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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在凌海镇上的郭家老店,离柜台不远处,一个稳坐在桌边的玄衣汉子正在侃侃而谈。整个大厅里鸦雀无声,偶有窃窃私语的,也把声音压得极低,这倒不是因为玄衣汉子讲的事情有多么吸引人,他才刚开口而已,但那身衣服已经足够慑住众人。 滚红边的一身黑,袖口绣着虎豹纹,足蹬皂靴,一双手骨骼粗大,身边斜放着一根封标短棍。不必老江湖,只要在道上走过几次的就都能认得出来,此人是个衙役。衙役不是官儿,但官儿不常见,衙役却满街都是,老百姓对衙役的忌惮还在官儿之上,特别是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连地保、铺保都弄不到,真要是惹毛了官差,一句“抓了来问问”,丢到牢里十天半个月,等放了出来,半条命也没了。 谁也不愿找这个麻烦,故此对眼前这名衙役都敬畏三分,更不会在他开口时胡乱插嘴。 此人用眼光扫过整个大厅,见众人都停杯不饮搁箸不语,把眼光投向自己,便满意地微微点了点头,又接着向东南角落看去。那里一张方桌,本来可以坐四个人,如今却只坐了个腆胸凸肚的黑面胖子,满座之中也只有他没把正在说话的衙役放在眼里,自顾自正在那里吃着猪头肉喝着小米烧,嘴角还噙了一丝冷笑。 “顾头儿,您宽饮一杯,慢慢说。”郭家老店三代单传的掌柜郭老头端着一杯烫好的水酒,来到衙役桌前,笑容满面递了过去。大家这才知道此人姓顾,听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郭掌柜原来和他相熟。 “生受你了。”顾头儿面无表情。郭掌柜把酒盅放在桌上,退开了几步。开店的人都怕事,也最是敏感,他总觉得今晚上有什么事情不大对劲儿,只望能平平安安“送佛出门”就是万幸。见他退到一旁,有熟客就轻声问了一句,“郭掌柜,这个‘顾头儿’什么来头?” 郭掌柜没敢说话,只悄悄摆了摆手。 “万恶淫为首!”顾头儿这次是冲着那黑胖子的方向又重重地重复了一遍,那黑胖子也不甘示弱,“啪”一下把筷子放下,酒也不喝了,眼神直愣愣地立起来,恶狠狠地瞪了顾捕头一眼。 郭老头心里登时一翻个,别人兴许不认得,他可知道底细。说话的这位“顾头儿”是顺天府宛平县的三班捕头,年轻时在关内外这条道上常来常往,是郭家老店的常客,近些年当了捕头,远路押解的活儿都派给手底下人,这条路上已是一晃儿好几年没见他的身影了。 宛平县密迩京师,京里大衙门多,俗话说“京官大三级”,随便一个挑门帘子的杂佐官,放出去就可能是七品县令、五品知府。京官儿不拘大小,都经得多见得广,说话做事自然没把外乡人放在眼里,也就难怪这顾捕头一脸的倨傲,他也确实有傲的本钱,若是认起真应起景来,保不齐连一、二品的大员都有要请托他的事情。 至于坐在角落里的那个黑胖子,郭老头更是打死也不敢得罪。凌海镇在山海关外,论衙属归奉天府管辖,可是要论这片儿官面上谁的势力大,那还得说是奉天大营的盛京将军。这黑胖子就是盛京将军麾下的一名姓许的营官,隶属奉天尚阳堡。他每年来此接运军马,行事骄横霸道,手下一群虎狼兵,从来无人敢招惹。只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这许营官孤身一人到了凌海镇上。 衙门口的捕头要是和军营里的军官在自己店里打起来,别说百年老店,就是千年老招幌儿也非拆个精光不可。郭老头心里暗暗叫苦,他本来不想多言语,此刻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先打个圆场再说:“顾头儿,您说‘万恶淫为首’,这话我可听过。听说这犯人下狱,就数采花贼让人瞧不起,晚上睡觉离尿壶最近的地方都留给采花大盗,这事是真的假的?” “那是不假。”顾捕头淡淡一笑,“采花贼到了狱里,要先挨一顿‘开门炮’,不打断几根肋骨不算完。” “这么惨?” “谁让他被人瞧不起呢,坐牢的也有英雄好汉,当然不会轻饶了这等无耻之徒。不过这还不算最惨的,咱们当捕快的都知道,最惨的是天报。” 捕快都有一肚子的奇闻秘辛,顾捕头这么一说,在场的人无不竖起耳朵来听,大厅里更是鸦雀无声。 顾捕头不紧不慢道:“这事儿我也是听同行说的,说是天津卫有个姓卢的富户,家中有个独子,打小就骄纵得无法无天……” 这卢少爷仗着家里有几个造孽钱,结交了一帮恶少,平素欺压乡里倒还罢了,他们还专拣人烟稀少的道路埋伏起来,等那落了单的大姑娘小媳妇路过,一拥而上劫持而去,等到把人放了,自然清白已失。这些女人不是为了名节把苦水咽到肚子里不敢说予人知,就是干脆一条绳子上了吊。偶有告到官府的,荒郊野岭哪来的人证,再加上这卢家有钱,一手请来讼师打官司,另一手用白花花的银子上下打点,弄到最后都是不了了之。老百姓简直恨透了,背地里给卢少爷起了外号叫“卢狗子”,说他是一条发了情的疯狗。 “啊,是那开油坊的老卢家……”一说“卢狗子”这外号,便有人低低出声,一张嘴是天津口音,本乡本土,自然早有耳闻。 “对,他们家是开油坊的。”顾捕快接着往下说,“去年夏末,也是像这样的傍晚时分,这群恶少正在镇口的土地庙闲得发慌,忽然雷声隆隆,一大片黑云把天遮住,急风暴雨突如其来,白昼霎时变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恶少们在土地庙里躲雨,卢狗子在庙门口望闲,一道闪电划过,隐隐约约看见庙前面不远处有个以手遮头的年轻女子,正急急忙忙往镇子里跑。 卢狗子喜出望外,叫几个同伙冲出去,把那女人拖回来,不由分说便轮番把她糟蹋了。然后他们一哄而散,把这女人丢在庙里,反正天色漆黑,雷声阵阵,看不清也听不清,这女人的哑巴亏是吃定了。 卢狗子和几个人去喝酒,到了晚上吃得醉醺醺回了家,此时风也停了,雨也住了,他还没到家门口就听得阵阵哭声。等他问明白怎么回事儿,当场酒也醒了,人也瘫了。 讲到这儿,顾捕头停住话语,冲着方才说话的那津门商人扬了扬下巴:“你既听过卢狗子之名,想必是知道这档子事儿,给大家伙讲讲?” 那客商摇了摇头,脸上满是戒惧之色:“唉,说来真是报应。你们猜卢狗子和同伙在土地庙糟蹋的那女人是谁?嘿,那是他亲媳妇!”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都觉得身上汗毛直竖,目瞪口呆地望着顾捕头。 “要不怎么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呢。”顾捕头一仰脖把郭掌柜端上来的酒一饮而尽。 原来卢狗子的媳妇去邻村的市集上逛,回来的时候正赶上大雨,急匆匆经过土地庙,却被那群恶少劫到庙里给轮暴了。 他媳妇衣衫不整,最后央求两个过路的农夫借来衣物,这才哭哭啼啼回了家。一路上早被人看见了,以卢狗子的人缘,百姓们自然不肯帮他瞒着,一传十,十传百,不到几天十里八村都传遍了…… 郭老头也听得张大了嘴,忍不住问:“那后来又怎样了?” “后来,他媳妇怀了身孕,也不知肚子里的孩子是谁造的孽,她整日被人指指点点,实在羞臊难当,干脆也学人吊死了,嘿,一尸两命。他老子为这事气死了,卢狗子也自觉没脸见人,整日躲在烟馆里狂抽大烟,不过一年工夫,家产败了十之八九,人也瘦成了一把骨头,眼见离无常鬼勾魂也不远了。” “所以我说‘万恶淫为首’,老天爷最看不得坏人名节之事,一还一报,早晚的事儿,何苦来哉。”顾捕头说到这儿,一番话才算结煞,眼角余光又有意无意瞟了角落一眼,却发现那许营官已经不见踪影,顿时皱起了眉头。 他说这番话,用意其实只有一个:半吓半劝,希望那许营官不要打常玉儿的主意。 晋商“泰裕丰”票号的前掌柜王天贵在京城瞧着古平原人前显圣,鳌里夺尊,一举压过各路茶商,夺了“天下第一茶”的冠冕,他为人最是睚眦必报,心中勾起旧恨,于是派人密告奉天大营,说流犯古平原潜逃关内,如今在京城现了踪迹。古平原当初是在许营官手下逃了出去,流犯逃亡,负责看守的营官要承担罪责,这倒还是小事,许营官本想将自己从京商手中接收军马的一笔烂账统统推到古平原头上,所以一路上都让他来做账,古平原这一逃,许营官虽然也勉强推说他是畏罪潜逃,怎奈古平原心细如发,当初在这笔账目中就留下不少漏洞马脚,营里的笔帖式复核之时,一一拿来追问,许营官瞠目结舌不知所以。盛京将军大怒,责打军棍不说,还把许营官连降两级让他去守马场。 许营官赔了夫人又折兵,好不容易使了大笔的银子官复原职,眼看当初同品阶的营官个个升迁,自己却转了一圈原地没动,银子倒赔了一大笔,每次想到古平原,都恨不得把他抓来剥皮萱草。 王天贵还担心奉天大营不当回事,特意拿出五百两银子送给许营官作为报酬。又能报仇又有银子,许营官立时动身赶往京城,特意挑在古平原成婚的那一天,让他喜事变凶事,当场捉拿下狱。 依着许营官,在京城大狱里就要古平原好看,怎奈郝师爷早防着他了,把银子拿出来上下打点,从大狱的牢头狱卒到顺天府、宛平县的刑房书办、三班衙役,人人有一份银子拿。许营官虽然凶悍,可到了京城毕竟不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直到押解那一天,他连古平原的面儿都没见上,气得火冒三丈,待在客栈里把顺天府上下骂了个遍。 郝师爷知道古平原这一路押解,只怕是林冲进了野猪林,要想平平安安到关外,解差官那里一定要打点好。他也知道有的捕快心黑,花了钱也不见得能办成事,特意托人打听明白,顾捕头为人还算正直,最起码拿了人家的钱,肯替别人消灾,所以备下重礼,登门请托。 顾捕头也是看在银子份儿上,勉强答应出关走一趟。事先说得明白,只管把古平原送到奉天大营,一旦人犯交接,那就是大营里营官的事儿了,人家顾捕头管不到也管不了。 就这样,顾捕头带着古平原上路东行,常玉儿一路跟着,算是犯人家属陪同出关,官府并不负责她的行住。常玉儿聪明伶俐,不但不要顾捕头照顾,反倒是事事想在前面。原本押解流放犯,解差和犯人每天的花费是有定数的,常玉儿只管花钱结账,请顾捕头住客栈素洁上房,每顿吃的至少三荤两素外加陈酿烧酒,这还不算,特意雇了一个脚夫帮着担行李,要不是顾捕头怕引起物议纠劾,常玉儿就要给他雇一顶小轿抬着出关了。吃得好住得好,行路也轻松,顾捕头只觉得这一次押解犯人,竟然是生平最乐的一趟。 古平原也知道,许营官杀己之心不死,如今跟着自己一路随行必定有所图谋,要想保得路上平安,还要靠顾捕头大力庇护,所以对他也是有意结纳。古平原对待人情世故比常玉儿又高出一大截,他不像一般犯人张口闭口“冤枉”二字,只管拿顾捕头当个寻常的贴心朋友,闲时谈谈官商轶事、风土人情,就是从不提到自己的案由。后来反倒是顾捕头对他倾心结交,主动问起,古平原这才把自己当初赴京赶考被人陷害流放,又听说安徽陷入战乱,一念思亲这才铤而走险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又是孝子又有冤情,顾捕头听后嗟叹不已。但他身为捕头,职责在肩,再怎么同情古平原,也不能说就这么把他放了,唯有尽心按照当初与郝师爷的约定,能让古平原顺利到了奉天大营,就算良心上过得去,至于以后的事情就看古平原自己的造化了。 如今他挑这么个场合讲了一件听来的案子,是因为临近山海关前后的这几天,许营官眼看古平原要落在自己手里了,不由得得意忘形,看常玉儿的眼神也带了几分色迷迷。顾捕头办过多少案子,一看便知许营官对常玉儿起了歹心,他也知道,一旦到了大营,古平原夫妇便任由许营官摆布了,到时候只怕常玉儿真是难保清白。顾捕头自知凭自己的力量保不住古平原,唯有讲一讲老天有眼,因果报应,或许能吓住许营官,如今看来只怕是白费心机。 他招手唤过郭掌柜:“方才坐在东南角桌上那人去哪儿了?” 郭老头一咧嘴,心想怕什么来什么,他也不敢不回话,只得硬着头皮道:“我见那位爷往您住的西跨院走了。” 顾捕头不言语起身,大踏步来到西跨院门口,刚要迈步进去,就听里面有人说话,细一听可不就是许营官那粗哑嗓子。 “我说姓常的丫头,你可听明白了,如今已经到了关外,是我许某人的地盘了,那姓顾的不过是六扇门的一条狗,他护不住你们。你不是心疼你丈夫吗?好办哪,只要听我的,顺着我来,我就饶你丈夫一条命。” 他等了半晌,没听到回话,冷笑了一声:“大概你还想着拿银子开路,到了大营里替你丈夫免了那一百杀威棒是不是?告诉你,别做梦了!大营里是我的天下,姓古的惹到了我,甭管拿出多少银子都没用,我亲自下手行刑!鸭蛋粗的铜头枣木棍,你见过没有?三棍腿折,十棍送命,后面那九十棍子是在鞭尸,到头来能还你一坛子肉酱就不错了。” 顾捕头不用看就知道,常玉儿此刻必定是脸色煞白,又过了一阵儿才听她开口道:“你说听你的,顺着你来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好意思啊。”许营官原本恶狠狠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淫邪,“你以为我要让你吃苦受罪?我才舍不得呢,我要让你享福。你住到我家来,给我当小老婆,我不仅供你吃穿,而且还饶了古平原,让他也到我家来做工,晚上给咱俩端水洗脚,看着我跟你在床上乐,你说怎么样……嘿嘿!”许营官说到得意之处,自己先乐了。 顾捕头在外面听到此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踏前一步,刚想进去,后面忽然有人一扽他的衣角。顾捕头是眼观八方耳听六路的人,只因听得入神,不留神身后来了人,一惊回头。 “你……” 身后那人穿着一袭天青色布袍,样子虽然沉静,却绷紧了脸,可不正是此番被押解出关的流犯古平原嘛。顾捕头知道古平原并非什么江洋大盗,若是逃跑,自己要抓他那是不费吹灰之力,加之又拿了他大笔的银子好处,故此一出了京城,就把他身上的刑具都解了下来。 “顾头儿,不妨听他把话说完。”古平原脸色铁青,声音里却不见怒意,只是沉静如水。 人家丈夫在此都不拦着,自己又何必多事,顾捕头于是继续站在门外倾听里面说话。 常玉儿却再无声音,不知何故许营官忽然发怒了,大声道:“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到了关外,你就算落在我手里了,大营里都是我的手下,我要把你弄上手,你怎么逃也逃不掉!到时候我让人按着你,就当着古平原的面做,做过了再杀他,让他死了也戴一顶王八帽子,永远闭不上眼!” 这太狠毒了,顾捕头一辈子当差,什么奸恶之徒没有见过,但也少见许营官这样凶残暴戾之人,听得暗暗心惊。他抬眼再向古平原看去,古平原的脸上抽动了两下,很快恢复平静。 顾捕头压低声音道:“奉天大营里你有没有相熟之人,能庇护一时?” 古平原摇了摇头:“即便相熟,谁会为个流犯得罪营官。” “这……”顾捕头也为了难。 古平原再没多说什么。顾捕头怕许营官凶性发作,对常玉儿不利,便抬脚进了院,许营官见他来了,知道这个官差拿了古家的银子,并不买自己的账,未免没趣也一甩袖子走了。 顾捕头知道古平原夫妇必有一番话说,便也托词离开。古平原脚步沉重地来到常玉儿面前,刚要开口,常玉儿忽然掩面而泣。 “玉儿……” 常玉儿猛然扑到古平原怀中,虽非放声大哭,却哭得身子抽搐,难以自抑。 这两个人虽然对外已是夫妇相称,可是还没拜过天地入过洞房,虽说常玉儿曾经用自己的身子做药引子救过古平原,可那时古平原浑浑噩噩,并无知觉。二人像如今这样紧紧相拥,在古平原而言还是生平第一次。他一开始身子一僵,慢慢感觉到常玉儿的体温,心中忽然生出无限感动,也伸出手来轻轻环抱着自己的妻子。 “是不是吓坏了?”古平原轻声问常玉儿。 常玉儿羞得不敢抬头看他,古平原却能感觉到她在自己怀中慢慢摇了摇头。 “我不是为自己,我是觉得你这一入大营,真的好危险,那个许营官绝不会放过你,我能看得出来,他绝对不会放过你!”常玉儿的声音中带着绝望。 “也许吧。但无论如何,玉儿,你都不能答应他的条件。”古平原微微退了半步,扳住常玉儿的柔肩,望着她的眼睛。 “古大哥,你放心好了。”常玉儿对古平原的称呼始终没变,她仿佛早就做了决断,“我不会让你受那样的屈辱活着,那样活着还不如我们俩一起死。”这一次她丝毫没有回避古平原的目光。 古平原默默地点了点头。这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雷声不知道何时住了,前院的喧嚣吵闹透过夜幕依稀可闻,古平原把目光投向外面漆黑的夜中,久久没有说话,像是在想着什么事情。 常玉儿没打扰他,只是就这样依偎着古平原,不知为什么,只要在古平原身边,她的心就能很快静下来,像是有个什么万人敌的靠山一样。 过了不知多久,常玉儿听到古平原长长吁了口气:“玉儿,你身上还有多少银票。” “三百多两。” “都给我。”古平原的声音坚决。 “好。”常玉儿返身入房,从行李中将银票取出递到古平原手上。 古平原却没有即时接过,反倒是深深注目着常玉儿。 “古大哥,你、你看我做什么?”虽然是自己的丈夫,常玉儿依然觉得很是忸怩。 “一路上花销不少,到奉天大营还要七八天时间,你也不问问我把这些银子都拿走所为何事?” “我不问。”常玉儿摇摇头。 “为什么不问呢?” “因为……”常玉儿一时也被问住了,她只觉得听了古平原那坚定的声音很是欢喜,就仿佛又回到黑水沼畔,那时候没别的想头儿,只是觉得跟着这个男人走,尽管看不到路的尽头,可是一定能走出去。如今也是这样的感觉,所以古平原无论要做什么,她都不会问,反正自己一定会跟他走在一起就是了。 “玉儿、玉儿……”古平原听了眼角不自觉地有些潮湿,他再一次轻轻搂住自己的妻子,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无论如何,我绝不辜负你。” 常玉儿听了没有说话,只是将古平原抱得更紧了。 俗话说“里七外八”,以山海关为界,到奉天八百里,到京城七百里,从凌海镇出发,要是快着些走,大概七八天就能到为康熙祭祖御辇铺设的永安石桥,那就离奉天大营不远了。许营官骑着一匹马,得意扬扬地跟在古平原一行人身后,口中不断催促,恨不得立时就到大营从顾捕头手中接收人犯。 顾捕头一开始还当没听见,后来见许营官实在太过嚣张,自己与他又不是隶属,这呵斥的口气实在受不得,干脆与他作起对来。不是说天气不好要歇脚,就是说道路难行要绕远,一天的路程生生拖成两天。 古平原更是不愿早到大营,反正能拖一天是一天,路上只要是见了茶棚饭铺,他非请顾捕头进去歇脚喝茶不可,本来就走得慢,再这么一折腾,到了第七天头上,才不过到了锦州府东北的盘山驿,把许营官气得眼珠子凸出多高。 他干生气却没辙儿,从国家法度上说,古平原如今不归许营官管辖,而还是顺天府的犯人。只要不逃,许营官就只能看着顾捕头和古平原吃吃喝喝,一路悠闲。 “吃,多吃点,等到了大营里,老子让你吃马粪喝马尿!”许营官能做的,不过是在古平原请客吃饭之时,高声喝骂让他听见,“过了盘山驿就是一条官道通到奉天,我看你们还怎么磨蹭!” 盘山驿是到奉天之前最后一个大市镇,它离着十口通商的牛庄码头不远,英国人不久前又在牛庄开了领事馆,各地水路而来的土洋货物,从牛庄运到盘山驿,要在这里按照路途远近分车起旱,所以街市上人来人往,热闹无比。许营官骂了一会儿,眼睛就被大街上走过的穿着花布衣裳的漂亮小媳妇勾住了,他看了不多时,再把眼睛移回来,却吃了一惊,“噌”的一声把腰刀拽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顾捕头的桌旁。 “姓古的呢?你把他放跑了不成!” 顾捕头身边空空如也,方才还在座的古平原此时已经无影无踪。 “他娘的,你小子不想活了吧,敢收受贿赂,私自放跑重犯,信不信我砍了你!”说着,许营官作势就要下劈。 茶馆里人不少,他这一闹不要紧,几桌客人惊呼而起,纷纷躲避,茶店掌柜赶紧过来看看出了什么事,顾捕头冲掌柜摆摆手,又看着许营官,厌恶地说:“你往街对面看看。” 许营官转头一看,从挂幌儿“田庄生药铺”里走出来的可不正是古平原和常玉儿嘛。 “他一个读书人出身,带着个雌儿,又在关外举目无亲,就是放他走,他能逃到哪儿去。”顾捕头讥讽道,“‘草木皆兵’大概说的就是阁下吧,你就是这么带兵的?” 周围人指指点点,许营官脸上有点挂不住,把刀还了鞘,见古平原手中捧着一包药走过来,恶声恶气道:“什么药能治骨断筋折、七窍流血、气绝身亡?有这种好药给我也来两包。” 古平原笑了笑,并未反唇相讥,倒是像唠家常一样回了句:“不过是寻常治风寒的药罢了。眼看就到了冬天,大营里寒风刺骨,这种药还是备一些的好。” “哈哈哈……”许营官像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似的捧腹狂笑,半晌凑近了古平原,扬起脖子像看傻子一样瞧了他一会儿,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你以为你能活到冬天?” 官道虽然平坦,古平原却出了盘山驿不远就平地崴了脚,一瘸一拐走得缓慢无比,常玉儿扶掖着他,艰难地往前挪着步,两个时辰下来才走了不到十里路,把许营官看得眼里冒火。 “顾捕头,这犯人分明是畏惧刑罚,在故意拖延时间。你身为捕快班头,就这样被他玩弄不成!” 顾捕头懒得理他,索性就在路边歇脚,等古平原走得远了再赶上去。许营官干脆跳下马,用马鞭一指:“姓古的,你来骑这匹马。” “这不妥吧。”顾捕头这才慢悠悠开了口,“要是犯人上马飞驰而去,这玩忽职守、擅纵人犯的罪名,是你担还是我担?” “这……”许营官被堵得哑口无言,半晌道,“把他捆在马上。” “不行,虐待人犯是有违律令的,我身为捕头,不能知法犯法。” “姓顾的,你存心和我过不去是不是?”许营官眉毛一拧,瞪着顾捕头。 顾捕头久在天子脚下,大官见得多了,一个关外驻防的营官哪在他眼里,立时顶了回去:“许营官,这一路来我都没有问过,今儿可不得不问上一句了。你整天跟着我们,又指手画脚算是什么意思!是刑部派你来押解吗?是兵部派你来护送吗?还是军机衙门派下来的差事?”他冲着许营官把手一伸,“公文呢?勘合呢?谕令呢?” 许营官充其量算是个人证,其实并无权力指挥顾捕头,这么针尖对麦芒一较真,闹了个脸红脖子粗。他是个兵痞子,登时发了狠劲儿,看看四野无人,手上暗暗扶了扶刀把,便动了杀机,但又转念一想,杀了顾捕头倒不难,但那样就得立时杀了古平原和常玉儿灭口,他一是不愿意让古平原这么轻易就死,二来还惦记着要了常玉儿的身子,咬了咬后槽牙,强自忍下这口气。 “要不然返回盘山驿,请个大夫给你瞧瞧,跌打伤,抹上药油保不齐一宿就好。”顾捕头那边对古平原说道。 “放屁!”许营官听说还要走回头路,眼珠子都鼓了出来。 方才顾捕头没发觉在鬼门关边走了一遭,古平原可眼尖,他与许营官相处了几年,已是极为熟识他的为人,方才见许营官手握刀把,心里便是一惊,这时见他二人又要起争执,连连摇手:“这条官道我也走过多次了。虽说是为皇家祭祖设的跸道,路旁三里之内不许有村庄居民,可是路边的岔路口个个都通往不远处的村庄。”他用手指了指高粱地里的路,“让我内人去买药好了。” “说什么!让这个小娘们去买药?”许营官用马鞭子一指常玉儿,“一来一回要等多久,老子可没这个耐性!” “那你说怎么办?”顾捕头不耐烦地反诘一句。 许营官烦躁地转了两圈,冲着古平原点点头:“好,我就伺候伺候你这龟孙子,等到了大营咱们再慢慢算账。”说罢,他翻身上马,一催马进了高粱地。 “咱们走咱们的,他的马快,一会儿就能撵上来。”顾捕头冲着高粱地狠狠吐了口唾沫。 果然,走了不远,许营官赶上来,把一包草药掷在地上。 “外敷内服都是它!” 这草药也不知见不见效,反正古平原用了药,一会儿说脚疼好些,一会儿又说不见好,前前后后三天工夫,许营官和常玉儿没留意,顾捕头办老了案的,心里一盘算,又拿起地图来看了看,不由得就生了疑惑。 “每天不多不少正好二十里,这么走确实太慢。打明儿起到附近村庄雇辆车。”这晚还是没能赶到前面的驿站歇息,顾捕头语气虽缓,却是不由分说。 “早该如此!”许营官冷哼一声。 “也好。”古平原淡淡回道,眼睛只看着远山处一抹夕阳,神情并无变化。 “莫非是我多心了?”顾捕头心里一愣。 “顾头儿,您的水,里面加了槐花蜜的。”常玉儿一路上给顾捕头端茶倒水,就像个邻家妹子在照顾自己的大哥,时间长了,顾捕头对这姑娘极有好感,不然也不会在郭家老店里大费周章讲因果报应来回护她,此时见她一手端着水碗,另一手拎着装槐蜜的牛皮袋,颇有点不胜其重,连忙伸手接了过来。 “不敢当,多谢常姑娘。” 常玉儿浅浅一笑:“倒是我们要谢谢顾头儿一路上照顾。” “哪来那么多废话,给老子也尝尝。”许营官在一旁劈手夺过牛皮袋。 这槐花蜜是常玉儿从京城出发时特意买的上好京槐蜜,为的是给古平原补身子,自己也舍不得吃,见许营官打开袋口就要往嘴里倒,常玉儿这些时日所受的屈辱忽然发作出来,竟然像不要命一样扑了上去,抓住牛皮袋的一端便要扯。 “玉儿!”古平原连忙翻身而起,却已经迟了,许营官这样凶悍彪勇的军官哪里把常玉儿这样的女流之辈放在眼里,伸手捏住她的手腕,往怀里一带,将常玉儿整个人搂在怀里。 常玉儿挣脱不开失声惊呼,古平原目眦欲裂,抄过顾捕头的封标短棍就要和许营官拼命,许营官怀里搂着常玉儿,另一只手却丢了牛皮袋,向下按住了腰刀,一双眼死死盯着古平原。 顾捕头瞧出不妙,这许营官分明是想激怒古平原,然后借机报复,也许是杀了古平原,但更可能是砍他的手脚,让他变成残废。 顾捕头一横身拦住古平原,对着许营官道:“营官大人,这里还是不是大清的王土?” “嗯!”许营官冷不防被这一问,“你说什么?” “我是三班捕头,你在我眼前先是强抢他人财物,后又调戏良家妇女,还把不把国法放在眼里?难道说奉天大营的官兵就可以不尊国法,莫非反了不成!” “哼!吓唬人可也看看地方,这是关外,没你顺天府撒野的地儿。”话是这样说,许营官还是放开了常玉儿。顾捕头料得不差,他确实是想在古平原忍无可忍扑上来的那一刻,用刀挑了他的手筋脚筋,不为别的,只是想看看这对夫妻痛苦悲伤的样子。眼下顾捕头硬是拦住了古平原,许营官知道时机已失,捡起地上的牛皮袋,“这也算他娘的财物?搁在大营里,请老子吃老子也不吃。”说完仰头便要往嘴里倒。 常玉儿被他推坐在路边,抬起眼望着许营官,眼神里都是不甘的怨怒。 一袋槐花蜜实在不值当什么,顾捕头也不愿为此再惹许营官,他刚想好言安慰古平原夫妇,眼光扫过心里忽然“咯噔”一动。 常玉儿的眼神! 顾捕头不愧是几十年的老捕快,看人的神情举止就像锥子一样透,他一眼望到常玉儿就发觉这女子虽然面上气愤难当的样子,目光中却又流露出一股异样的兴奋。 就像……就像马上就要下手杀人的凶犯! “慢着!”顾捕头几乎是下意识地怪叫了一声,连许营官都被吓了一哆嗦。 “你他娘的鬼叫什么……”许营官话说了半截,就见顾捕头转身拿起自己那一碗蜂蜜水,嗅了一嗅,又伸出两根手指蘸了蘸水,放在舌尖轻轻一舔,随即吐了口唾沫,面向常玉儿道:“常姑娘,你在水里下了迷药?” 一语既出,几个人都惊住了,许营官的手僵在半空,顾捕头迅速地看了一眼古平原,立时便从那讶异的神情中明白他事先并不知情,看来下药的事儿是常玉儿一个人的主意。 “药是哪儿来的?哦,对了,你在盘山驿去过一家药铺,想必是在那儿买的。”顾捕头踱了几步,仿佛是在当场断案,一句紧似一句,“常姑娘,你好重的心机,也实实演了一场好戏,要不是最后你一时失态过于紧张,此刻只怕你已经带着古平原逃了。” “啪”的一声,许营官把牛皮袋摔在地上,“他娘的,八十岁老娘倒绷孩儿,差点被你算计了。敢给老子下药,你不想活了!”说着一手把刀拔了出来。 “且慢!”古平原大声说话了,“下药的人是我,我内人并不知情,不然她岂会去夺许营官的牛皮袋!” 常玉儿夺牛皮袋是在演戏,故意激怒许营官好让他多喝些花蜜,然而古平原把话反过来说,用意是在保护常玉儿,反正自己已是戴罪之身,多加一条罪名也不打紧,就像许营官说的,十棍就打死了,再多加几百棍也没什么区别。 顾捕头意会到此,也不说破,只看向许营官,看他如何反应? 许营官却出人意料地把刀还了鞘,冲着古平原冷冷一笑:“古平原,你想快点死,可没那么便宜。”他又用手指了指常玉儿,“你老婆,我要定了!” “要想我不追究此事,今晚连夜赶路!”许营官撂下一句话,骑上马踢踢踏踏向前而去。 “光棍不吃眼前亏,就听他的吧。”顾捕头无声地叹了口气,来到坐在地上的常玉儿身边,一伸手。 “药呢?” 常玉儿犹豫了一下,从荷包里拿出一个小纸包递到顾捕头的手里。 顾捕头接过去,却又伸出一只手:“下在牛皮袋槐蜜里的药呢?” 闻听此言,常玉儿脸色立时变得苍白,她抬眼看了看顾捕头,嗫嚅了一下,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她……”古平原惊讶地看看常玉儿,又望望顾捕头。 顾捕头摇摇头:“不错,你在我的水里只下了用槐花蜜掩去味道的迷药,可你在许营官要喝的蜂蜜里下了毒药。我一看你的眼神就知道,那是要杀人的眼神。我没有当场揭穿你,不然姓许的一定不肯善罢甘休。” 他缓了口气又说道:“常姑娘,我帮你们,你可不能害我。你倒是想想看,我一个押解犯人的捕头,被犯人逃了不说,身边还死了一个军官,这官司到哪里能打得清!你这是要害我家破人亡哪!” “玉儿!”古平原听到这儿走到常玉儿身边,也把手一伸,“给我。” 这次常玉儿没有犹豫,又拿出一个棉纸包着的小包,递给了古平原。 古平原当着顾捕头的面,将纸包拆开抖散:“顾头儿,对不住。” “算了,这也是情有可原,我当了这些年捕头有什么不明白的,要不是姓许的逼得你们走投无路,常姑娘又怎么会……唉!”顾捕头重重叹了口气,抬步往前走去。 “玉儿,你真的要杀他?”古平原望着常玉儿的眼睛,此时此刻他还是感到难以置信。 “对,谁让他要杀你。”常玉儿坦然迎上古平原的眼光,回答得干脆利落。 “你一个女人家,为了我,不惜杀人吗?” “谁要杀我的丈夫,我就杀谁!” “玉儿……”自出事以来,古平原面色一直淡淡的,仿佛等来了一个早就料到的结局。然而,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激动起来,眼睛一红,泪水随之而下。 “古大哥,你别哭,你、你怎么了?”常玉儿惶急地看着古平原。 “老爹将你托付给我,我却让你受了这么多的罪,还要你为我去杀人,我真的、我真的……”古平原满脸痛苦,几近语不成声。 “不,不是的,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古大哥,你别这样,千万别这么说。”常玉儿也哭了出来,紧紧抱住古平原,“大不了就是一起死,我不怕的。” 过了一会儿,古平原长出一口气,捧起常玉儿的面颊,久久地望着她,忽地展颜一笑:“先别把事情想这么坏。也许、也许我们夫妻还有点后福,将来在大营边上搭个小房子,我去打猎挖参,你来织布做饭。我逮几只狍子,围个木栅栏养起来。你听过狍子吗?” 常玉儿摇了摇头。 “都说傻狍子、傻狍子,那东西可真傻,你敲敲空的树干,它就跑过来,要是用布蒙住它的眼睛,它就乖乖跟你走。” “真的?”常玉儿听得微笑起来。 “真的,关外的林子里还有不少好玩的呢。” “那你讲给我听。” “慢慢讲吧,以后有的是时间。”古平原微笑着说。 “以后……”常玉儿喃喃地说,她不自觉地望向东边,眼神里又流露出一丝恐惧。那是奉天大营的方向,她不是怕死,只是舍不得古平原口中的“以后”。 许营官骑在马上不断催促,古平原等人不得不连夜赶路,整整一宿没有睡觉,等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顾捕头实在忍不住了。 “这样急着赶路,万一累病了,行程反倒耽搁了。”他半是商量半是威胁。 许营官骑了一夜的马此时也觉疲惫,这条官道他常走,知道不远处是一片河滩地,有个鱼市,边上有间茶棚可供歇息。 这时正是晌午歇工,打鱼割苇的渔夫和鱼贩子们都聚在茶棚里,他们喝不起好茶,茶棚主人日常备的不过就是粗叶大碗茶和俗称“土面”的茶叶末而已。 “喝完茶就走,听到没有!”许营官连马都不下,直接要了一大碗茶,咕嘟嘟灌下肚。 原本不过是解渴歇乏,古平原却端起茶碗便是一皱眉。 “这样的茶也能喝吗?”说罢他“哗”一声把茶水泼在地上。 这样子盛气凌人,自然惹人看不惯,便有人怪声怪气地道:“哟,想不到这茶棚里还坐了个财主,那照你说,什么好茶才能喝?” “好茶?”古平原立时看向那人,眼神中充满了挑衅与轻蔑,“上好的祁红你喝过吗?极品的毛峰你尝过吗?一年只出四五两,除了皇宫内院别处再也难寻的大红袍,还有海外台湾岛的冻顶乌龙,哼!你这泥腿子,这辈子喝过茶吗,这东西……”古平原指了指地下的茶水,“只比牛溲马尿强些罢了,也就是你们这群穷光蛋才喝得如此津津有味。” 一句话惹了众怒,在场的渔夫个个横眉立目,拍着桌子喝骂,要不是看与古平原同行的有官府的人,早就一拥而上围了过来。 常玉儿吃惊地看着古平原,他一向不是如此尖刻的人,难不成是昨晚的事情受了太大的打击,竟一下愤世嫉俗起来。 “古平原,你别惹事,喝了茶赶紧走。”顾捕头低声喝道。 “客官,客官。”茶棚主人是个老实巴交的妇人,吓得手脚发颤,忙不迭地冲了一碗茶端过来,“小店没有好茶,实在是怠慢了。这是口外茉莉熏的花茶,最香不过,送您尝尝。” “是吗?”古平原看都没看周围那群人,不紧不慢地把粗瓷盖碗在手上转了转,“本来这茶是有点香味,可惜你这碗不好。” “啊……”茶店主人没明白。 “被这群泥腿子用过的碗,臭气早把香味盖了,再好的茶也泡不出茶香。”还没等顾捕头反应过来,古平原一扬手,一碗茶水全都泼在面前众人的身上。 这下子可真捅了马蜂窝了,茶棚里的人气得眼睛都红了,个个高声叫骂着,推开桌子冲着古平原就扑过来。 许营官见势不妙,催马进了茶棚,仗着人高马大,将那帮人挡在后面,顾捕头拿着短棍,拨打着众人投过来的木凳石块,气急败坏地道:“古平原你发了失心疯吗?没事儿惹这帮粗人做什么?” 常玉儿一开始吃惊非小,后来却慢慢镇静下来,望着站在前面举着包裹护住自己的古平原,眼里半是好奇半是期待。 顾捕头经多见广,知道天下最好惹的莫过于穷人,可是最难惹的也是这帮人,真要是把他们惹急了眼,他们无产无业,杀了人大不了远走高飞。如今古平原把眼前这二三十人都气疯了,这怎么脱身? 许营官倒是并不在乎古平原等人的死活,他只是要把这流犯带回大营,当着一干同僚的面亲手杀了,把当年丢的面儿找回来,不然他早把古平原丢出去任人处置了。 这群渔夫虽然个个有膀子力气,无奈手里没有称手的家伙,忌惮许营官和顾捕头的刀棍,大声吆喝着却难以向前。仗着茶棚里地方狭小,古平原等人居然和他们周旋了小半个时辰,其间几次有人要放火,都被茶店女主人哭嚎着给拦了回去。 “用渔网,网住这帮龟孙子,沉到河里去。”有人忽然叫了一声。顾捕头心知麻烦大了。渔网要是撒过来,这茶棚里避无可避,非束手就擒不可。 奇怪的是,这一嗓子喊出去,外面再无动静。许营官心中奇怪,探头往外一望,顿时大吃一惊。 就见茶棚外面不知何时来了一队马队,马上人个个黑巾遮面,手里各执刀枪,其中两个人手中还有短铳。渔夫们在外面,先发现了这伙子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都静了下来。 “先报个字号吧,大爷是辽中沙驼岭的绺子,人送外号‘混山龙’,下山做买卖路过这儿。你们抢什么金银财宝,既然被大爷我撞见了,那是一定要分上一份的。”为首的胡子头骑一匹黑头马,个子不高却极是敦实,拿着短铳的就有他一个。 一听是土匪胡子,谁不害怕?老百姓当时腿都吓得直哆嗦。许营官这时也打怵了,土匪和官军势不两立,官军逮住了土匪要剥皮,土匪抓到了官军就活埋,这要是让这帮胡子发现茶棚里有个落了单的军官,非把自己点了天灯不可。 “三十六计走为上。”许营官保命要紧,也顾不得古平原了,趁着胡子还没瞧到自己,冷不丁翻身上马,下了死力一挥马鞭,那匹马嘶叫一声从茶棚中冲出来,奔着来时的官道就跑,他害怕后面的土匪放铳,把身子低低伏下,看都没敢往后看一眼。 他这一跑,茶棚里顿时连个遮挡都没有,为首的胡子头喝住要去追赶的手下,一指茶棚里面的常玉儿:“我说今儿有鱼捞吧,嘿,这丫头比青麻坎的压寨夫人还俊上三分,来!给我带回山上去。” 几个手下如狼似虎往上一扑,从古平原身后拽出常玉儿,古平原抄起一条木凳要拼命,哪里是人家对手。他死拽着一个土匪被拖到外面,胡子头拿着短铳对着他的脑袋就要放枪,临了却改了主意,用枪把狠狠敲昏了古平原,喝令手下把他也绑到马上。 “看上去细皮嫩肉,不像是个土里刨食的。这票儿咱绺子拿了,有认识他的回去告诉一声,一百两银子到山上换人,十日为期,过了到山下领尸首!” 等土匪走了,百姓们早一哄而散,只留下顾捕头木立当场,也不知是该回京城报凶讯,还是找当地官府拿贼。 “快点解开,你们这群天杀的,下这么重的手!”古平原迷迷糊糊就听有个女人的声音在叫嚷,他睁了睁眼睛,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这才发现身上的绳子被解开,自己半躺半坐在一块空场上,边上常玉儿正在边上扶着他。 他晃了晃头,眼前渐渐清晰起来,就见一个扎着大长辫子,辫梢系根红绳的利落女子,站在他面前不远处,方才那声埋怨正是她发出来的。 “田四姑娘,好久不见了。”古平原站起身,咧嘴冲她笑了笑。 那女子盯着古平原看了有一会儿,忽然拿出一张银票,气呼呼地甩给他。 “你也知道好久不见了,怎么还没见面就要打我的脸?” “四姑娘,你这是哪儿的话。”古平原把银票捡起来,常玉儿眼尖,早看出那是自己在凌海镇交给古平原的三百两银票。 “那就是不认我们田庄人是朋友了?不然,为什么让人带这张银票来羞辱我!”田四姑娘越说越气,眼里忽然蕴了泪水。 古平原怕她当场哭出来,连连摆手:“不是这一说,不是这一说,四姑娘,我求你的这件事委实太大,这是用来雇人雇马……” “呸,难道我田庄还少了这点银子。”田四姑娘悻悻道,说着语气忽然一变,“古恩公,要不是你,我田家人如今只怕是没一个在世上了,你还替我报了杀父杀姐的大仇。救你,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别说使银子,就是豁出命去我也不在乎。”说着说着,她忽然向下一跪。 “四姑娘……” “古恩公,这个头早几年我就应该在父亲灵前磕给你,如今也不迟。”说着田四姑娘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 “玉儿。”古平原连忙叫了一声。男女授受不亲,他受了田四姑娘一个头却不能去扶,幸好还有妻子在一旁。 常玉儿多机灵,不待田四姑娘第二个头磕下去,便也跪在地上将她扶住,说什么也不让再磕,最后两个人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 古平原这才舒了口气,放眼向周围看去,围着的人真不少,男男女女,扶老携幼,脸上都是感激不尽的神色。他此时也认了出来,自己正站在田庄的村口。 “古恩公,这是我嫂子吧?真是好人才。”田四姑娘破涕为笑,拉着常玉儿不肯放手,亲热极了,“古大嫂,你叫我田四妹好了,我和这村子的人都与古恩公是旧识。” “是,我们刚成婚不久,难为她千里迢迢来陪我走这断头路。” “看你,又说这些。”常玉儿嗔怪地说。 “你们这才是患难夫妻呢。”田四姑娘说着,往村子里一指,“古恩公,请吧,就在我们家大院里,酒席早就备好了,既是压惊也是洗尘,连带着我们也补喝你们的喜酒,让我田庄也沾沾喜气。” “我得罪远戍,哪来什么喜。还有,四姑娘,方才我就听着别扭,这恩公二字别再挂在嘴上了,你真当我是朋友,叫声大哥足矣。” “那好,古大哥,你请。” 这一顿饭从天刚擦黑吃到月上中梢,田庄人个个要来给古平原敬酒,古平原酒量并不好,倒是田四姑娘量大,主动帮着挡酒,一个人竟然喝了大半坛的关东烧锅,看得常玉儿咋舌不已。 “古大嫂,让你看笑话了,我一个乡下野丫头,打小就偷我爹酒喝,别的没学会,论酒量十里八村的男人没一个是我的对手。” “我不是笑你,而是想起我大哥,他也是喝酒如喝水。” “真的?什么时候我和他喝上一场,比个高下。”田四妹是关外儿女,白山黑水间没有江南那么多的礼数,那一股豪爽劲儿,让常玉儿也心折不已。 “古大哥,你今后打算怎么办?不是我不留你,田庄毕竟离着官道太近,万一你在大营里的仇家知道了,那就……”田四妹快人快语。 古平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我想去个人迹罕至的地方避上几年,比方说兴安岭的鄂伦春人与官府素无往来,也不受地方管辖。我到那儿去搭个小房子,与鄂伦春猎人一起打猎,抓几头狍子来养。”说着他含笑看了看常玉儿,常玉儿报以喜悦的目光,“又或者运气好,也能在大山里挖到老参,到时候你这田庄生药铺的女掌柜,可要给我个好价钱。” “啊!”常玉儿失声而呼,看着田四妹,又看看自己的丈夫,“我们在盘山驿去的田庄生药铺是四姑娘的铺子?” “其实应该是我爹的,他不在了,也可以说是我的。”田四妹的神色显得有些寂寥,“古大哥,你还记得吗,在盘山驿开一间全省最大的生药铺是我爹生前最大的心愿,如今牛庄开了洋码头,盘山驿成了香饽饽,这生药铺的生意比我爹当初预想的还要大。” “我当然记得,田老爷当初没少跟我提起,他还一心想着等我刑期满了,就聘我做生药铺的掌柜。”古平原回首往事,也是不胜唏嘘。“我知道你能干,一定能让你爹的心愿成真。所以……” “所以你人还没到盘山驿,就知道那里一定会有一家田庄生药铺。”田四妹脸上现出感动的神色。 古平原慢慢点了点头。 “古大哥,这我可要说你了,像大嫂这么娇滴滴的人儿,你也舍得让她到兴安岭那样的冰天雪地里去受苦?”田四妹又饮尽一杯酒,冲着古平原道。 “那你说怎么办?我是想不到更好的去处了。”古平原摊了摊手。 “回家啊!” “回家?” “对啊,你家不是徽州吗?真要躲起来,躲到哪儿还不一样。先回去再说,本乡本土有什么事情不好办?再说,咱们的戏做得十足,那许营官事后一问,必定以为你们两口子被土匪抓上了山,哪里会想到你们却跑回徽州去了。” “你说得容易。”古平原一拉裤脚,露出脚踝上的大疤,那儿原本是一个用烙铁烙上去的流犯印记,“这还能不惹人疑心?我又没长翅膀,这山海关如何过得去。上次我逃出去是侥幸,大病一场险些丢了命,这次带着内人,说什么也过不去这一关。” “过什么山海关哪。”田四妹把眼一瞪,“你要是信我的,五天之后就让你到徽州。” 古平原以为田四妹喝醉了,看着她笑而不语。 “真的!这牛庄不是开了洋码头吗,英国佬又在营口建了领事馆,他们与南边常有来往,不是运人运货,就是有信件往来,那小火轮三天一班,先到烟台,后到镇江,你从镇江上岸,不几天工夫就能到家。” 古平原不由怔住,想了想问道:“难道英国人的小火轮可以随便搭客?” “当然不行,那群鬼佬一向不载咱们大清朝的人。” “那不得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嘛,洋鬼子也一样的。”说着,田四妹从桌子底下拿起一个小包裹,打开来里面是一个匣子,她笑嘻嘻地掀开匣盖,里面一张银票和一支身长腰鼓的满须人参。古平原眼光毒,一眼就看清是张一千两的龙头大票,至于人参少说七八两,价值还在那张银票之上。 “我就不信,这两样东西还买不来两张船票,除非英国佬是不认识钱的傻子。”田四妹笑着说。 “四姑娘!”古平原感动得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笑笑点了点头。朋友相交到了这份儿,我知道你会为我这样做,你也知道我会为你这样做,再说什么也是多余的。 “古大哥,原来你在关外认识这么多好朋友。”常玉儿知道,假扮土匪劫走犯人是重罪,几千两更是重金,田四妹肯这么做,足见与古平原的交情之厚。 “咦,古大嫂,方才我就觉得奇怪,你怎么也跟我一样,叫起‘古大哥’来了。”田四妹好奇地问。 “这……”常玉儿本来不想说,经不住田四妹有了些酒意,非要问个清楚明白,没奈何附耳与她说了几句悄悄话。 田四妹听得睁大了眼睛:“原来你和古大哥还没入洞房啊!” 常玉儿差点晕过去,这田四妹真是大胆,这话岂能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何况她还是个大姑娘家。 没想到更厉害的还在后面—“不要紧,不要紧,我就为没能喝上古大哥的喜酒遗憾,今晚可好了,你们就在我家入洞房,住上三天再走,就当是我田庄给你们夫妻贺喜。” 常玉儿脸红到脖子上,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古平原也被田四妹接二连三一席话说得张口结舌,还来不及做什么表示,田四妹行动如风,已经指挥着人腾了一间最大的卧房,铺上全套崭新的红面被褥,桌上点起大红烛,门口还挂了两盏鸳鸯戏水的红灯笼。 “这就算齐了,古大哥、古大嫂,你们请入洞房啊。”也不知田四妹是真醉还是借酒盖脸,左手拉着古平原,右手扯着常玉儿,硬是把他俩推到屋里,反手关上了房门。 屋里静悄悄的,只听田四妹在院子里驱赶着来看热闹的村民。常玉儿只慌得手脚都没处放,坐下来发觉是坐在床上,又急忙站起,走了几步来到窗边,手捻衣角不言声。 古平原也觉尴尬。两人成为夫妇,不过是在常四老爹临死前的一句话而已。别说常玉儿没上花轿,就是天地都没拜过,这就要入洞房?虽说事急从权,可这事儿没那么急呀。“都怪田四妹那急性子。”古平原心中埋怨一句,清了清嗓子说道,“玉儿,我们明儿一大早就走。” 既然开了口,那难言的沉默便被打破了。常玉儿拿过铜签子拨亮灯花,好让自己手上有点事儿做,低低道:“田四姑娘不是要留我们多住几日?” “这里离官道委实太近了,知道我的事儿的人又太多,难保不泄露到官府去,早一天离开便早一日安全。” “嗯。”常玉儿似乎对这件事并不上心,她问道,“古大哥,这么说来,你在盘山驿便与田庄的人联系上了?” 古平原笑笑:“是,此事成与不成还在两可之间,我怕你担心,就没敢说。”顿了顿又道,“顾捕头说得对,那姓许的实在心肠歹毒,他要对付我也就算了,我不能忍的是他对你图谋不轨,这样一来,就非拼个鱼死网破了。” “可是玉儿,我看你倒并不害怕。‘土匪’抓你的时候,你也没惊慌失措,难道说你早就看出来了他们是假扮的?”古平原也不免好奇。 常玉儿摇头道:“我又没见过土匪,怎么知道是什么样子。可是我知道古大哥你不是那种为了一碗茶就与人起争执的人,你激怒了整个茶棚里的人,必有所谋,所以我倒是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只要是古大哥你事先安排好的,我又何必害怕呢。” 古平原不由得深深看了一眼常玉儿。真是让他刮目相看。当初在太谷县初识时,常玉儿纯粹是一副小儿女态,后来闯蒙古、斗山西、再到京城,这女孩子屡经变故,竟历练得如此深沉机变,这份胆识与眼光就是寻常男子也不多见。 “怎么了?”常玉儿见丈夫注目自己,不大好意思地微微低下头。 “哦,没什么。”古平原回过神,轻出一口气,“我是想起了自己,当初赴京赶考时纯粹是个不谙世事的书生,十年不到的工夫,当囚犯、服苦役、做生意,照照镜子,哪里还有当初那个只会读八股文章的举人样子。”他带了点苦笑,“世事难测,谁知道今后还有什么事情等着我呢?” “等着我们!”常玉儿站在古平原身前,望着他说。 古平原一怔,随即笑了:“对,我们。”他拉起玉儿的手,柔荑在握,他心中一动,眼睛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那张红绫绿绸的婚床,他刚要抱起妻子,常玉儿忽然说了句,“古大哥,我们能不能不回徽州?” 这话说得很急,显见得是冲口而出,古平原骤闻之下怔了一怔,重复道:“不回徽州?” 常玉儿脱口说了这一句,像是有些后悔,又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试探着看向古平原,见他一脸的迷惑,便讷讷地说:“我、我是瞎说的,当然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玉儿,你不想回徽州,是不是因为咱们成婚的事没告诉我娘,担心她……” “不,我不是想这个。婆婆肯定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我嫁给了你,回去侍奉婆婆,照顾弟妹是我应尽的孝道本分,何况我打小没娘,巴不得早一天见到她老人家,承欢膝下才好。” “那为什么说不想回徽州呢?” 常玉儿咬了咬下唇,眼睛左右转动,半晌才说:“我只是太喜欢古大哥你说的在兴安岭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只有你和我,一间小屋。我这一路上都在想那样的情形,忽然说要回徽州,心里就像踩了个空一样。” 古平原看人一向很准,然而从常玉儿的神态语气上,却难以分辨出她说的究竟是不是真心话,何况从玉儿的眼中他还看到了一份藏得很深的忧惧。 古平原刚想再问个清楚,忽然就听一声巨响在外面响起,“咣”的一声如雷大作,房子都震得颤了三颤,梁上的灰扑扑直落,连摆在桌上的一对花瓶都被震得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深夜里传来这么一声实在是太惊人了,不过弹指间,村子里就乱开了,就听外面的街上一片慌张喊叫之声。 古平原吃了一惊,常玉儿更是吓得一哆嗦,只觉得心都提到嗓子眼,好容易缓过神来,见丈夫脸色大变,张口问道:“这是什么声音,怎么比雷声还大?” “是炮……”古平原失神地自语着,忽然一转身冲了出去,临到门口他急停回身,冲着常玉儿一摆手,“玉儿,你就待在屋里,我出去看看。”说完三步并作两步,一路小跑到了村口。 村口已经聚了一大群人,田庄的老老少少几乎都集中在村前的那一片空场。古平原隔着人群望去,田四妹披着件紫色大氅,与几位村中耆老立在人群前头。再往前看可不得了,就见前面十丈开外,有一大群人马,手中各擎火把,地上插着亮子油松,明晃晃将村口的一片土地照成白昼。 领头的是个身穿军服的绿营军官,这个人今天古平原还见过他,可不正是许营官! 自从田四妹的父亲也就是田庄的老族长死了之后,田四妹继承了家业,她为人泼辣敢言,做事果决明快,田庄的老少也都服气让她来做主。她虽然没见过许营官,但是心思灵敏,见这群官兵半夜把田庄围了个水泄不通,心里立时就想到了古平原,不由得暗暗叫苦。 硬着头皮也要上前说话,而且还不能服软,田四妹踏前两步问道:“请问哪一位是带兵的将官?我们这儿是老百姓住的良善之地,从不曾少租抗捐,也没有聚众谋反,为什么半夜围了我们的村子?” “哼哼!良善之地?不见得吧。”许营官脸上的横肉抖了抖,一催马上前两步,把马鞭子一挥,大声道,“识相的快把古平原交出来,不然的话……”他向后挥了挥手,就听车轮声响,从人马的后面推出来几门大炮,黑黢黢的炮口直对着村口的百姓,大伙儿立马就是一阵骚动。 “这位军爷,我们犯了什么罪,你要用大炮对付我们,难道我们是土匪吗?”田四妹可急了。 “你们就是土匪!”许营官恶狠狠地说,“我这几年在马场可没白待,马蹄印往哪儿走还看得出来。古平原!”他忽然扬声大叫,声音在寂夜里传出好远,“你不出来也行,可你也躲不了,我从大营驻防地调了两棚兵,五门炮,把这儿围得严严实实,一只蚂蚁也跑不出去。要是等我把你搜出来,这个村子就是通匪,个个都要蹲监坐狱!” 人群一片沉默,老百姓都吓傻了,谁也没想到闭门家中坐,祸事从天降。这官军打上门来,一个不留神只怕田庄就灰飞烟灭了。 “来,先可着外沿的房子炸,我就不信炸不出古平原来!”许营官发了狠,手高高扬起就待下令开炮。 “慢!我在这儿。”话音一落,古平原分开众人走了出来。 “你!”田四妹急得直跺脚,古平原豁然地笑了笑,径直走向许营官。 他方才一听,就知道是炮响,而且响声如此之大,不是土炮,而是清军大营里配置的开花炮。他在大营里为了替营官们当替考枪手,读过不少兵法,对大营里的兵械火器也不陌生。他知道大炮这种东西搬运不便,一旦放响,那就说明对方已经把自己包围了,正所谓“围而歼之,乃用夷炮”。 所以不等许营官说话,古平原就知道自己肯定是跑不了了,就算能跑,难道说就放着田庄这些人不管了吗? “古平原,你白忙活一场啊。”许营官见他出来了,得意地一笑,“你以为找人假扮胡子,自己绑了自己的票,就能太平无事了?胡子用布遮面,这我还是头回见到,再说了,那姓常的小骚蹄子性子那么烈,宁可自尽也不会让胡子给抓走,我回去抓了几个渔夫问过了,她不喊不叫,就这么乖乖被掳走了,这里面还不是有诈?想骗我哪有那么容易!” 想不到百密一疏,常玉儿的胆识竟也成了被许营官瞧破计谋的漏洞,这真是让人无话可说。古平原心中暗叹一声:“时也运也命也,看来我逃不脱死在关外的命,那就认了吧,不要连累这一干好朋友。” 想到这儿他面色一沉,高声道:“许营官,有件事你说错了,我不认识什么胡子,我是半路逃出来躲在这庄稼院的,此事与这些人无干,你不要乱攀扯,我跟你回大营便是。” 许营官知道古平原是故意开脱这些人,他鼻子哼了一声:“你那婆娘呢,也得一道回去。” 古平原刚要说话,身后忽然有人喊道:“好,我也一起去。” 说话的正是常玉儿,她面色惨白,步子却走得又稳又快,向着古平原走了过来。 “站住!”古平原冷不防厉声一喝,常玉儿不自主地停了脚步,呆呆地望着自己的丈夫。 “四姑娘,你拽住她,别让她过来。”古平原的声音斩钉截铁。 “玉儿,你要是还当我是你丈夫,你要是不想让我死不瞑目,你就不要跟着我,将来、将来给我收尸你也不要来。”古平原平常说话很少发急,如今却是声色俱厉,他又看向田四妹,“四姑娘,玉儿能到了这儿,我就放心了。至于我的事,你不必再管了。” 田四妹眉毛都快拧成一股绳了,她反复估量着形势,最终却也只能绝望地闭了闭眼。这情形想把古平原救出来比登天还难,不要说田庄的老百姓不会打仗,就算是两军对垒,一方被另一方包围了,身边还布着好几门大炮,那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了。 “你放心吧。”田四妹干干脆脆一句话,古平原欣慰地点了点头。 “不!”常玉儿挣扎着向前,却被田四妹牢牢拽住。 许营官见状怒声咆哮道:“她也必须跟着一块走,不然老子可下令开炮了。” “你不敢!”古平原也豁出去了,冲着许营官喊道,“你来抓我是事出有因,抓她算是什么名堂?她一介女流,手无寸铁,是流犯吗?是土匪吗?”古平原踏前一大步,当着面前的这些营兵大声道,“如今我已经自投罗网,你手下的兵卒也听到看到了。你要是再敢下令屠村,那你就得把如今在场的人都杀了,否则只要有一个兵说出去,又或者哪个村民逃出半条命去,你就等着朝廷杀你全家吧!” 古平原还真说对了,别说师出无名擅自屠村,就连调动这两棚兵和五门大炮,许营官也是找了个相识的同袍,软硬兼施方才如意。他手上没有盛京将军的调兵符,这么做其实已经犯了军法,再听古平原这么一说,更加担心有人会走漏风声。 他虽然凶蛮,却并非没有心计,心里一盘算就知道硬要带走常玉儿只怕会激出大乱子,自己在大营里对头不少,万一借机大做文章,在盛京将军那儿告一状,自己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玉儿,你一定要听话,千万不要到大营来。”古平原被带走之前,反复叮咛着。常玉儿哪曾想才不过一天的工夫,从地狱到天堂,又从天堂到地狱,自己的丈夫到头来还是保不住一条命,只哭得梨花带雨,声音嘶哑,要不是田四妹紧紧扶着她,早已经瘫在地上了。 三日之后,在尚阳堡南城门外,长长一堵土墙边上,几百名衣衫褴褛的流犯被聚集在一起。与奉天大营里那些有一定行动自由,能为军营办差的流犯不同,尚阳堡是一座戒备森严的大狱,关在里面的这些人都是身犯重刑,有的是江洋大盗,有的是入室惯偷,最不济也是欺行霸市的地痞头子,手头都有一两条人命,眼里都带着暴戾之气。 天上落着蒙蒙细雨,秋风裹着雨丝,寒意逼人,搁在以往,这些人早就开口骂开了,但是今天他们不敢,眼前这一幕把他们彻底震住了。 “啊!”一声惨嘶从前面不远处传来,声嘶力竭就像在地狱油锅中挣扎的厉鬼,饶是胆大包天的犯人听了也不免心头一震。 “王老六犯了什么事,要上藤棍刑?”窃窃私语的人生怕一不留神被发觉,到时候挨棍子的就是自己了。这用桐油浸过的藤棍韧性十足,一棍下去能肿起两指来厚,想一想就是不寒而栗。 “还不是前几日嘴馋偷吃了一块馍。” “不是罚了他清挖臭沟吗?” “谁说不是哪,可昨日许营官回来,硬是又把王老六抓起来,非要用刑,他一个营官发话,哪个敢拦着?” “这天嫐的!又发了什么疯,简直是条疯狗!”说话的人偷偷往地下唾了一口。偷一块馍就要挨藤棍,而且还是受完了罚之后,这让流犯们心中人人自危。 “那小子又是干吗的,怎么看着面熟?”有人发现就在王老六身前不远,一个人被双臂紧缚,押着跪在地上。 古平原人虽然跪着,可是心里明镜似的,许营官这是为了要折磨自己,先让人挨上一顿好打,好让自己看了吓破胆。 眼前景象也确实让人心悸,许营官坐在一把熊皮椅上,眼睛瞪得溜圆,吩咐一声“打十棍!”执刑的士兵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膀大腰圆,心狠手辣,抡起藤棍抽下来,棍尖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啸,随之而来的便是王老六喊破了喉咙的惨呼。 “营官大人,十棍已经打完。”不一会儿士兵来缴令。 “哼!”许营官冷笑一声,扬了扬下巴,“王老六,归队吧。” “谢大人。”王老六刚要站起来,就觉得受刑之处像被烙铁烤过一样,实在站不起来,只好趴在地上,用胳膊往前挪着。 许营官把眼一瞪:“王老六,你装什么死狗,给老子站起来,走回去!不然我再打你十棍。” “是。”王老六哪敢违命,就是腿折了也要撑起来,疼得眼冒金星连眼前的路都看不清了,几欲昏去,强忍着往前小步走,只盼离这个煞星远点儿。 “等等。”许营官阴阳怪气地又说话了,王老六心里就是一哆嗦。 “营官大人,您……” “喔,原来你还能走啊。来啊,再打十棍!” 人群一阵躁动,这也太霸道残苛了,简直是拿人耍着玩。几百人眼睁睁看着王老六鬼哭狼嚎地被拖回去再次受刑,眼里直冒火,却是敢怒不敢言。 又十棍打完,王老六早就疼昏过去了,再看他腿上背上鼓起一道道红辣辣的可怕肿痕,就像数十条蛇在肌肤中乱钻一样。许营官得意扬扬地看了古平原一眼。 到了这一步,一股血气顶着,古平原早把一条命豁出去了,不怕死是不怕死,临死前受活罪却最难熬,他倒希望此刻在刑场上痛痛快快吃一刀了。 可是许营官岂能让他称心如意,他让人把王老六丢下去,又把古平原拽过来,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宣布道:“打九十棍!” 这一下全场耸动。“九十棍?”流犯们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知道没听错后,心头一股寒气如同腊月天的北风,心尖直打战。 许营官凑近了古平原,一字一顿道:“你放心,我保证这九十棍之后你还活着,然后换那条棍子再打十棍!”说着他向旁看了一眼,一条铜头铁箍泛着暗红的枣木棍就戳在那儿,“最后一棍我亲自来打。”他咬着牙,一把薅住古平原的辫子向后用力一扯,蒲扇大的手捏住古平原的后脑勺。 “第一百棍,我打烂你的脑袋,让亲娘都认不出你是谁!” 说着许营官向前一掼,把古平原重重摔在地上,断喝道:“行刑!” 左右兵卒如狼似虎,手握藤棍呼呼生风,古平原挨了第一棍,就觉得后背像被刀劈开了一般,五脏六腑都被打得如撕裂般疼,他心里憋着一股劲儿,你不是要我哭喊求饶吗?我偏不让你如愿,宁可把牙咬碎了也不出一声。 打到第十几棍时,古平原只觉那棍子像是抽在脑仁上一样,眼珠子都要裂了开来,实在挺不住了,他一张口从地上咬了一块石头,牙间嘎嘎作响硬是一声不出。 周围的流犯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一开始还寂静无声,后来见这个人模样虽然像个读书人,却是一身的钢骨,硬受了这许多的藤棍居然连声都不吭,人群中忽然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阵喝彩。 “好样的,是条硬汉子!” “真他娘的带种儿!” “这人是谁?了不起!” 这群流犯个个刁蛮,人人凶悍,一向不服人,能博得他们齐声喝彩,那真是尚阳堡开天辟地从未有过的事情。 许营官气得鼻子冒烟,腾地一下站起来,推开执刑的士卒,自己抄起棍子来,举得朝天高,“呀”一声大喝,猛地打下来。古平原就觉得身子仿佛雷殛,又像是被人用烧红的刀生生切开,眼前一片血色模糊,一颗心突突突像是要跳出来,好不容易缓过这口气,许营官下一棍又到了,古平原眼前一黑,终于扛不住这极度的痛楚昏死了过去。 二、手下留情才是做大事的生意经 “两个人都在屋中?” “一个不少。” “要是弄错了,我可饶不了你!”说话这个人透着一股狠劲儿。 “统领大人,这点小事儿我要是都弄错了,在京城地面上可还怎么混。” “嗯。”那人沉默半晌,“其他的事儿都安排好了吗?” “您放心,地面上的捕快衙差我都调走了,巡城御史被我派人绊住了,几条街之内没有官面上的人儿。” “好。你带几个亲信的差人在街口把风。” “统领大人。”回话的这个人语气忽然变了,小心翼翼中带着些狡黠,“您要卑职做的事儿,卑职都一一做到了。盯着的那两个人,许是什么钦命要犯;调开捕快衙役,那是因为晚上在南城要端个贼窝,非用这些人不可;至于巡城御史,各人有各人的交情,请客吃酒也是寻常事。” 他顿了顿又道:“可如今你要卑职跟着把风,这是正经差事,卑职是顺天府的属下,非府尹大人发下话来不敢遵命。说到底,您是神机营统领,办的什么差卑职也不敢过问,更没资格跟着瞎搅和。” 这几句话说的软中带硬,对面的人怔了一下,冷笑道:“怪不得人送外号‘琉璃耗子’,刘捕头,你还真是滑不溜手,滴水不漏啊。” 这刘捕头赔笑着道:“伊大人取笑了,在京城地面上混,混得好了升官发财,要是一不留神还指不定掉到哪条水沟里呢,我这只耗子,还不都指着大人您这样的贵人提携嘛。” 对面这人正是神机营的统领伊桑阿,他自从知道自己有把柄落在苏紫轩手里,日里难安,夜里难眠,不到三个月的工夫,头发都白了一圈,看上去整个人老了十岁不止。这么活下去,真是比死还遭罪,终于他狠下一条心,打算趁着苏紫轩主仆都在家中,冲上门去抢回那足以致命的谋反证据,然后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要是按着苏紫轩所说,除了四喜之外,她还有个叫“三笑”的书童,那关键证据就在三笑手中,为此伊桑阿一直不敢轻举妄动。他派人秘密跟着苏紫轩主仆,一段时日下来,没发现有人与她们联络过,伊桑阿怀疑三笑根本是苏紫轩杜撰出来的,决定铤而走险,就算真有三笑其人,只要苏紫轩死了,那也是有物证无人证,自己如今是醇王爷手下爱将,老岳父也是朝中重臣,难道还会被个小童儿扳倒不成。 “算了。你去办你自己的事儿吧,可有一样,今天的事儿漏出一字半句去,可是自找不痛快。”伊桑阿不耐烦地挥挥手,京城重地,入户杀人不是小事儿,虽然安排周密,也要考虑善后,他本来打算把顺天府也拽进来,没想到这捕快机警得像只看窝的兔子,别看一口答应帮忙,真到了较真的时候一丁点浑水不肯趟,而且看样子心里已经起了疑。 “大人放心,干咱们这行的,嘴上都有铁门闩。” 刘捕头走后,伊桑阿立马开始调兵遣将,这件事他只敢找最亲近的属下来做,但这也够了,一队亲兵个个是武艺精湛的满洲汉子,都能以一当十,去对付两个弱女子,伊桑阿自己想想也觉得好笑。 但是苏紫轩的厉害他也见识过,不久前在醇亲王府里发生的那件事,伊桑阿现在想起来还不寒而栗,要是当时苏紫轩被人抓住了,要是她把自己供出来……伊桑阿真的不敢再往下想,她是铁了心要报复朝廷,今后还不知道闯出什么滔天大祸,下一次就说不定会牵连到自己身上,一念及此,伊桑阿就如百爪挠心一般坐立不安。 可是真到了要下令的时候,他的心思又飘到了更远处,回到了与苏紫轩初识之时。那时她还是紫萱格格,一个明眸皓齿,容颜无双的首辅千金。自己出身寒微,难得肃顺中堂一手提拔,却又惹来了众将的嫉妒不满,众矢之的时,一向在男子面前冷若冰霜的紫萱格格却瞧得起自己,不惜纡尊降贵,以淮阴侯韩信不得志时来劝慰自己,那时的自己是多么感激,甚至盼着能出点什么事,自己能为了救紫萱格格而受伤、流血才好。后来当他大着胆子向紫萱格格表明情意时,那种心情至今难忘,仿佛她的一句话真的能定自己的生死。 “咣……咣……”一阵钟声越空而来,伊桑阿心头一震,思绪重回躯壳,是“京城五镇”的西镇大钟寺的钟声,想不到如今是自己要定紫萱格格的生死了。 “就算我不要荣华富贵,也不能不要身家性命,更何况荣华富贵我也要!”伊桑阿不再犹豫,用力把手一挥,“冲进去,见一个杀一个!” 然而苏紫轩独居的三套院中空空如也,手握钢刀的兵卒踹开一扇扇的房门,俱都回禀“空无一人”,伊桑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大步流星穿过两重院落,走到最后那排连檐瓦舍的小院中,院中用鹅卵石堆砌着一个小池,几尾红背鲤子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池中悠闲地游来游去。 伊桑阿紧盯着瓦舍的房门,刚要发令,忽听里面传来抚琴之音,琴音激越,有人随着曼声而歌:“菟丝固无情,随风任倾倒。谁使女萝枝,而来强萦抱。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莫卷龙须席,从他生网丝。且留琥珀枕,或有梦来时。覆水再收岂满杯,弃妾已去难重回。古来得意不相负,只今唯见青陵台。” “是她!她在房里。”伊桑阿心头大石落下,不免一阵狂喜,待听清了那歌声,却又心中一沉。 是李白的《白头吟》,自己与紫萱格格当初许下的就是白头誓,现如今青陵台上的连理枝,一枝却要绞杀另一枝。 他正想着,琴音已然从愤懑讥诮转为愁思情结,连绵不断如同相思,院中的士卒不通音律,却人人听得如痴如醉。 “我知道你迟早会来的,不来,就不是你了。”琴音三振而绝,余音绕梁之时,房中那曼声而歌的人开口道。 伊桑阿本不想多说,但事到临头却不由自主答道:“此一时,彼一时,你别怪我,换了你也会如此做,说不定比我下手还早。” “是吗。”苏紫轩笑了,“真是相知一场,想不到你这么知道我的心。” “你有什么没了的心愿,我可以帮你了结。”伊桑阿沉声道。 “就凭你?”苏紫轩的声音中又充满了那种讥讽与嘲弄,“我的心愿是让我的仇人死,他们个个位高权重……” “住口!”伊桑阿吓出一身冷汗,向左右看了看,急急喝住了苏紫轩。 “伊桑阿啊伊桑阿,当初我还以为王侯将相本无种,所以看得起你,盼你能一飞冲天,想不到到头来你还是一条找主人的狗,本就配不起凤凰!” 伊桑阿不想跟她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快刀斩乱麻道:“少说那些过去的事儿,念着以往的情分,我可以让你死得舒服些。” “你是说自尽?哼,当初家父也可以自尽,但他宁可死在仇人的刀下,把这份仇恨留下来。你觉得让我自尽心里能好受些,我偏不让你如愿,你要是条汉子就亲手杀了我。” 伊桑阿咬了咬牙:“这可是你说的。”说罢,扶了扶刀柄,迈步就要上台阶。 “等一下。”苏紫轩轻叹道,“这间房里供着先父的牌位,你让我先在灵前上一炷香,然后再下去陪他老人家。” 伊桑阿有些犹豫,苏紫轩语气变得不像方才那样严厉:“他老人家当年对你可不薄,我这一死,他就算绝了后,难道连最后一次血祀也不肯让他享。” “好吧,就一炷香的时间。”伊桑阿等在门外,不多时鼻端闻到一股似麝似兰的奇香。他现如今也是王府的常客,见识非以往可比,知道这是乾隆八十大寿时天竺进贡的奇楠香,据说里面混合了一百零八种香料,如今不但制法失传,有些香料也绝了种,燃尽一根少一根,就连皇宫内院都只在郊天大祭时方才使用,想不到苏紫轩居然有。 过了一会儿,晚风吹过,香气减淡再不复来,伊桑阿知道时候到了,他缓缓踏上三级台阶,伸出手要推开房门。就在此时,一种不祥的预感忽然从他心头闪过,上次去甘南剿马匪,一支十字弓弩打出来的矢穿肩而过,险些要了自己的命,在那之前的一瞬自己也曾有过这种感觉。 他猛然又转过身来,几步走到院子中央,对着手下一名亲兵道:“进去,见人格杀!” “是!”将令必遵,那亲兵领命,拎着刀大步走到门口,重重踢开房门,半跃而入,伊桑阿紧张地攥着拳,盯着那扇已经打开的房门。 “统领,这房里没……”亲兵进去后大概是抬眼仔细看了一圈,随即扬声便喊,然而这一声还没喊完,就听“轰”地惊天动地般巨响,火光一闪,浓烟四起,门窗崩裂散落一地,瓦舍的房檐都被掀开半截,那名亲兵早就被炸得尸首不全,四肢都炸断了,一截肠子挂在窗台上,院中的士兵各自都受了轻重不等的伤,伊桑阿站得最远,脸上也被炸飞的瓦片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差点打瞎了眼睛,鲜血顺着脸淌下来,耳朵震得嗡嗡直响。 “统领大人,你受伤了。”惊慌过后,早有那有眼力的亲兵赶过来询问安危。 伊桑阿却顾不得许多,抓住亲兵号坎的领子,披血的脸上满是狞恶地问道:“方才他最后一句说什么,说什么?” “他好像说是,这房里没……没人?”亲兵迟迟疑疑道。 伊桑阿颓然放开亲兵,下死眼盯着那被炸得七零八散的瓦舍,忽然发出一声郁怒之极的大吼。 与此同时,就在一条街外的一处不起眼的四合院里,两个人正望着不远处腾起的黑烟。 苏紫轩自知身处险地,早就挖了一条地道,直通此处小院,作为逃亡之用。如今炸药一响,地道自然崩塌,再要挖通寻到这里,没有一两天的工夫办不到,她们主仆二人大可以悠然遁去。 “小姐,那伊桑阿真是条白眼狼,当初我亲眼见他对你百依百顺,恨不得把你当观世音菩萨来拜,如今却张牙舞爪要吃人,顶好炸死了他才解恨呢!”四喜恼怒地说。 苏紫轩什么都没说,伊桑阿这个人已不再值得关心。她在想接下来的事儿。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京城是不能再待了。前些日子是我失了常度,冒险去杀慈禧太后,如今想来太过不智。要杀老虎,就要先拗断它的爪子,拔掉它的利齿,如今爪牙未去,却贸然搏虎,想不到我竟也有如此愚蠢的一天。” “小姐……”四喜听得不住地眨眼,显然是没明白她话中的含义。 “眼下朝廷对长毛用兵,要不是靠两个人,早就坐不稳江山了。” “这两个人,就是朝廷的爪子和利齿?”四喜转了转眼珠,“小姐,你是说我们要去除掉这两个人。” “除掉……”苏紫轩沉吟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是要除掉,只不过一个是让他下地狱,另一个则送他上天堂。” “啊?”四喜这一次可完全糊涂了。 “你只管带好它。”苏紫轩拍了拍手边的书箱,“如今我们要办的两件事,其中之一必定要用上这里面的东西。” 四喜听罢悄悄伸了伸舌头,脸色也变得紧绷起来,她曾经暗地里祷告过,希望书箱里的东西永远不要见天日,如今苏紫轩还是把念头打到这上面来,四喜一想到要面对的后果,浑身上下就凉了半截。 “老弟,古老弟,你醒醒啊,老哥哥来晚了,让你受罪了,你倒是醒醒啊。”古平原从昏迷中慢慢转醒,刚刚有那么点清醒,便觉得身体像被火油炙烤一样的疼痛,直想再度昏过去,借此逃避痛苦。怎奈一直有个熟悉的声音不断呼唤自己的名字,喊声中还夹着呜咽,古平原半睁开眼,向身边瞧了一眼。 “郝、郝大哥?”古平原眼前发花,只觉眼前人影憧憧。 “是我!你醒了?哎呀,古老弟啊,皇天菩萨保佑,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出现在眼前的正是郝师爷,他见古平原睁眼说话,激动地连声称善。 “我、我这是在哪儿,京城还是徽州?” “什么京城徽州,你还在关外呢。来来,快拿水来。”郝师爷让下人端了一碗水过来要给古平原喝下。 “使不得,受了杖刑之后口干舌燥,要忍着不能喝水,这样伤才好得快。”边上有人提出警告。 郝师爷赶紧把水泼了,伸手架着古平原把他半搀半扶坐起来。古平原这才看出来,敢情自己还在刑场上,周围依旧是那群流犯,而许营官则脸色阴沉站在一旁。 郝师爷见古平原一头雾水,也顾不得解释清楚,从怀中拿出一纸公文:“老弟,在这文书上面按个手印,从此尚阳堡就和你没什么关系了。” 古平原迷迷糊糊间就觉得郝师爷按着自己的手在印泥里摁了一下,随即要往公文上摁。他轻轻挣了挣:“让我看一看。” “嗐,看什么,这是赦免你的文书,快按了手印吧。”郝师爷迫不及待就要帮古平原按下手印。 只听许营官在一旁阴阳怪气地道:“姓古的,想不到你入关混了一圈,居然大有长进了,连宫里头都巴结上了。嘿嘿,现如今拿一个女人的命,来换你自己的命,你这个生意人,一笔买卖可真他娘的划算。” 古平原听得懵然不解,抓住郝师爷的胳膊:“郝大哥,他说什么,什么用女人的命来换我的命?” “这……”郝师爷愠怒地瞪了一眼许营官,又为难地看了看手中的文书。 古平原看出其中有不对的地方。抓住公文一角便拿过来看,等他勉强睁大眼睛看过之后,猛然大叫一声:“不成,此事决计不成!”这一声牵动全身伤处,让他疼得浑身抽搐起来。 郝师爷还没来得及说话,许营官眼睛亮了,回过身单膝一跪:“大帅您都听见了,这流犯不遵谕令,如此一来刑部的赦免无效,请容属下将他再次收监。” “别、别……”郝师爷可急了,“待我劝劝他。” 说着他对着古平原小声道:“老弟,你别犯执拗,这姓许的分明是要置你于死地,我拿着刑部公文来都阻止不了他,要不是我事先想到了,从大营里请来了盛京将军,今天这事儿还真办不下来。” 古平原这时候也无暇顾及郝师爷一个九品官怎么能把盛京将军说调就调来,他只是一个劲儿地摇着头:“说什么也不行,绝不行!”他指了指眼前的许营官,“他要杀我就让他来杀,我这条命不要了,也绝不干这种事!” “哎呀!”郝师爷见古平原激动得好似发了狂一样,急得直跺脚,一时束手无策,想了好半天这才下定了决心,俯身对着古平原说了几句话。 古平原听了之后突然静了下来,像不认识郝师爷似地瞪着他,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骗我,你只是想让我在公文上按手印,是不是?!” 郝师爷灰着脸不言语,古平原忘了自己的身上的痛楚,一把揪住他的长衫领子,不住地摇晃着。 “你说话啊,说话啊!” “我没骗你。”郝师爷语气沉重地说,“古老弟,我也是没法子了。当时那情形,也容不得我去和你们古家人商量啊,再说了,就凭我对你们家的了解,你娘、你弟弟妹妹肯定都会同意我这个办法。” “可是我不同意!”古平原眼睛都红了,狂吼一声怒道,“你凭什么把我的家里人也卷进来,我宁可自己死,就是不想连累身边的人,可你现在,现在……唉!”古平原痛苦地抱住了头,他真恨不得方才就被许营官打死了倒还好些。 郝师爷看他这样子也觉心头不是滋味,默然过后又道:“古老弟,老哥哥是给你出了一个难题,可你就信我这一次。只要人活着,万事都有挽回的余地。难道说,你就认命了不成,这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古平原哪!” 郝师爷这一责备,古平原就像心头着了一鞭,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看郝师爷。 “朝令归朝令,事情还要你做,以你的聪明才智,难道想不出两全之策?” 古平原听着听着,眼里慢慢有了神采,显见得已经从一个“死”字上想到了别处。郝师爷见状不敢迟疑,赶紧把文书递过来,古平原迟疑片刻,终于还是抖着手摁下了双手拇指印。 许营官一眨不眨地在旁边看着,见古平原从自己手上逃出一条命去,冷冷一笑:“方才挨打一声不吭,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到头来还不是得靠出卖个女人来救命,真是个孬种!” 古平原乍然抬头,眼中喷出的怒火让郝师爷看了也心中一悸。古平原这时候满肚子的火气不知冲谁撒,许营官这一露头,他可找着撒气的主儿了。古平原心说姓许的,你就是个王八蛋,要不是你横生枝节从关外跑到北京来抓我,我此时拿着“天下第一茶”的牌匾,已经风风光光回了徽州了,我娘还不知有多高兴呢。结果被你给搅和了,我差点把命送到尚阳堡,况且如今脱险,你知道我都答应了什么条件?你又知道我家里人为此陷入何种险境?如今盛京将军在这儿,好极了,我非把你收拾了,以绝后患,也让你知道知道古某人不是可以随便捏的软柿子! “郝大哥,有纸笔吗?”古平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睛狠狠地瞪着许营官,话却是冲着郝师爷说的。 “哦,要纸笔?有,有。”郝师爷是干什么的,师爷把式讲究的就是纸笔不离身,墨汁倒在水壶里随身带着,连磨墨都免了。 古平原以椅为桌,坐在地上,用毛笔写着蝇头小楷,不一会儿工夫密密麻麻写了一大篇。在场人都看着他,好奇他这个节骨眼上写什么呢? 古平原写完最后一个字,伸手抖了抖这张墨迹未干的纸,示意郝师爷拿给盛京将军去看。 “给将军大人?”郝师爷眉毛鼻子挤到一块儿,看了看古平原,见他虽然身子虚弱受了伤,可是眸子莹然,神志清楚,这才乍着胆子把那张纸往上递了过去。早有戈什哈接了过来,转交给将军一旁的文书师爷。 “将军大人!您也看到了,这许营官一心想置我于死地,这是为什么?”古平原强撑着身子,环顾着周围的流犯,“我当年之所以要逃出关去,也是因为若是不走,也一定会死在许营官手里,你们又想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这一番话更加勾起了人们的兴趣,流犯们彼此交换着眼神,围得更紧了,就连居上而坐的盛京将军也没有打断他的话。 “大家可能知道,自从尚阳堡的笔帖式出缺之后,我古某人因为粗通文墨,就暂代其职,一干就是两年多。这两年大营的细务账目都是我记下来的,许营官之所以要杀我,就是为了杀人灭口,掩盖他贪污军需银两的罪行!” 营官贪污是众所皆知的事情,但也都没凭没据,只不过是口头传传而已,没人敢较真,像古平原这样以流犯的身份向盛京将军告状,更是破天荒头一回。 许营官当场就急了,要不是将军在场,他能拔刀把古平原劈了:“你放屁,他娘的,你敢血口喷人告到老子头上来了。大帅,这犯人分明是挟怨报复,请大帅下令斩了他!” “斩我?呵呵……”古平原笑了,带着一股报复的快意,“你忘了咸丰十一年大营派你去黑松岭监督挖人参,你私下扣了十斤好参,只这一笔就是三千多两银子。大营采办军马,你以次充好,从中渔利,咸丰十年夏和十一年秋各有一次,贪得银两也在万余以上。还有从俄国买进洋枪一事,你伙同俄国人联手作假,故意抬高价钱,吃里爬外让大营多付了五千两银子。最后这些账目,还不都是我给你弥缝上的。”许营官越听脸色越白,这里面有些事过境迁连他自己都记忆模糊了,古平原却如同昨天之事一样记得清清楚楚。 古平原向上叩头道:“将军大人明鉴,草民只是个流犯,一条命捏在许营官手里,他让我做什么,我只能乖乖听命行事。可是我把这些事情都记在心里,连他贪的几百两、几十两银子的事儿我都记得,全都写在那张纸上,大人只要找盘账好手,寻出旧账一一核对,不怕他不承认!” 真亏了古平原好记性,如今当场一击,真把许营官证到无言以对,额头的冷汗顺着眉棱骨淌下来,身子不由自主微微抖着。 虽然说营官贪污,只要把钱如数缴回便罪不至死,可是这也够让人解恨的了。在场的流犯们一开始静静听着,到后来越听越解气,忍不住大声欢呼起来。 许营官的脸开始时涨得像猪肝样,现下已经抽去了血色,他背对着盛京将军,却能感到一双凌厉的目光正盯着自己。“他娘的,你不让老子好活,我就拉你当垫背的!”许营官恶从心头起,按住板簧“哐啷”一声抽出腰刀,一个箭步对着古平原就冲了过来。 古平原这时候别说还手,连伸手搪一下的力气都没有,郝师爷也是个拿笔杆子的,眼瞅着许营官凶神恶煞般冲过来,身边还真就没人能帮上一把,这时候要是刘黑塔在一旁可就管用了,可是郝师爷让他在北京照看货物,这千里之外缓不应急啊。 眼看就要吃大亏,郝师爷心头一凉。 说时迟那时快,许营官已到近前,举手挥刀就往下砍,结果手腕子一下子被人攥住。不仅手腕子被攥住了,连脚脖子也被人薅住,前面有人拦腰把他抱住,后面有人锁住了他的脖颈。许营官也不是西楚霸王,到了这地步挣不开也甩不动,连连怒吼着被人抬了起来。 古、郝二人这才看明白,敢情是围观的一干人犯冲了过来,把这个一贯作威作福的营官大人给当场活擒。 古平原一口气撑到现在,再也支持不住,就觉得天旋地转,他还强撑着想扶椅子站起来,不料腿一软摔倒在地,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再醒过来,人已经躺到了一间大炕上,身下铺着极软的褥子,身上盖的绣花被熏了香,满屋都是弥漫的药香。 古平原试着动了动,身上筋骨疼得如同撕裂,他咬着牙试图半坐起来。门帘一掀,端着一碗药走进来的却是田四妹,她一见古平原醒了,惊喜地向门外喊道:“郝老爷,你快来,古大哥醒了!” 郝师爷就在外面,闻听快步走进来,也是一脸的笑容,先向田四妹道:“还不是这两天你一味拿上好的人参给古老弟进补,我就没见过人受了伤能好得这么快的。”他顿了顿又道,“田姑娘,我想和古老弟说两句话。” “嗯,那就说吧。”田四妹点点头。 “这个……”田四妹是个爽朗人,生平就没有背人的话,压根就没琢磨郝师爷这话什么意思,倒把郝师爷弄了个愣。 古平原见状道:“四姑娘,我想郝大哥是有话要对我一个人说。” “这样啊,那你就直说嘛,弄这些弯弯绕。”田四妹埋怨一句,把参汤放在桌上,叮嘱古平原一会儿要趁热喝了,说罢出了屋。 她走了,郝师爷却又不开口了,在地上踱来踱去,古平原等得心急,先开口问道:“郝大哥,这是什么地儿啊,还在尚阳堡吗?” “非也,这里是盘山驿,是田庄生药铺的后堂。” “咦,你怎么认识田庄的人?” “你昏迷中一个劲儿地喊常玉儿的名字,还说什么到田庄找她。我就一路打听找了过去,好在离尚阳堡不远。这个田姑娘待你可真不错,见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当场就急得掉了眼泪。她说上好的药材都在盘山驿,与其来回取药,不如用大车把你拉到盘山驿去调养。这么着,我就跟着一起来了。” “玉儿呢,她也在这儿吧?” 按说这是理所当然的,郝师爷却脸上微微变色,遮掩着含含糊糊点了点头,又把话题拉了过去。 “古老弟,眼下你的难处我全知道,可是你自己并没都弄清楚,等你过两天身子大好了,我和你细细说。” “不,我现在就没事了,郝大哥你就干干脆脆把事情都跟我说了吧。我憋了一肚子的话想问你呢。” 郝师爷知道,把这些疑问都藏在心里,整天心神不宁,对古平原的伤势并不利,便点了点头:“你问吧,反正早晚也得告诉你。” “白依梅这件事是你想出来的主意?” 郝师爷摇头:“是乔大人出的主意,但我很赞同,说句实话,这是死棋肚里出仙着,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救你。” “可是我、我怎么能这么做呢!这里面的事儿乔大人和你都知道啊,白老师是为了救我而死,我现在反过去害他的女儿,不是畜生不如吗?再说白依梅和我、和我……” “我知道,我都知道。”郝师爷慢慢点着头,不住地好言相劝,“白依梅和你青梅竹马,白老师待你恩重如山,这不是事急从权嘛,你这么个机灵人,怎么也死脑筋呢。” “我怎么死脑筋了?你拿来的刑部公文上明明白白写着,要我回到徽州去诱擒白依梅,进而用白依梅做饵抓住陈玉成。他两个是什么人,是叛逆和逆属,抓住了是万剐凌迟的死罪。你说我能这么做吗!我要是把白依梅害死了,我、我将来见不了我老师啊。” 郝师爷见古平原又是激动得语无伦次,赶紧止住他:“老弟你少安毋躁,听我说两句。” “不!”古平原还没说完呢,他一声高似一声,一句快似一句,“你又告诉我,这件事我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因为我与英王妃是旧识一事往刑部一报,刑部立刻就动了公文发往徽州,眼下我娘和弟弟妹妹都被送往巡抚衙门看管了起来。郝大哥,你这是要让我做个不孝的逆子啊,怎么能为了我的事儿连累我娘呢,要是他们有个三长两短,我百死莫赎啊!” “这件事啊,也在乔大人意料之中。朝廷总得要个押头吧,总不成把你放了,手里却一点能牵制你的把柄也没有,那你跑了怎么办,谁能放心?” “照你这么说,要么是白依梅死,要么是我娘、我娘……唉,总之得有一个不落好,我可告诉你,这两件事甭管哪一个,我都唯有以死谢罪,你和乔大人救我算是白救了。” “古老弟,来来来,先把参汤喝了。”郝师爷一屁股坐在古平原对面,“要不怎么说‘事不关心关心者乱’,你这不就是钻了牛角尖了嘛。”他点指着古平原,“乔大人有封书信,里面把道理说得很明白,我这次来得匆忙,没有带这封信,不过里面的话我可记着呢。‘朝廷曰擒,朝廷在千里之外;在我曰降,而缓急当收发由心。’这是乔大人的原话,你不妨琢磨琢磨。” “擒?降?”古平原怔怔地重复了一遍。 “对喽。”郝师爷得意地一笑,“乔大人的意思是让你将诱捕变为招降,哎,这一下子可就不一样了。陈玉成是长毛大将,眼下洪逆就指着他和李秀成呢,他要是降了朝廷,嘿嘿,那长毛就塌了半边天了,你说朝廷能亏待他吗?王爷当然是不能当了,少说一个驻防将军稳稳当当的。白依梅,就是一品夫人哪,这结局不好吗?” 他见古平原还是在怔神,又接着说道:“我知道老弟你一直有个心结,就是不放心这个青梅竹马的女人,如今有这么个好机会,你可以打着朝廷的旗号去帮她,一旦成功,她也修成正果,你也摆脱了流犯的身份,岂不两全其美?” 古平原心里苦笑一声,要换成别人还真有可能,可是英王陈玉成他亲眼见过,还相处过一段时间,这个人要是能投降,那太阳真能打西边出来。 可不管怎么说,郝师爷的这段话总算是让他在非死不可的心境中看到了一丝曙光。“事在人为,为了家人,为了白依梅,说什么我也得把这事办成喽!”古平原在心里这么一较劲,看上去立马就不一样了,方才是容颜灰败,现在面上却有了光彩。 郝师爷眼光多利啊,立马就看出古平原想开了,欣慰地点了点头:“既然你不再纠结此事,那我还有件事要和你说说。如今兰雪茶有三个股东了。” “三个?”古平原原本在京城和胡老太爷谈妥,自家的兰雪茶今后都归胡家“泰来”茶庄买卖,这样做一来自己可以专心经营茶园,二来胡家有现成的生意路子,不必自己再去费心挑选买家。这等于是以兰雪茶入股胡家的茶叶生意,侯二爷尽管百般不情愿,无奈生意上的事儿只要有胡老太爷在就轮不得他做主。这样一来,兰雪茶便有了两个股东,谈好了一切利润三七分成,古家七成,胡家三成。如今怎么又多出来一个? “多出来的那个是安德海。”郝师爷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儿,一一告诉了古平原。要救古平原,光靠乔鹤年出的一个主意还不行,他盖了县衙大印发的公文充其量只能证明古平原与英王妃交情不浅,但是真要以此为条件将古平原赦回徽州,那还得刑部下公文。 郝师爷尽管在京城认识几个人,但是办起这件事来力量却还不够。想来想去想到了安德海头上。 古平原当初是通过寇连材结交了安德海,寇连材也因为给安德海介绍了这么一位“财神爷”,而颇得他的赏识,在宫里很受安德海照顾。古平原一出事,闹得全北京城都知道了,太监最爱传话,寇连材很快在宫里也知道了,急得什么似的,三天两头托人到客栈打听消息,所以郝师爷也自然认识了这个古平原在宫里当差的故交。 故此郝师爷又是通过寇连材把安德海请了出来,希望他能凭借宫中太监副总管的身份从中周旋促成此事。 “安德海这小子可够黑的,一开始十个不行百个不行,说是西太后听说自己钦点的‘茶王’到头来是个逃亡的流犯,觉得失了面子,气得大发肝火,这当口谁沾这件事谁倒霉。可照我看来他就是想趁机拿一把,到后来还不是开了个大价钱。” “咱们手边可没多少银子了,难不成他都要走了?”太监都是出了名的贪财,所以古平原虽然当初花了一万两在安德海身上,此番听说他还是趁机勒索,一点也不意外。 “他要的可比银子多。他要和你对分兰雪茶的得利,一家一半!” “哦!”那真是狮子大开口,古平原也不相信郝师爷会就这么答应了下来。 “当然不可能,我一争再争,最后给了他二成的干股。话可说到头里,这是连胡家的股都算在内了。”虽然这样,没道理让胡家吃亏,所以胡家持股不变,变成了古家五成、胡家三成、安德海占了另外两成。 花费虽巨,可是牵涉到人命,要请托像安德海这样的人办事,这是免不了的代价,古平原自然无话可说。 安德海出面找了刑部的主事,也不知他是狐假虎威,还是慈禧太后那边也落了好处,总之是谈成了。但这么一番折腾下来,也费了不少工夫,郝师爷拿着到手的刑部公文急忙出关赶来救人。 “临走时安德海教了我一番说辞,敢情西太后的先父在安徽做过官,这事在朝廷权贵中知道的人不少,他要我处处打着这个旗号,让人以为你这个徽州本地人与西太后家当年是旧识,这样办起事来比较方便。我依计而行,到了大营里含含糊糊地这么一说,把盛京将军都唬住了,要不是他亲自到刑场,我看那许营官连刑部的公文都不买账。” 原来如此,古平原算是把前因后果都听明白了,他仰脸想了一会儿,说:“郝大哥,方才我太急了些,言语多有冲撞,你别怪我。” “嘿,你我兄弟一场,说这些做什么。这次也真是险,晚到一步,啧啧,你这条命就算交代了。” “是啊。”古平原回想起来也未免感叹,“对了,玉儿还不知道怎么担心呢,她……还在田庄,没有跟着到盘山驿吗?”这实在是不合情理,要是常玉儿也在,古平原一醒她就会飞也似的过来,不,她一定会寸步不离一直守在古平原身边,然而古、郝二人交谈半晌,常玉儿却连个人影都不见,古平原心里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 “玉儿去哪儿了?” “田姑娘,田姑娘!”郝师爷不答,反而扯开嗓子喊了两声,等田四妹进了屋,他才道,“我这老弟问他媳妇儿在哪儿,田姑娘,这可得你跟他说了。” “怎么?”古平原惊道。 田四妹脸上是那种又愧又悔的神情:“古大哥,真对不住,我没看好大嫂。” “她怎么了?”古平原吓了一跳,急忙问道。 “我也不知道啊。原本说得好好的,让她在田庄暂住几日,我派人去大营打探消息,要是古大哥你真的、真的……那我就亲自送大嫂回徽州,要是事情有转机,那么咱们再见机行事。” 可是转过天来,常玉儿却不见了,这下子可把田四妹给急疯了,田庄老少只要是能动的,都被她支使出去找人,方圆百里的大小村庄都问过了,就是不见人影。田四妹还以为常玉儿偷偷跑到尚阳堡去了,又让人到那儿去找,结果也没找到。这时候郝老爷带着古平原来了,她只好先顾这头儿,不过找常玉儿这事儿也没耽误,田四妹另外派了人,只是到现在也没个信儿。 田四妹言语快捷,不一会儿说出一大套,其实就一句话:“常玉儿丢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古平原能不着急嘛,急得当时就要爬起来亲自去找,郝师爷和田四妹好说歹说把他给劝住了。 郝师爷说:“老弟,你先别急,我估摸着弟妹可能是回京城找她大哥了,搞不好和我就是擦身而过,我这大近视眼也没看着。不要紧,我已经让下人骑快马回京城去问了,问到了就回来报信,就是这三两天的事儿。你先养伤,可别弟妹找到了,你的伤又着急上火弄大发了,这不是两拧嘛。别忘了,你回徽州还要办大事呢,身子骨有伤可怎么得了。” 郝师爷说的都是金玉良言,古平原却挂念着常玉儿,一句也听不进去,可自己身上的伤实在起不来,只得强捺性子躺在床上。他心绪烦杂入夜难眠,后来实在躺不住,斜倚着身子靠在墙上,眼睛望着窗外,听着院里的人声,就盼着常玉儿的声音一时响起。眼瞅要入冬了,家家户户都在糊窗纸,郝师爷没见过东北三大怪的“窗户纸糊窗外”,田四妹这个“大姑娘叼着大烟袋”更是瞧得他啧啧称奇。 田四妹这几日与他相熟了,两个人都是熟不拘礼的性格,平素互相点纸媒对烟锅子,郝师爷听田四妹说他少见多怪,也不着恼,反倒做了一首打油诗,把田四妹逗得直笑,其实郝师爷是有意给古平原解心宽,怎奈古平原满腹心事,听了半点也笑不出来。 古平原等到田四妹端来参汤时,道了谢又说:“四姑娘,我这几日听你店里生意很忙,你是大掌柜,这端茶送水的事情就别亲自做了,忙你的生意去吧。” 田四妹瞪了他一眼:“要不是你,我田庄哪来的这处生意,再要见外,我可恼了。” “好,我不见外,既然这样,这店里的生意我可有句话要说。”古平原想常玉儿去哪儿想得脑瓜仁儿直疼,只好想些别的事儿来排解心忧。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伤刚好了一些,就不由自主地又把心思动到了生意上。 已经身故的田老爷也就是田四妹的爹爹,曾经一心想要延揽古平原这个人才来当生药铺的大掌柜,古平原感于知遇之恩,觉得对田庄的生药铺有一份责任。他这一两日听田四妹在院里与人说生意,觉得这姑娘管人有一套手段,雷厉风行赏罚分明,可是对生意却不在行,最起码眼前有一个让生药铺发大财的好机会,她却没有瞧见。 前些日子古平原路过盘山驿,找到田庄生药铺,请伙计给田四妹报个信,一切都安排好了,按说换了旁人这时候哪有心思管别的事情,这就是古平原的过人之处,事事肯留心,他一看生药铺的柜台和后面贴的报价就发觉了一个很大的问题。 “四姑娘,俗话说得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田庄靠着白山黑水,药材种类繁多,所以能开起这么大一间药材铺子,把本地产的药材和长白山挖来的老参卖往南方。如你所说,牛庄开埠之后,洋船小火轮往来穿梭,这生意就更好做了。想必是赚了大钱吧?” “不瞒古大哥说,钱嘛,多少算多啊,也没个定数。不过眼下田庄的药农都指着这铺子往外销货呢。” 古平原点点头:“自产自销确实是好生意。那我问你一句,你想没想过把南边的特产药材买进来,在铺子里大批量地供应给北边的药商?” “这……我还真没想过。南药北运,不一向是在直隶的安国药市上做吗?”田四妹对此也知道一些。 “对呀,可谁规定就一定要在安国做呢。”古平原掰着手指头给田四妹算这笔细账,“从前南方药商只能和安国药市做生意,要是大老远越过山海关把南药运到奉天,这笔路费和损耗实在难以承担。现如今有了洋人的小火轮,事情就不一样了。安国药市再想独霸南方药材,可没那么容易。眼下京城以西的药商,若是进北药,要到奉天来,若是进南药,要去直隶,一年进两次药材,就要来回走上两趟,其间雇伙计雇车马,还要带上保镖,花费着实不少。田庄的生药铺如果能大批量地买进南药,南北药材一起卖,药商每年就能少走一趟来回冤枉路,省下一大笔银子,你的药材即便卖得贵些,他们也会到这儿来买,省事省力还省钱,谁不乐意呀。” 田四妹听得微微张开嘴,转着眼珠子想了半天,慢慢绽开笑容:“古大哥,这主意实在太好了,我以前怎么没有想到呢?要是这么做,别说我爹的心愿是开一家辽南最大的药铺,就是把直隶、热河、奉天的药铺摆在一起,也不会比田庄生药铺的生意大。” “这里面的好处还有两个。一是盘山驿的地方实在太好了,往北边去还可以和蒙古人、俄国人做生意,他们也需要大量的南药,今后都可以从你这儿进货。二来南方的药商也需要北药,你不必拿现银,可以以货易货,这样进货的成本也低,获利更大。”古平原不慌不忙地说着,田四妹越听越是兴奋。 “呀,古大哥,照这样做起来,这笔生意简直大得不得了。” “将来田庄的生药铺必然会有许多分号,搞不好我在徽州也能看到呢。”古平原说着笑了起来。 “到了这时候,我真发愁人手不够用,特别是没有能当大掌柜的人才。”田四妹瞟了一眼古平原,“要是当初依着我爹的意思,那可就不愁了。” 古平原听出田四妹话里的意思,还是想让自己帮她做药材生意。这笔生意确实好,若是做得出色,几年工夫,盘山驿就能取代安国,成为南北药材的中转地,日进斗金不成问题。只是眼下他哪有这个心思,主意说到了,心意就尽到了,至于生意,他可真是帮不上忙了,只好抱歉地冲田四妹笑了笑。 “古大哥,你在想什么?”田四妹见他怔怔出神,开口问道。 “哦,我是在想,自从洋商进了中国,好多事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就说安国药市吧,从开国到现在几百年了,如今危机重重,只怕是难以为继。” “那也是他们那儿没有古大哥你这样的能人,不然一样能想出办法来。” 古平原一笑:“事在人为当然不错,可是现在这世道做生意越来越不易,机会多,危机也多。四姑娘,我送你六个字,盼你能记在心里。” “你说。” “留心、留神、留情。” 田四妹在心里默默念了两遍,抬起头看着古平原。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留心嘛,就是说处处有商机,可并不是处处都有有心人,你能比别人多想一步,生财的机会自然归你所有。留神则是反过来说,生意就是算计,你算计别人,别人也在算计你,当然要事事留神。” “那留情呢?” 古平原沉吟一下,说道:“留情就是别把事情做绝了。有饭大家一起吃,就算你能把饭锅端走,也要手下留情,至少给人留碗饭吃,不然后患无穷。”这说的就近乎“道”了,古平原说着看了田四妹一眼,轻轻道,“罗思举这个名字,你当然不会忘了。” 田四妹心中一震,反复思量几遍,毅然道:“你说的我懂了。我不会重蹈仇家的覆辙,将来就算占了上风,也一定不赶尽杀绝,只栽花不种刺,不做药材霸盘生意。” “好。”古平原想说的就是这个,如今田四妹懂了,他大感欣慰。刚想再与她说说营运南药的事儿,忽然院子里一阵大哗,听起来是有人闯了进来。 “我妹子呢?妹夫呢?”这人的大嗓门比铜锣都响,一进院就大声吆喝着,伙计赶忙过来拦,却被他推得东倒西歪。 田四妹隔着半掩的窗户看见了,眉毛一竖就要出去,古平原也看见了,连忙喊了一声:“黑塔兄弟,我在这儿。” 这人一听,迈大步就进了屋,也不管屋子里有女眷,看见古平原,高兴得一咧嘴:“嘿,妹夫,可算见着你了,这把我急得,啃着馒头就凉水,一路上都没下马。” 进来的当然是刘黑塔。田四妹可懵了,一听这黑大个管古平原叫“妹夫”,古平原又管他叫“兄弟”,这是怎么论的? 她不知道内情。当初定了婚姻之约后,刘黑塔就改口叫古平原“妹夫”,古平原当然也要改口叫“大哥”,却被刘黑塔拦住了,他是这么说的:“妹夫,天底下我服的人不多,对你,我是心服口服。叫你‘妹夫’是打我妹子那儿论的,可我不愿意你管我叫‘大哥’,我只想当你兄弟。反正我是老爹的义子,这么叫也不算有违礼法。” 谁也没想到,刘黑塔这糙人也能说出一番大道理,古平原还不好意思,管他叫了几声“大哥”,刘黑塔从来不理睬,没辙儿,只好又改回来叫“黑塔兄弟”,他这才接口。 这里面的事情当然不必和田四妹细说,古平原第一句就问:“玉儿呢,她回北京了?” 几乎是与此同时,刘黑塔也问:“找到我妹子没有?” 两个人说完都傻眼了,刘黑塔愣了愣神,这一次嘴一咧是哭开了,呜呜地哭着别提多伤心了:“完了,我妹子丢了,哎哟,我妹子丢了,我可怎么跟爹交代哟……” 哭着哭着他又“噌嘣”一下跳起来,鼓着一双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像是打算找人撒气。屋里一个古平原在床养伤,一个田四妹又是女人,可巧郝师爷进来了,刘黑塔可算逮着了,一把揪住他:“你到关外来救人,怎么救了一个又弄丢了一个,你赔我妹子!” 郝师爷冷不防吓了一跳,再一听真是哭笑不得:“等我到了这儿,令妹已经不见踪影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那我找谁去?”刘黑塔流着眼泪说。 田四妹最厌烦看男人哭天抹泪,眼睛一瞪:“我说你这大个子哭什么,有事想辙就是了,哭顶什么用!” “你!”刘黑塔握着醋钵儿大小的拳头就要打,再一看说话的是个女人,顿时僵在那里。 “黑塔兄弟,你先冷静一下。”古平原心里也如百爪挠心,毕竟是自己的妻子,一个弱质女流孤身在外,这关外可不比中原,胡子土匪到处都是,万一……古平原不敢再想下去了。 “既然玉儿没回京城,那她能去哪儿了?”这一问把大家都问住了。 “山西,她回山西老家了!”刘黑塔一拍大脑袋。 “不对,当初在北京,常姑娘说得明白,她生是古家人,死是古家鬼。要我说,她可别是一个人找到徽州去了。难道说她打算照顾令堂和弟妹,替你尽孝不成。”郝师爷对着古平原说道。 田四妹恍然道:“我觉得郝老爷说得有道理,大嫂是这样的人,别看她不吭声不吱气,心里有个准主意。” 众说纷纭,古平原却一直没说话,按说郝老爷分析得有道理,可是古平原心里隐隐约约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他还记得在田庄出事之前,常玉儿仿佛对回徽州藏着很深的恐惧。 不在京城也不在山西,那要是徽州也不是她要去的地儿,常玉儿能去哪儿呢,莫非……古平原“呀”了一声,脸上变色。 “老弟,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郝师爷急急问道,其余人齐刷刷注目过来。 古平原一咬牙撑起身子,向着田四妹道:“四姑娘,麻烦你让人套车,我这就去找玉儿。” “你的伤还没好,你想起大嫂在哪儿了?那快告诉我,我去替你找。” “是啊,我去就行了,妹夫你歇着吧。”刘黑塔也抢着说。 “不行,不行,你们去了她还是不肯回来的。她一定以为我死了,不会信你们,非得我去不可。” 郝师爷疑惑道:“这话还是说明白的好,常姑娘到底去哪儿了?” 古平原一摆手:“我说了你们也不会信,还是跟我来吧。” 众人拗不过他,只得依言而行。真是有钱好办事,田庄这么大买卖,后院的马房里现成的几辆大车,田四妹一声吩咐,立时赶过来两辆最好的马车,里面铺上厚厚的被褥,准备好了干粮和水。田四妹不放心,非要跟着一起去,几个人上了车匆匆出了盘山驿。 等到了官道上,古平原一说方向,大家都傻眼了。既不是去山西,也不是奔徽州,而是冲着北方大山而去。 “这不可能啊,常姑娘一个人,在本地无亲无故,怎么会往兴安岭那边走呢?”田四妹觉得不可思议。 “唉,这都怪我。”古平原一声叹,“当初我和她说,如果老天爷开眼此番不死,就到兴安岭鄂伦春人聚居的地方,到那儿去搭个小房子,与鄂伦春人一起打猎开荒。” “这不过是一句闲话而已,总不成她就为了这一句话,闯到深山老林里住一辈子吧。”果然,说出来三个人都不信。 古平原皱着眉,虽然不反驳,但看样子是认定了常玉儿就在兴安岭。古平原是常玉儿的丈夫,他说去哪儿找,其他人只好跟着,找不到再说,反正眼前也没有其他线索。 大车沿着去往兴安岭的唯一一条路,赶了两昼夜,越往后路越不好走,坑坑洼洼真连骨头都颠散了架,古平原伤还没好利索,大车颠动对他而言就像上刑一样,却默不作声地咬牙强挺。总算在第三天头上,车到了一座大山的边缘,路便断了头,再往后是马车难行的步道山路。 “嗬,好大的山哪。”刘黑塔跳下车,举目一望失声叫了出来。就见眼前这座山,黑黝黝横亘天际,仿佛隔绝了大地。山上红松、白桦、水曲柳植被繁茂,偶尔还有几头鹿从林子里钻出来,远远看见了人回头就跑。 “这鹿这么怕人,附近一定有鄂伦春猎人居住,我们去打听打听。”古平原笃定地说,常玉儿真要是到了这儿,肯定不会往太深地方走,沿着路过来也许就在附近。 他们赶着车往有炊烟的地方去,果然遇到了一个鄂伦春村子。这些人里只有古平原因为在大营时与鄂伦春人打过交道,所以粗通几句他们的话,其他人就只能大眼瞪小眼地听着了。 不多时古平原回来了,脸色既喜且忧。 “妹夫,打听到什么没有?” 古平原也没说话,辨了辨方向迈步便行。 “他们说前几日有个汉人女子来到这儿,说是想住下来。他们不愿意与汉人杂居,就想撵她走。” “后来呢?”刘黑塔最是关心。 “那女子痛哭流涕,苦求不去,鄂伦春人没办法,将附近山坳里的一处废弃木屋送给了她,又给她一些农具和食水。现在好几日过去了,他们也不知道那女子如何了。” 几句话把人都听呆了,刘黑塔“那、那……”了半天,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郝师爷和田四妹也面面相觑,只有古平原心里早有准备,尽自担心,却只管加快脚步赶路。 幸好不是太远,他们用了小半个时辰越过一道山梁,再往下走就是山坳,走不多时已经能看见那处木屋的褐色棚顶。这时候从远山传来一声长长的狼嚎,刘黑塔向来胆子大,别说狼嚎就是虎啸他也不在乎,这一次却听得心里一紧,念念叨叨地说:“这都好几天了,山里头猛兽这么多,我妹子可别出什么事儿。” 郝师爷肉大身沉,才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已然是气喘吁吁,听了刘黑塔的话,没好气地说:“行了,你就别说倒运的话了。” 田四妹见古平原不看脚下,始终注目那幢小木屋,劝道:“事已至此,你也别太着急了,看着点路,这地方摔一跤不得了。” 话还没说完,古平原忽然一把拽住了刘黑塔,声音紧张之极:“快看!” 几个人停下脚步,齐齐望去,刘黑塔眼神最好,看了两眼就蹦起来了:“哎,那是个人哪。” 郝师爷近视眼,别说远处的木屋,就是脚底下的路他也看不清楚,闻言急急问道:“是常姑娘吗?” “看不清楚,快走、快走!”这下刘黑塔来劲儿了,在山道跑开了,古平原也加快了脚步,留下田四妹和郝师爷跟在后面。 眼瞅着越来越近,刘黑塔看清楚了,是个女人,再走两步瞧得更清楚了,确实是常玉儿。就见她手里拿着一个簸箕,坐在一截枯木上,正在挑拣着什么。 刘黑塔没想到,还真让古平原说对了,自己的妹子就这么一个人跑到大山里来。他也顾不得许多,连跑带叫,大声嚷嚷:“妹子,你大哥来了,别害怕啊,是我!” 山坳里回声阵阵,那还有个听不着的。常玉儿一愕抬头,先看见风也似的跑过来的刘黑塔,这就够让她惊讶了。再往后一看,常玉儿像着了魔一样站起来,簸箕里的东西散了一地。 “古大哥!” “玉儿!” 两个人越走越近,常玉儿直扑到古平原怀里号啕大哭,古平原抚着她的头发,眼眶也不由自主地湿了。刘黑塔在一旁看着悄悄地直抹眼泪。 “好了,好了。一天云彩都散了,总算是没事儿了。”随后过来的郝师爷和田四妹好言相劝,这才让常玉儿止住哭声。 刘黑塔红着眼睛走过来,摸着大脑袋不满地说:“妹子,明明是我走在前面,你像没看见一样,从身边就过去了,敢情你眼里只有妹夫啊。” 常玉儿不好意思起来:“大哥,对不住。我、我……” “算了,算了。”刘黑塔一挥手,“老话说得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一句话算是把大家都逗笑了。 常玉儿把几个人让到木屋中歇息,郝师爷走得口干舌燥,迫不及待地一屁股坐下讨水喝,却惊讶道:“这是蜜水。你还敢采野蜂蜜?” “不是蜂蜜,是附近一株野果树,我把果子熬烂了兑上水,尝着倒像蜂蜜。” 刘黑塔急问道:“妹子,我们都要急疯了,你怎么想的,居然一个人跑到大山里来了?” 除了古平原之外,这话人人想问,都静静等着常玉儿回答。 她默默垂首,半晌才抬头看了古平原一眼:“我不想留在田庄,不想亲耳听到那、那噩耗。我宁可到这里来,这是古大哥说过的地方,是他和我的地方。我愿意在这儿待一辈子,反正古大哥也和我在一起,只不过他要么去上山打猎了,要么去远处挖参了,我总是见不到他罢了。” 屋中一片沉默,这一席话说的真是石头人也掉泪,几个人再打量屋中,发觉可不是嘛,碗筷都是成对的。古平原其实早就猜到常玉儿心中所想,但听她亲口说出来,还是震动不已,又是感激又是怜惜,再一想自己要真是死在了大营,常玉儿就真的要在这荒僻无人的地方过一辈子,不禁又是一阵后怕。 田四妹搂过常玉儿,心疼不已地安慰她,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儿都说了一遍,末了说:“以后的事儿你们两夫妇定吧,咱们外人就不跟着掺和了。”说着站起身,刘黑塔还懵然不解,郝师爷狠狠一拽他,把他给拽到屋外去了。 “我们回徽州去。”常玉儿开口就是这么一句,倒是大出古平原的意料,他仔细看了看妻子,依旧能发现她眸子里潜藏的忧惧。 “玉儿,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能和我说吗?” “没有啊。”常玉儿一愣,嘴角马上挂了笑容,“你死里逃生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何况如今这情势,一家人都等着你回去救,咱们越快到徽州越好。” 古平原看得出来,这笑容也是装出来的。但常玉儿不愿意说,自己也不好再问下去,两个人一出房门,田四妹拿了方才簸箕里撒的东西,手掌一摊道:“大嫂,这是人参籽儿,你想种人参?” “试试罢了。我还打算抓两头狍子来养呢,不是说只要在树干上敲敲就能把它引来,用布蒙上眼睛,它就跟你走。”这都是当初古平原说过的话,常玉儿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 经过这一番折腾,古平原发现动一动对自己的伤势反倒有好处,再加上他归心似箭,于是提出来就这两辆大车,也不回盘山驿,直接把他们送到京城,然后稍作停留,处置了那批兰雪茶后,就直奔徽州。 “哦……”刘黑塔一咧嘴,“这事儿我忘说了。胡老太爷也回了徽州,临行时把这批茶叶都带走了。” “带走了?天下茶商都在京城,为什么不在京里就卖了这批茶叶。”古平原不解地问道。 刘黑塔一拨浪脑袋:“这我也不知道啊,我就是看管茶叶,买卖上的事儿都是胡老太爷去和各地茶商谈,我也没兴趣问。反正我知道这批茶如今胡家也有股,人家说要拉走,许是南边有了更好的买主,总之我没细问。” 古平原仔细看了一眼刘黑塔的脸色,看样子不像是在隐瞒什么,搞不好真是南边有大买主出了好价钱,反正古平原信得过胡老太爷,也就不往下想了。 这么一来,京城其实不必再去了,常四老爹的灵柩已经托人运回山西,就寄放在无边寺中,等什么时候一起回去落葬就是了,这件事情一来不急,二来徽州那边才真是需要尽快赶回去。 依着田四妹,还要让古平原等人坐小火轮回徽州,不过如今多了两个人,这笔船费可真是不菲,再说古平原现在拿着刑部公文,可以长驱直入山海关,再不担心被人抓住,也就没必要被洋鬼子赚了冤枉钱。 田四妹没办法,只好用最好的马车送走古平原等人,这一分别不知何时能见,临走之时她也是痛哭一场,古平原与其洒泪相别。 三、没有现银的好买卖 过了直隶、山东,一路无话眼看着就到了凤阳府,往南去离着省城合肥可就不远了。这时候从对面的路上接连不断涌来一批批的难民。郝师爷就是凤阳府人氏,见状不能不关心,下车一打听吓了一跳,赶紧回来找古平原。 “古老弟,大事不妙!” “怎么?” “陈玉成兵围合肥城,已经十几天了。” 几个人听了都吃一惊,特别是古平原,自己的家人被巡抚衙门看管起来,也就是说娘和弟弟妹妹都在合肥城里,由不得他不急。常玉儿听了也焦急万分。 “现如今情形怎么样了?” “从逃难的人口中难得实情,他们只是说长毛军把合肥围得像个铁桶似的,连个蚊子都飞不出去。” “只要有存粮就不怕,可以待援。”古平原不愧是在大营里读过一堆兵法。 郝师爷一拍大腿:“你可算说到点子上了。合肥城里粮食不够吃一个月的。” 古平原这才真的被吓了一跳:“这是谁的主意?陈玉成就在三河镇,敌人离得这么近,城里面为何不多备粮。” “合肥易攻难守,再加上陈玉成实在勇猛,所以袁甲三袁巡抚打算万一敌不过长毛,干脆就一把火烧了合肥,退到易于防守的凤阳府,故此凤阳的备粮还多过合肥。说来也怪,这袁巡抚时刻做着逃走的准备,到头来却还是被围了,陈玉成这个人打仗可真是了不得。”郝师爷不住发着议论。 话至此处,古平原更是着急,他回来前满脑子都想着徽州的形势还如自己走时一样,只要袁甲三与陈玉成相互对峙,谁也奈何不得谁,自己就有机会从中斡旋。没料到局势发展如此之快,万一陈玉成攻下了合肥城,借此之势必然北进,士气高昂之时还谈什么投降朝廷。再者一说,自己的家人恐怕都在合肥城中,城破之日必有血战,战场之上平民百姓只怕是凶多吉少。古平原心里还有一怕,巡抚衙门之所以看管了自己的家人,是因为自己与英王妃有旧,换句话说,是把自己也当成与长毛有瓜葛的人,袁甲三既有烧城之心,保不齐就能先斩了城中与长毛有关系的人以绝后患。 古平原越想越是心烦意乱。郝师爷在旁看出来了,帮着出了个主意,让刘黑塔带着常玉儿先回徽州古家村,他们也不能就这么住在古家,好在族人和闵老子都认识刘黑塔,可以先安顿在茶园暂住,也免了常玉儿身临战场的危险。古平原与郝师爷则到合肥附近打听消息,最好是能想个办法混进城去,一切见了袁甲三再说。 常玉儿一开始不愿意,她一是担心古平原,二来她虽说是古家的媳妇,可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回到古家村,面对古家一族那么多人,实在觉得有些打怵。刘黑塔也是左右为难,他不怕打仗,还想跟着凑凑热闹,可是护送妹妹这件事又非他不可。最后还是郝师爷陈明利害,终于劝服了常家兄妹,原本并行的两辆大车过了凤阳之后便分道扬镳,临走之时常玉儿依依不舍,嘱咐古平原一切当心。随后刘黑塔带着妹妹绕道阜阳、六安,前往徽州。 古平原与郝师爷则直直南下而去,这条路越走越不敢走,不时能遇上盘查的长毛,对北边来的车马巡检特严。大车目标太明显,古平原与郝师爷只好弃车就马,好在郝师爷常走这条路,大路小道都熟,这样绕来绕去,两个人到底是接近了合肥城。沿路村镇的房屋上都插着长毛的旗子,再往前走已经能看见一片连营,边上有壕沟拒马,这是围城扎的大营,除了长毛谁也过不去,他们两个也不敢招惹,远远避开。 两个都是徽州人,自然知道到什么地方去瞭望地势。合肥近郊有一座山名为“大蜀山”,相传是大别山的余脉,传说有蜀僧在此建了一座开福寺,故此得名。山尖上有座亭子名为雪霁亭,是合肥附近的制高点,登蜀山观淝水是此地文人雅士的消遣之举,然而古平原这次上山,纯是为了看一看两边的阵势。 等到了雪霁亭,古平原顾不得休息,拢目就往山下看。 “郝大哥,你来看。”古平原知道郝师爷看不清楚,给他指点着。 “城南是长毛的本营,纵横至少十里,城西、城北、城东的大营也一字拉开,除了连营就是壕沟、灰沟,再不然就是箭楼。整个合肥城被包围得像个粽子,迟早是陈玉成的口中食。” 郝师爷眯着眼睛看着,心头也是一沉:“这可坏了,怎么连东面和北面都让陈玉成给占了。这肥东县是干什么吃的,守着巢湖的天险布阵,也让陈玉成给冲过去了。” 古平原蹙着眉头不言语,看样子想进城是千难万难,可不进城又无计可施。他正在低头想办法,忽然觉得身前有人,一惊抬头,两把雪亮的钢刀已经递到胸前。 “你们是什么人!”为首的人穿着清军服色,是个七品的管带,大声喝问。 想不到在这儿见了官军了,两人对视一眼都有喜出望外之感。郝师爷知道得自己出面,他上前拱了拱手:“这位军爷请了,在下是歙县县衙的师爷兼新安江水道协办,鄙姓郝,有关书在此。” 郝师爷这个官不是吏部委任的,所以没有盖着紫泥大印的部照,能证明他官人身份的是一张关书,也就是乔鹤年给他下的聘书,请他帮自己协办水道巡查。这东西要是被长毛搜到,那非掉脑袋不可,所以郝师爷将它折成一条藏在腰带中,匆忙间要取出来可大费手脚。 见他半天拿不出关书,那管带不耐烦道:“甭费那劲儿了,跟我们走一趟吧,大人一看见你就知道是真是假。” “怎么呢?” “你不是歙县的师爷吗?” “是啊。” “我们大人就是歙县的县大老爷—乔大人。” 哎哟,古平原和郝师爷可真没想到,乔鹤年居然在此处,都是喜出望外,赶紧请军士带路,两个人随着来到了驻扎在大蜀山北峰下的一处军营。 等军士通禀一声,里面立时传请,古平原脚步匆匆进了大帐,往里一看便是一呆。 就见大帐里分坐两旁都是官儿,个个身穿补服,面色凝重。再往前看,居中一人坐在官案之后,身着六品官服,面沉似水,一言不发,可不正是乔鹤年。 “乔大人!属下已将‘缓运加成’的差事办妥,漕粮都运到通州仓场了。”郝师爷向上一揖,他这番去北京身上带着公事,回来先要交差。 乔鹤年点了点头:“郝夫子这一趟辛苦了,先到后帐歇息吧,” 古平原一介草民在这场合没有身份,也不能贸然上前与乔鹤年打招呼,只能举目示意,随着郝师爷来到后帐。 听差先让了座,端茶上点心。古、郝心中都有个疑问,郝师爷认识那个听差,是乔鹤年的贴身长随,便点手把他唤了过来。 “康七,你先别忙,我问你点事儿。” “师爷您说,我听着呢。”康七点头哈腰,满面是笑。 郝师爷沉吟了一下问道:“乔大人是歙县的县令,怎么我瞧着这军营里倒像是他在做主呢?” “这您有所不知了。现如今啊,这安徽一省的大小官员全都被困在了省城里,城外官衔最大的就是咱们乔大人了,他不做主谁做主啊?” “有这种事?”郝师爷与古平原对望一眼,都觉得不明所以,“说仔细些。” 大约半个月前,省城发来公文,要各地州府县衙的主官全部都上省商议筹集军饷一事。巡抚发话,知府、知州、知县都各自动身到了省城,乔鹤年因为既掌管民政,又担着水道巡查的差事,本来这个差事他让郝师爷代管,郝师爷上京去了,乔鹤年不能不管,于是耽搁了两天,好不容易把手头的急务处理完了,安排县丞护印,自己动身赶往合肥。 可就是差了这两天的工夫,合肥城已经进不去了。陈玉成亲自率军打通了巢湖和肥东县之间的通路,然后兵分二路,自己扎营在肥东与肥西县之间,扼守住合肥东南一侧,他手下的大将黄文金领兵两万封住了合肥以西的大小要路。 “那么北面呢?”攻打合肥,最要紧的位置就是城北,东、西、南这三面只要专心围困攻打合肥就行,然而北面的长毛却要腹背受敌,既要能对付山东直隶来的清军援兵,又要防着城里的清军孤注一掷冲出来逃往凤阳,压力大了十倍不止,也就难怪郝师爷诧异为何不是深得军心的陈玉成或者勇冠三军的“黄老虎”黄文金来围城北了。 “北边嘛,”康七把声音放低,“郝师爷您一定想不到,这个人您还认识呢,是熟人。” “熟人?” “可不嘛,是您的凤阳老乡,您临去京城前,他还来拜望过您呢。”乔鹤年的这个长随,有个最大的毛病,说话就喜欢卖关子。 “这……”郝老爷蹙眉思索,忽一抬头,目中大现惧色,“你说程学启?” “正是!” “坏了,坏了!”郝师爷失声而呼。 “程学启?”古平原在旁问道,他可没听过这个名字。 郝老爷不答,站起身在帐中一个劲儿转磨磨,他本是个诙谐人儿,古平原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面色如此凝重。 “康七,这程学启是什么人?” “他可厉害呢,这么说吧,有不少人把他比作三国时的姜维,有勇有谋。” “当真这么厉害?”古平原眉毛一挑,不敢置信地问道。 郝师爷接话道:“也难怪你不知道,你有几年没在安徽了,程学启就是这两年才闯出的名声。” 程学启是凤阳府宿州县一个财主的儿子。他老子死得早,早早就继承了家业,没人督促读书,他也不爱看那些四书五经之类,反倒是对兵书感兴趣,什么《孙子兵法》《孙膑十二策》《圣武记》看得滚瓜烂熟,平日里拿自家后花园当了战场,用木头刻了木人木马木船,每天指挥仆人行军布阵,攻城略地,喊声震天动地。后来连家里人都忍受不了他这么折腾,程学启干脆把老母妻儿放在老宅,自己在城外三十里又搭了一座宅院,里面设了演武场,不仅纸上谈兵,而且上阵操练。 这事儿一传出去,大家都当他是闲极无聊,富而无道,当个笑话传。本来嘛,太平盛世里看兵书就是个消遣,哪有如此认真的道理。有人倒好心,劝他去考个武秀才武举人,也能光大门楣。程学启一口回绝,说是不愿意受到束缚。可后来长毛一起,各地纷纷办了团练,程学启的本事用上了。各乡各村不断有来投奔他的青壮小伙,也有本地士绅拿出银两来捐资养兵。一来二去,程学启手下倒编了十个营,足足一万多勇丁。 这程学启真是个将才,令行禁止,指挥若定,手下这一万人都听他的,十分忠心。朝廷和长毛都有心延揽他,但程学启还真是不一般,他既不听朝廷的调遣,也不受长毛的号令,约束手下勇丁不得出宿州地界,谁敢进来扰民,他就发兵把谁赶出去,几年下来,与长毛、朝廷、匪王苗沛霖的军队都打了几仗,且都是大胜,这下子声名鹊起,都说他是不世出的豪杰。 “他和朝廷也打过仗,那还不是叛逆吗?”古平原张大眼睛问道。 “嘿嘿,谁敢说他是叛逆?起初袁巡抚眼馋程学启手里的那一万人马,派军队去收编,结果被人家打得落花流水,这才知道程学启的厉害,根本就不敢把此事报到朝廷,万一真逼反了程学启,他这巡抚的位子也坐不稳喽。后来有一些成群结队的溃兵闯到宿州去杀掠,被程学启逮到把脑袋砍了,袁巡抚压根就不闻不问,只当不知道。” “那宿州县岂不成了‘三不管’?” “对!朝廷管不到,长毛管不了,土匪不敢管,真真正正的‘三不管’。” “既然如此,程学启为何会到了长毛那边呢?” “这我也不懂了。上次见他时,他还口口声声说两不相帮,想不到转眼就当了长毛。陈玉成得此良将如虎添翼,怪不得敢围合肥。”郝师爷重重叹了口气。 “程学启是被人逼到长毛那边的。”话声响起,有亲兵掀开大帐的门帘,乔鹤年走了进来。 二人赶忙上前相见。古平原与乔鹤年虽然是患难之交,不过如今官民异途,按道理是要给县大老爷磕头的。乔鹤年当然是伸手拦住,他的态度倒很是亲热,熟不拘礼地与古平原对坐而谈,古平原脱险的经过,郝师爷已经写了信回来,他又细细地问了一遍,特别是古平原的伤势,乔鹤年如今掌管军务,吩咐康七去军需官那里捡上好的外伤药,给古平原包了一大包。 等他们交谈过了,郝师爷又向乔鹤年禀报运送漕粮的细务,古平原趁机在旁打量着乔鹤年,就觉得几个月不见,他身上的官威可大了不少,举手投足间带出威仪,已然和当初那个药铺伙计截然不同。乔鹤年眼睛发红,布满了血丝,神情也略显疲惫,一口口喝着康七沏好的酽茶,借以提神。 “大人这些日子只怕是没得安歇吧。”古平原听他们公事已毕,便说了一句。 乔鹤年苦笑一声:“安歇?唉,能睡上一会儿就不错了,我如今才知道什么是千斤重担一肩挑,可我偏偏只是个六品官儿,这份责任实在是担不起。” 做此官,行此礼。担不起来也要担,这时候就看出当官的苦处来了,烽烟一起,老百姓可以一逃了之,可当官的要是逃了,别说一身前程付之东流,就是朝廷也放不过他。 “平原兄,我也没想过事情会弄成这样,说起来真是对不住你了。”乔鹤年抱歉地往省城城郭方向看了一眼。 古平原一听就懂,虽然早有准备,仍颤声道:“我家里人真的在城里?” “嗯。”乔鹤年紧跟着又道,“不过你放心,他们只是被监管起来,并没有入狱,这一条是我力争下来的。我还租了个小院,让老伯母和令弟令妹住,虽然谈不上安逸,可也没遭罪。” “真是多谢乔大人了。那么如今呢,城里情形如何?” “如今可真不好说。”乔鹤年脸上深有忧色,“城里面肯定是人心惶惶,打仗打的是粮食,特别是围城战,存粮不足难以坚守。”他左右看了看,见只有康七在,压低了声音道,“平原兄,我跟你说句实话吧,合肥城怕是保不住了。” 虽然在大蜀山上看到了长毛连营的阵势,官军敌不过长毛是明摆着的事儿,可这话从乔鹤年口中说出来,古、郝二人还是心一下子沉了底。 “这话我也只能在这儿说。传出去动摇军心可不得了。”乔鹤年的声音中带着嘶哑,一大口酽茶喝下去,涩得鼻眼一皱,放下茶杯又道,“程学启投了长毛,对官军来说可真是致命一击。他手下那一万人兵强马壮,不说以一敌十吧,打这帮八旗兵和绿营,一个对付两三个是没问题。而且这些勇丁个个是本地人,地理熟悉得不得了,占了地利的优势。朝廷试着派兵解围,已经被程学启打退三次了。这内无粮饷,外无援兵,你说合肥城还不是指日可下?” “大人不是统兵在城外吗,为何不与城里的官军夹攻长毛?” “你当我不想?一来没有勇将可以带队,这还罢了,大不了我亲自上阵,可这没有饷银才真是要命。要人家上阵拼命,赏银是要给足的,乾隆朝大将福康安打仗,用银子买敌方的脑袋,那是用钱喂出来的胜仗。如今粮饷匮乏,不要说打仗,能维持队伍不哗变已经不易了。” “朝廷早就有旨意,饷银由没打仗的那些省份来协助,按月解到,怎么会缺饷呢?” “平原兄,也难怪你不知情,你是生意人,哪里知道当官的难处,这官儿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就拿袁巡抚来说吧。堂堂一省巡抚,红顶子大员,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开府建牙起居八座,一省之内谁能比得了他的威风,可就为了这饷,袁巡抚也不知受了多少窝囊气。” 眼下陕西、山东在剿捻,安徽、江苏、浙江、福建、两湖、两广这些省在打长毛,算下来全国有一半的省份都在打仗,战事一起,荒原百里,征粮纳捐自然比起太平年月来难得很,于是除了在本省筹集饷银之外,另外不打仗的省份就要格外出力,帮着筹集军粮军饷,称之为“协饷”。 协饷是有定额的,大抵富庶的省份多些,贫瘠的省份少些,像江浙这样的膏腴之地,虽然自己也在打仗,同样要分出协饷给战事吃紧的省。本来朝旨是这样定规的,可是真做起来又大有不同。 “比方说两江的曾氏弟兄,曾国藩是协办大学士,堂堂宰相一品当朝,人望甚重,各省的督抚都与他有交情,他弟弟曾国荃曾九爷又是出了名的蛮横不讲道理,哥哥这边有人心甘情愿送东西,弟弟又能抢,别的省份的协饷就被他们多分去不少。再如浙江巡抚李鸿章和闽浙总督左宗棠,一个是人情练达,一个是手段高超,同样将各省协饷多占了一大块。” 饼就这么大,有人多自然就有人少,也是“看人下菜碟”。安徽巡抚袁甲三论资历比不上曾国藩,论后台比不上曾国荃,论圆滑不如李鸿章,论霸道不如左宗棠,结果处处受气,无形中就成了软柿子,本该拨到安徽的协饷连一半都不到,还时时拖欠。 没有饷银就得欠着士兵的月例银子,这些都是兵油子,一个月不发饷就怨声载道,两个月不发饷就骂娘,三个月再不发饷银,他们能拎着刀枪投长毛。袁甲三也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寅吃卯粮,好不容易把局面支撑下来,说起来靠的还是徽商的军捐。 “这一次巡抚大人把各府各县的主官都召集到省城,听说就是谈筹饷的事儿。我还听说从外省来了几个有名的商人,打算帮朝廷的军队助剿。谁曾想八字还没一撇,就让陈玉成给一窝端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所以乔大人不敢轻易出兵,就是因为缺粮少饷士气不振。”古平原说这话殷鉴不远。咸丰八年,长毛二破江南大营,当时江南大营扎得跟铁桶一样,本来是攻不破的,就因为钦差大臣和春坚持扣发军饷,想借此逼迫士卒效命,用军饷作为破天京的诱饵,结果反倒弄得三军怨声载道,长毛攻来时,无人抵抗纷纷逃跑,最后和春被乱军裹挟逃到杭州,知道朝廷饶不了自己,自杀身亡。 “是啊,要是粮饷充足,说什么我也要拼上一拼。”乔鹤年看上去倒是很有振作的样子。 郝师爷却是持重的想法:“大人,我却觉得如今长毛胜局已定,大人手下的这支军队与其和长毛去拼,不如保存元气,等待机会。” “你的意思是?” “如今有兵则有权,眼下就是一个大好机会。”郝师爷不愧是师爷,参赞谋划是把好手,以烟杆指地,为乔鹤年缓缓解说,“为什么曾国藩、李鸿章这些人,短短几年间从翰林学士、候补知府一跃当了总督、巡抚,特别是左宗棠,前几年还是湖南巡抚骆秉章手下的师爷,如今摇身一变竟当上了总督,官位还在旧主之上。这要是放在前朝,真真是不可思议。” 郝师爷说得没错,像左宗棠这样,从不入流的小吏几年间超擢为掌管两省军民的一品大员,实在是大清开国以来的异数。 “说到底是因为他们手里有兵。湘勇、楚勇和淮勇,说白了是人家曾、左、李自己的军队,自己募勇,自己筹饷,自己购置军火,不过是替朝廷打仗罢了。朝廷心里也有数,所以在官位上不惜一日数迁,用顶戴来酬庸这些乱世功臣。” “郝夫子说得透彻!”听郝师爷说得明白,乔鹤年不由得赞了一句。 郝师爷受了鼓励,更加来劲儿,接着又道:“眼下是大人遇到的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要不是全省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被困省城,也轮不到大人来统兵。要我说,与其去打一场没把握的仗,不如将队伍先撤到安全的地方,整编之后,固守安徽还在朝廷掌握之中的地界。这样做不仅稳妥,而且对大人也有好处。整编之时培植心腹,可效仿曾李,扩充大人自己的实力。我为大人着想,这实在是一条终南捷径。” 乔鹤年听得怦然心动,果真如此,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掌握一支“乔家军”,真要是指挥得当,连打几个胜仗,说不定这安徽巡抚就由自己来做了。 见他动心,郝师爷想再多说几句,忽然觉得古平原在身边用胳膊肘狠狠地拐了自己一下,把郝师爷疼得一咧嘴。 古平原心里正气不打一处来,心说郝大哥你怎么胡言乱语,你说的这些从理儿上讲是没错,方才在大蜀山雪霁亭我也看见了,要解长毛之围难如登天,可是这个围我非解不可。别忘了我娘还在城里,我能由着长毛破城吗?到时候刀枪无眼,谁能保证我家人的安全? 郝师爷也是光顾痛快嘴儿,忘了古家人都在合肥城中这茬儿了,等到古平原一碰他,他这才想起来,立马张口结舌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古平原瞪了郝师爷一眼。他知道乔鹤年是个功名之士,从当初歪脖岭群匪攻打平田县一事就能看出,他对官位很是热衷,所以郝师爷三言两句已经打动了他的心,但是自己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这么做。眼下乔鹤年手里的这支官军已经是解合肥之围的最后希望,必须把它留在这儿。 “大人要想保住顶戴,甚至是项上人头,就绝不能不管合肥。”古平原先是危言耸听地来了一句,果然把乔鹤年一片热烘烘的心思给吸引了过来。 “此言怎讲?” “大人请想,如今朝廷的援军派不过来,全省就指着您手下的官军来解围,您要是不管不顾拉走了队伍,就等于把合肥城拱手送给了长毛,老百姓还不得在背后戳您的脊梁骨吗? “再说方才郝大哥拿曾、李、左作比,这怎么能比呢?人家是从家乡招募来子弟兵,令行禁止,无不从命,大人您要是也想效仿,就应该回山西募勇,眼前这支队伍,有八旗兵,也有绿营兵,都是一群兵油子,都是冲着饷银打仗的,怎么能甘心为大人效命呢?” “这……”乔鹤年听了犹豫不决。 “还有一点大人您没想到,陈玉成要真是夺了合肥,就占据了安徽一省的中枢,手下又有黄文金、程学启这样的将官,可以四面出击,到时候大人就要首当其冲,真要是和程学启、黄老虎甚至是陈玉成对上,大人有几分胜算?” 乔鹤年自打当了官儿,知道生逢乱世,将来只怕是免不了统兵打仗,所以兵书读了不少,却还是纸上谈兵,比起那些身经百战的大将自然是差得远了,他有自知之明,连连摇头。 “既然打不过,那就要退。退出安徽,大人想去哪儿?是曾国藩的两江还是左宗棠的闽浙?或者大人想去和李鸿章抢地盘?” 这更离谱了,一个区区六品官,离了本省地界变成没有辖地的流官,想见曾国藩还要递手本排队候见,若说去和总督巡抚争地盘,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好了,平原兄你不要再说了,方才是我想左了。郝夫子你也不必自责,你是为我着想嘛,今后再有这样的话,依旧要说予我听。”乔鹤年温言抚慰愧怍不安的郝师爷,“那平原兄又有什么好主意?” “我的主意只有一个,无论如何要解了合肥之围。到了那时,乔大人就是首功一件,谁也掩不去这份功劳,至于袁巡抚更要承情。” 这是救命之恩,袁甲三当然会大加报答,至少在保案上不会吝啬笔墨,酬庸不问可知必定优厚。 “但我方才说的也是实情,没有饷,我使唤不动这些兵大爷。更别提带着他们打仗。何况陈玉成、黄文金、程学启呈三角之势围攻合肥,哪一面都不是好惹的,实在没有战胜的把握。”乔鹤年看着桌上铺的地图,又紧紧皱起眉头。 “我去一趟三河镇。”古平原忽然说了一句。 乔鹤年吃惊非小:“你要去长毛老巢?” “不错。我打算去探探长毛的虚实。”古平原忽发奇想,却不想让面前两人看出底细,“你们也知道我与英王妃白依梅是从小长大的朋友,这次我能活着回徽州,不过是朝廷看我可以利用,让我来诱捕她,进而去抓陈玉成。现在看来此事几无可能,不过无论如何我要去见上她一面,打听打听长毛的动向。” “这样也好。”乔鹤年手下的这批人实在是不得力,军士人人懒散,营官个个懈怠,简直是暮气沉沉,要不是敌人近在眼前,生死间不容发,乔鹤年发令根本不会有人听。饶是如此,这群官兵见朝廷连饷银都发不出来,更是不愿意身临前敌,乔鹤年方才在前面大发脾气,就是因为探马不力,半个月了,连长毛的军力部署都打探不出来,弄得乔鹤年像睁眼瞎一样。 “见了白依梅,千万要打听出来的有三件事,长毛三股部队的主力都在什么位置。何处相对薄弱一些,将来可以作为内外夹击的突破口。再有就是长毛的粮饷还能围城多久?”乔鹤年在古平原临行时秘密嘱咐了一番。 “王妃说她不愿见你,请古公子回去吧。”从王府高墙中走出来见古平原的,依旧是当初那个引他入府的仆妇,“今朝别后,永不相见!”当初在南岭赤松林,古平原与陈玉成联手救下白依梅,她夹在两人中间,最后毅然随陈玉成而去,留下的就是这么一句话。这话像钢钎一样插在古平原的心里,每次想起都是一阵疼。 “请转告你家王妃,我此来不是叙旧,是有要紧事谈。”古平原闭了闭眼,把那份酸楚无奈强压下去,语气尽量地平和。 “对不住了,古公子。”那仆妇言语恭敬,语气却甚是决绝,“王妃说,无论您再说什么,都不许我代为回禀。否则就把我逐出府去,奴婢实在是不敢,还望公子恕罪。” 古平原想不到白依梅居然执意如此坚决,铁了心要和自己一刀两断。是为了陈玉成?他心里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明知道这份嫉妒没有道理,别说白依梅已经嫁了,就是自己也成家了,按说这份旧情理当斩断,可是他就是忘不了白依梅的一颦一笑,若说隔得远了,尚且能不去想,可她就在这道墙内,彼此不过十几丈之遥,却再难相见,这才是让古平原最难忍受的。 古平原烦躁地来回走了两步,忽然伸手入怀,递过一个锦袋。 “既然不许带进只言片语,那么带样东西总可以吧。你把这锦袋交给王妃,什么也不必说。” “这……”仆妇为难了。 “不然我就一直等下去。”古平原也有些负气。 “那好吧,请古公子稍等片刻。” 这一等可不是片刻,足足一个时辰也没出来人。古平原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王府的高墙,心中想的却是白依梅当初在古家村住的那间院子。按说白老师身故之后,那房子该是白依梅的,但不用问,她是不会回来了,族中公议将这房子卖了,所得银两为白老师修建坟茔。古平原把那在村头小溪旁的两间房舍都买了下来,一切都像当初一样丝毫未动。 每逢身子疲累或是心力交瘁之时,古平原便喜欢到白依梅的闺房里坐上一坐。这房间他以前从未来过,那时二人以礼相待,虽然情深义重,却从不逾规。白依梅是个女儿家自不必谈,古平原心中早就当她是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反倒更加留神在意,不愿因自己一时情炽,惹来村中人对白依梅的闲话。 想不到的是在白依梅嫁了人之后,自己反倒能毫无顾忌地来到她的闺房。小妹古雨婷有时也随他一起到白家扫扫积灰,清清院落,有一次见了白依梅留下的一件百褶裙爱不释手,这些衣服原本闲置也是糟蹋东西,可古平原却瞪起眼睛狠狠说了小妹几句,非要她原样不动地放回去,气得古雨婷哭着跑了,从此再没来过。古平原自己心里也不好过,后来还是到府城的衣铺买了一件更好的,把小妹哄得破涕为笑。 “要是能忘我也想忘,谁愿意总有一把刀搁在心里慢慢地割,可忘不了又该怎么办!”古平原思绪万千,呆呆地想出了神。 “古公子。”身后有人连着叫了他好几声,古平原这才回过头来。 “王妃说,她不想见你。” 古平原无声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事到如今他也没办法了。 “可是你要是想见她,非见不可,那就随我来吧。”说完那仆妇转身向府内走去。 古平原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反复把这话想了好几遍,还是品不出滋味,见她眼看就要进了王府大门,赶紧抬脚跟过去。 王府前厅是议事厅,又称银安殿,有长毛兵丁手执长枪把守,见一个脑后有辫子的“清妖”走了进来,都睁大了眼睛,有那小头目当即走过来喝住。 幸亏话是事先想好的,其实也不算是谎话,就说古平原是王妃老家的亲戚,此来是看望亲人。这当然可以,小头目搜过古平原的身,见没有利器,便当即放行通过,让他进了内宅。 三河镇上的王府是陈玉成的军事驻地,并非是明轩高屋的华贵所在,与议事厅只隔了一重院落,便是内宅。内宅分为两重,为了关防便利,第一重是陈玉成夫妇安居之地,最后面才是丫鬟仆妇的住所。 “王妃在左侧厢房中,古公子你直接进去就好,不必通禀。” “好,有劳你了。”古平原伸手叩了叩门环,屋内无人应答,他伸手轻推,门应声而开,抬眼望去,一个头戴凤头钗,身佩水痕玉,穿着金丝银边缀地长裙的丽人就坐在正厅中,桌上放着一件锦袍,她手拈针线,正在做女红。听到门开,也没有抬起头看一眼。 让古平原没想到的是,白依梅身旁还站着四个垂手而立的丫鬟。 “她不愿意一个人见我。”古平原心头刹那间闪过这个念头。 “你……还好吗?” 上次在王府见面,第一句话古平原也是如此问。当时白依梅回答的是:“好与不好都没什么分别。” 然而这一次,白依梅却低头做着手中的活计,微笑着答道:“王爷待我很好,我当然很好。” 只一句话,古平原便不知如何再说下去了。他面对凶神恶煞的蒙古军人和狡诈奸险的票商掌柜时也没有过手足无措的感觉,如今却真的不知如何开口。天下若说还有一人能随便说句话便让古平原变得像懵懂少年一般涩涩无言,就只有面前的白依梅了。 见古平原无语,白依梅这才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神中没有思念,也没有回忆,就像是对着一个熟络的乡亲邻里在打声招呼。 “你说有要紧事,那便快说吧。等一会儿我还要亲手给王爷缝补战袍。合肥城外战事激烈,我一个女人家能为他做的,也无非如此,只望老天保佑王爷能逢凶化吉,早日凯旋回来与我团聚。” “你不用说这样的话,我知道你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古平原微忿道。 “这可奇了,我担心自己的夫君岂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再说我本来也没想对你说这样的话,上次见面时我说得很清楚,彼此不再相见,你为何又来找我?”白依梅不紧不慢地说。 古平原脑子一热,忍不住脱口而出:“那咱们两个的情分呢,就算如今你嫁我娶各有因缘,难道说从小到大的情分就一笔勾销了?” “你娶亲了?”白依梅怔了一怔,手一抖,那针扎破了手指,一滴血从指尖涌出。丫鬟赶紧过来用一块白纱擦拭,又要张罗着请大夫,白依梅把手轻轻一摆,“你们都出去吧。” 等丫鬟都退了出去,白依梅上下打量着古平原,像是在看他是不是说谎:“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从下聘到成亲如此之快,娶的是哪家闺秀呢?” 古平原还在气头上,一哂道:“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我自娶我的亲,何劳你亲自动问!” 白依梅像是早料到古平原会如此回答,也不着恼,语气轻柔地说:“你是我爹的高徒,他平生最惦念的就是你,如今我代他老人家问问,难道也不可以?” 古平原几句话都落了下风,干脆直言答道:“是个为了救我连命都可以不要的女子。” “哦。”白依梅像是很意外,微一沉吟道,“我想起来了,你上次说过,难不成就是那山西常家的女儿。” “对,就是常玉儿,如今她是我妻子。” “照这么说,你是为了报恩才娶她?”白依梅试探着问了一句。 古平原一下子被问得愣住了,却又立时反诘道:“哼,我看你才是为了报恩才嫁给陈玉成的吧。” 白依梅的脸色瞬间变了变,咬住了下唇不再言语。 气氛一时有些僵,古平原毕竟在白依梅面前难以硬起心肠,便缓和了语气说道:“长毛毕竟是叛逆,你这样跟着陈玉成不是长久之道。” “你说什么!”白依梅脸色寒了起来,“古平原,我嫁给陈玉成便是他的人,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古平原一愣,回头一想自己的话确有毛病,难怪白依梅会误解。 “我不是让你离开陈玉成,更不是让你……而是想给你们另找一条路。” 古平原这个突发奇想在大蜀山下的军营里便有了雏形,一路而来反复思量,这时便能侃侃而谈。他是想让陈玉成就在此时投向朝廷,连带手下十万大军,全部让朝廷收编。 合肥是江南江北两大营与直隶京师之间的要道,长毛要是打下合肥就等于在清廷咽喉上插了把刀,占据了军事上的最大主动权。所以古平原说此时是最有利的时机,陈玉成如果这时候和朝廷谈投诚,那真是要什么有什么,这就是所谓的“城下之盟”,凡是胜者都可以取得最优厚的条件。从远处说,当年北宋澶渊之盟,被迫向辽国进贡称臣,燕云十八州依然被辽国保有。若是从近处看,三年前英法联军打入北京,恭亲王与英国和法国签了《北京条约》,赔偿纹银近两千万两,还允许在中国传洋教,就连京城的海上门户天津都成了通商口岸。 “这都是朝廷此前万万不能答应的条款,为什么一口气都签了下来?还不是因为英法军队占了北京城吗。所谓城下之盟,就是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如今就是这么个形势,陈玉成已经为自己争取到了向朝廷投诚的最佳时机,眼下他提任何条件,朝廷只能和他讨价还价,绝不至于一口回绝。”古平原说得口干舌燥,端起桌上一杯茶水一饮而尽。 他还想接着往下分析利害,忽听白依梅幽幽地叹了口气:“别再说了。” “什么?”古平原一呆。 “我明白你来这儿做什么了,你是想让我劝王爷投向清廷。” “对。依着如今这形势,陈玉成投过来,一则保住合肥,二则去了洪秀全一条膀臂,朝廷真能赏他个爵位,你也就不是叛逆,反而成了一品诰命夫人。” “这就是你为我想的路?”白依梅静静地看着古平原。 “对!我一直在考虑,怎么样能让你摆脱叛逆的身份。别看你今日是王妃,等到长毛垮了的那一天,天下虽大藏不住你,你非跟陈玉成一起上……”古平原猛然止住话。 白依梅冷笑道:“你不好说,让我替你说完。一起上法场,对吗?” “现如今不必了……” “确实不必了。”白依梅不等他说完便截住了话,“你走吧,我的事儿不劳你操心。既然你娶了妻子,她才是值得你关心的女人。”说罢站起身竟是要送客。 古平原被她那冷冰冰的语气堵得说不出话来,心中一阵气苦,忽然大吼道:“要不是为了你的安危,为了老师的遗愿,我会留着这条命跑回徽州来?你知道我答应了朝廷什么条件,你又知道我娘和弟弟妹妹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大发脾气,把白依梅也弄愣了,记忆中古平原还从没有对她这般疾言厉色过,她见一个小丫鬟闻声在窗外探了探头,疾声道:“都到正房去,没我的话不许进来。” 古平原依旧气呼呼地站在那里,白依梅放缓了语气问:“你说的都是怎么一回事,我一点不明白。” “那好,我就告诉你。”古平原本来没打算把这事儿说给白依梅听,只要能让陈玉成降了清廷,自己的目的就达到了,什么拿白依梅当诱饵、什么抓捕陈玉成,这些自己反正也不会去做,干脆就不提了。想不到三河镇这一见,才发现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白依梅和自己并非一条心,不愿意去劝降陈玉成,古平原这一急,索性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白依梅这才知道古平原又是在鬼门关里打了个转回来,目光不由得柔和了下来,带着一丝爱怜,看了看这个自己当初青梅竹马的恋人。 “照你这么说,要是不按着朝廷的意思办,连伯母她们都难逃一劫?” “这是株连,其实就是把我古家当长毛逆属来办。”古平原摇摇头,“我想不通你为什么不肯听我的劝,为什么一定要跟着陈玉成当长毛呢,我给你指的这条路明明能走得通,为什么不去走?”说着说着,古平原又有些激动。 古平原不知不觉间语气重了些,白依梅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冷笑一声道:“给我的丈夫指一条出路?那可真谢谢你了,不过王爷可是个英雄,不必任何人给指路,他自己也能打一条路出来。” 古平原闻言愕然:“我不想和你赌气。别看陈玉成围了合肥,其实不过一隅之利。纵观天下,朝廷已然占了上风。长毛赢不了的,只怕这是陈玉成最后的机会了。” 白依梅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斩了这股情丝,对古平原不作他想,可是一听到他娶妻了,心里没来由一阵烦,古平原出的主意哪怕再好,她也不想听,但这个理由却也不能说:“王爷那个人我知道,天国的人哪怕都降了朝廷,他也不会降。要他投降,那除非……” “除非怎样?”古平原暗想,只要你说得出,再难的事儿我也去办。 “除非天王下令要他降,他才会降!” 洪秀全!古平原气得重重一跺脚,这不是痴人说梦吗!不过凭借古平原当初与陈玉成一番交往,他也知道白依梅说得没错,让陈玉成投降真是难如登天。 上策不成,退而求其次,古平原把乔鹤年托他打听的那几件事问了出来,他话说得很是委婉,白依梅却再一次寒了脸。 “你打听这些事情做什么?别说我不知道,就算知道,我能告诉你吗。你问明白了,还不是要去告知官府,然后官军就会以此来对付王爷手下的军队。” “为人忠逆之辨总要清楚……”古平原还想劝,又被白依梅一口打断。 “我看弄不清楚的人是你。什么是忠?我如今是英王妃,是太平天国的人,我当然要忠于天国,忠于王爷。难不成我还要忠于朝廷,然后帮着朝廷来杀我的丈夫?” 古平原自问口才也不差,却被这几句话说得当场哑口无言。 房间里一时又静了下来,古平原想到当初在赤松林,白依梅说“女子出嫁从夫,从今往后我是太平天国的人,你是大清的人,我们再不要见面了。”古平原直到今天才真的懂了,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已经在两人中间划出了一道巨大的鸿沟,无论如何也越不过去。 原来还是她早就看得清清楚楚,反倒是自己一直不明白,再见面不过是徒增痛苦,于事无补。古平原心里苦笑一声。 屋里寂静无声,两个人都不知道该如何打破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古平原刚要起身告辞,忽听院子里传来一阵吵闹声,声音由远及近,转眼到了门口,然后房门被撞开了。 白依梅明明吩咐下人不许进来,生气地一扬眉看向门口,脸上却立时现出笑容。 “姨姨……”门口传来一声稚嫩的童音,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抱着自己用皮革缝的小球,原来就是这孩子一路追着球跑了过来。 “是小善啊,来,到姨姨这儿来。”白依梅笑着招手,把这长得白白胖胖的可爱孩子搂过来,用手巾给他擦了擦膝盖上的土,又问,“你娘呢?” “娘。”男孩转过身向着门口叫。 古平原这才发现一个年轻女人显得很是尴尬,站在房门前不敢进来,看白依梅注目自己,忙双膝跪下,喊了一声:“见过王妃。” 白依梅赶紧站起来,走过去把那女人扶起来,“程大嫂,怎么和我闹这个礼数。王爷都说了,他和程大哥是生死与共的兄弟,那咱们的情分和妯娌也差不多,眼下他们两兄弟在并肩作战,你倒与我如此见外,等王爷回来我怎么向他交代。” 那被称作程大嫂的女人站起身又福了一福,神情很是拘谨:“我家外子也说了,以前不知天高地厚,冒犯了天国大军,今后一定尽心效命,不敢稍有迟怠。我和孩子更是蒙王妃抬爱,让我们住在王府里照应有加,哪敢再不分上下尊卑呢。”说着又责备那男孩子,“小善,说了多少次了,不要离开后院,王妃正在待客,岂不是被你打扰了,还不向王妃赔罪。” “不必不必,程大嫂真是越说越见外了,王爷走时反复叮咛,让我照顾好你们,以便让程大哥安心在外打仗。这一仗打下来破了合肥城,王爷自当给程大哥请功,洪天王待人最厚,届时少不了王爵之封,到时候程大嫂也是王妃之位,咱俩是一样的,眼前何必客气呢。” “敢问您可是程学启的夫人?”古平原一直在旁听着,冷不防插了一句。 程大嫂见是王妃的客人,当然不敢怠慢,忙点头称是:“拙夫正是程学启。” “哦。”古平原仔细观察那妇人,眉眼驯顺中总是带着一丝苦意,仿佛满腹的心事。 “小善,快随我来,别打扰王妃见客。”说着程大嫂告了个罪,领着那小男孩快步离开,随手掩上了房门。 “你……真不愧是陈玉成的贤内助,他在前边打仗,你在王府帮着他笼络人心。”古平原忍不住刺了一句。 “这都是我该做的。”白依梅淡淡道。 “哈哈。”古平原也不知为何要笑,笑中带着七分愤懑、三分讥讽,“从前我一心一意想着等到长毛事败,哪怕抛却身家性命,无论如何要救你平安。现如今只怕是想错了,等到长毛功成,我还要求王妃你保全我一家老小的命呢。” 白依梅乍听此语,身子晃了一晃,这是古平原第一次对着她说出“王妃”二字,她本也以为自己并不在乎,真从古平原口中听到这两个字,却像射在心口的一支利箭般难以忍受。 两个人就这么你瞪着我,我瞧着你,过了半晌,白依梅疲倦地指了指桌上,古平原方才让人送进来的锦囊就放在桌上:“你走吧,这锦囊要么就拿走,或者就放在这里,无所谓了。” “无所谓?”古平原心里猛一抽,想起自己在关外为守住锦囊里的东西所受的那些苦,真恨不得把它一把抓过来摔在地上,摔得粉碎才好。然而他把手按在那锦囊上,手背上青筋绽起,几次屈伸,终究还是慢慢地放开了手。 “你自己保重。”古平原轻轻留下一句话,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他来到院中,院子里寂静无人,看来那些丫鬟仆妇不敢违令都聚在正房中,古平原正要迈步往前厅走,忽然听到从最后一重院落里传来孩子的笑声,正是方才那个叫“小善”的孩子。 “程学启的儿子……”古平原若有所思,忽然回转身向着身后的院子走去。 程大嫂正看着自己的孩子玩皮球,忽然发觉有个男子走近,细一看是方才王妃房中的那个年轻人,见他面容和善,脚步却急促,不知道为何竟是直奔自己而来。 古平原兜头一揖:“程大嫂,在下歙县古平原,初识无礼,还望莫怪。” 程大嫂慌得连忙侧身避过:“这位古大爷,你何必多礼,敢问有什么事情。” 古平原下了决心,单刀直入道:“程大嫂,事情紧急,这里又不是说长话的地方,我就直说了。程学启他真的想跟着长毛反朝廷吗?” 只一句话,程大嫂身子就是一颤,看着古平原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你、你问这做什么,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会知道这些?” 古平原也是方才察言观色,看出程大嫂眉宇间隐有忧色,这才大胆一问,如今再看她的态度,更觉得自己所猜不错。 “大嫂放心,我不是长毛派来试探你的,只是想……”他的声音原本就够低了,这时又压下三分,“程大哥人才出众,我不忍让他一念之差沦为逆匪,打算劝他反正,不知程大嫂意下如何?” 口说无凭,古平原说自己不是长毛,程大嫂如何敢信,一句话说错了,就是生死之差。 见她满脸疑惧,古平原心里虽然急躁,不得不放缓了语气:“程大哥原本在宿州保境安民做得好好的,却为何投了长毛?” “你不知道?”程大嫂愣了愣,脸色却是缓和了许多,“你真的不知道?” “不瞒大嫂说。我这半年来一向都在京城,几天前刚刚回到安徽,消息实在隔膜。” “看来你真不是长毛的人,不然不会问出这么一句来。” “我是歙县县令乔鹤年的好朋友,官面上也算有熟人,程大嫂你尽可放心。”古平原语气诚挚,“年初有人从长毛手上救出了一批杭州难民,便是我帮着乔县令做的,大嫂想必也听说过。” 这事儿在安徽无人不知,程大嫂没想到就是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功劳,又上下打量了他两眼,问了一句:“那你又怎么会来到英王府上?” 这真是六月天冻杀一只老绵羊—说来话长!古平原也无暇细说他与白依梅的过往,只简单说道:“我是代朝廷来劝降陈玉成。不瞒程大嫂,事情并不成功,其实这也在意料之中,他毕竟跟了洪秀全十几年。可是程大哥就不一样,没必要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与长毛绑在一起,反叛一事岂是好做的,不止自己要杀头,还连累全家有罪,祸及满门。”说着看了一眼在旁玩球的小善。 这句话触了程大嫂的情肠,眼睛一红:“古少爷,你这话可真说到我心坎里去了。也是当初他被人逼得太狠,都快气疯了,我怎么劝他也不听,弄到这般田地真是骑虎难下。” 古平原听了“被人逼得太狠”,脑中立时记起乔鹤年仿佛也提过程学启是被人逼得造了反,都怪自己当初没有细问一问,不然眼下就有一篇好文章可以做。后悔也迟了,古平原索性不去想,急急道:“既然程大嫂深明大义,能不能给我一件信物,让我去劝劝程大哥,万一我能把程大哥劝得回心转意,朝廷不但不会怪罪,还能得个好出身,到时候封妻荫子,不比跟着长毛造反强上百倍?” 程大嫂看样子也是个果决的女人,只略一思索,便招手唤过自己的儿子,口中说:“我身上没什么东西,这孩子的长命锁你带走,外子一看便知。”说着从小善脖颈间解下一片玉锁,古平原伸手接过,程大嫂顺势便要跪,“古少爷,我全家的性命就交给你了。” 古平原连忙伸手扶住:“使不得,小心有人看见。程大嫂,我得走了。” 他说完把玉锁往怀中一揣,返身便走,临到院子的圆月门口,回头看了一眼,程大嫂搂着小善站在院中,母子俩眼巴巴望着古平原,看上去孤立无依。 古平原点了点头算是作别,他要往前面走,一定还要经过第二重院,当他走到院子里时,忽然听到自己方才所在的左侧厢房里有人在说话。 “宋嫂。”是白依梅的声音。 “王妃请吩咐。”答话的便是那个引自己进门的仆妇。 白依梅叫了一声,却又不言语了,古平原忍不住停下脚步想听听她说什么,过了半晌,白依梅才声音低低地道:“明儿到镇上找个金匠,用金子把这锦囊里断成两截的玉簪镶好。” 古平原脑子里“轰”的一响,宋嫂答应的什么他再也没听见,他几步走到房门口,伸手去推门,但手放在门上,却像被什么拽住了似的迟迟难动,最后长长叹了口气,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他的这声叹息,白依梅在屋中也听见了,她怔怔地坐着,眼光放到那锦囊上,就那么久久地看着,仿佛身边再没有一件值得在意的事情。 劝降陈玉成,古平原可以不必和任何人商量,反正到时候陈玉成自己与朝廷去谈条件。可是对程学启就不同了,此事须做得周密,而且必然要有所封赏许诺,不然不足以打动人心,乔鹤年别看只是歙县县令,从六品的官衔,眼下却主持一省军政,这事儿必须先和他商量。 “我听程学启的妻子说,他是被逼无奈当了长毛,这话可是真的。” “不假。”乔鹤年听完古平原一番诉说,沉思着道,“这是愚人做的蠢事,事已至此,本来也没必要多说,你既然问了,我就告诉你好了。” 乔鹤年口中的愚人不是别人,正是巡抚袁甲三。本来安徽三股势力:袁甲三统领的大清官军,陈玉成所率太平军,还有就是匪王苗沛霖的部队,清军与长毛势均力敌,苗沛霖则稍逊一筹。按照这个形势,无论谁能争取到程学启的势力,都能立时压过敌方,所以程学启那边三天两头都有人上门做说客,怎奈程学启奉母命,口风特紧,坚持两不相帮,只在宿州守卫乡土。时间长了,官军和长毛也就冷了心,不再动收编程学启的心思了。 原本可以这样相安无事,以袁甲三的才干也没想过要彻底打垮陈玉成,只盼能与之隔岸对垒,互不相扰。没料到军机处接连接到江南大营曾国荃的急报,说是洪秀全的天京被围,命令在外作战的忠王李秀成率军回援。李秀成确实是智勇兼备,硬是打出一个缺口领兵进了天京。曾国荃担心同样的命令必定也给到了陈玉成那儿,万一陈玉成也回援天京,与李秀成里应外合,曾国荃还真没把握对付这两员勇将,所以急忙通知军机处,要袁甲三一定不能轻易放走陈玉成,就算拦不住,也要打掉他一半人马,给江南大营减轻压力。 袁甲三接到军机处发来的上谕,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不是他不想打陈玉成,人家的厉害明摆着的,自己手下的官军就没人敢和他对阵。旗营也好,绿营也罢,一见“四眼狗”陈玉成的旗帜是望风而逃,靠这些人守城还可以,打仗?真要是开了城门冲出去,这城门能不能关上还真不好说。可是军机处一日三催,非让他发兵,袁甲三为此发愁不已。 袁甲三这个巡抚在外人看来才力不足,资望不够,比起曾国藩、左宗棠等人差了一大截,但他毕竟掌一省人事升迁,在安徽一省说一不二,他犯愁,自然有那意图讨好的人来献计。 按说出的这个主意并不坏,便是招安宿州的程学启,将他手下一万多人马收编为官军,这一万人战斗力极强,兼之熟悉山川地形,用得好了可以以一当十。袁甲三同意了这一计,问题是他想到以往程学启的态度,认为这一次要是派人去好言相商,必定还是被一口回绝,他听说程学启事母甚孝,于是打算用曹操对付徐庶的方法,派一队官军去“请”程老太太,也就是程学启的老母亲来省城,说是请,其实就是绑票。只要把这老太太握在手里,不愁程学启不俯首听命。 这是枭雄御下之道,非常人所能驾驭,结果果然出事了。派到宿州的一队兵夜袭程学启的老宅,把程老太太绑了,却不肯放过程家的财物,搜掠一番之后这才返回省城。就这么一耽搁,在外练兵的程学启得报,真好似劈山救母的刘沉香一般不顾一切,立时率人轻骑追赶,就在离省城不到四十里的地方追上了这伙绿营兵,一番火拼杀得片甲不留,把自己的母亲抢了回去,程老太太受了点伤,所幸不重。 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了,程学启气得暴跳如雷,指着合肥城破口大骂一番,谁拦着也不行,到底领着手下全部人马投了长毛。 这在陈玉成真是天助我也。他原本就有心打下合肥,切断直隶山东来援的清军之路,没了后顾之忧就能放心大胆地回兵去救天王。只不过自己手下只有黄文金能独当一面,所以迟迟不能发兵攻城,如今来了个程学启,陈玉成真是喜出望外,立时召开阵前会议,定下了打合肥的方略。 “你们说说看,这不是倒持太阿,授人其柄吗,好端端地把程学启这么个勇将推到了长毛那边。”乔鹤年说完了,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道。 “依我看,程家人并不愿落水当长毛,他家世代乡绅,怎么会心甘情愿反叛朝廷呢?此事不过是程学启一时冲动,未必不能挽回。”古平原说着拿出那片长命锁,放在案头。 “你说的虽有道理,可是程学启不好惹,谁要是这时候代表官军去劝降,岂不是送上门的出气筒,万一他把眼一瞪,命可就交代了。”郝师爷沉吟道。 “我去吧。”乔鹤年忽道。 语出惊人,郝师爷先就反对:“那可不成,眼下全靠乔大人坐镇大营,这安徽一省才算是有个官儿来主持大局,你怎么能轻蹈险地呢?” “郝大哥说得对,乔大人不能去。” “可总要有个官面上的人去,不然难以取信。”乔鹤年看了一眼大帐之外,苦笑道,“外面这群官,要不是无处可去,也不会聚在帐下,我要是派个征办粮草这样的肥差,他们个个都抢着去,说到这种搞不好掉脑袋的差使,真是无人可派。” “要是大人信得过我,那就让我去。”郝师爷下了决心。 “你?” “我好歹也有九品官衔在身,既受乔大人知遇之恩,眼下就是报答之时。”郝师爷脸上不见了往日诙谐,庄容而言。 “郝夫子……”乔鹤年下座,握住郝师爷的胳膊,一时感慨难言。 “不成。”古平原忽然说话了。 “你说郝夫子的这个主意不行?” “不,我是说他就这么双手空空地跑到程学启的营里去劝降,那可不成。”古平原显见得是深思熟虑了一番,“程学启是因为官府辣手,这才赌气投了长毛,我们想把他劝回来,就要拿出赔罪的诚意,不然不能取信于人。” “依你说来,这诚意该如何做法?” “三条。一是不管他此前帮着长毛杀了多少官军,从受朝廷招安起,程学启和跟着他的这帮人的一切罪名全都赦免。” “这没问题,既是招安,当然既往不咎,各地都是这般做。”乔鹤年点点头。 “二是要封官。郝大哥,带一万人投过来,该给个什么官?” “哦。”郝师爷想了想,“就拿僧格林沁王爷手下大将陈国瑞来说吧,他也是带兵反正,手下大概五六千人马,先授四品游击,打了几仗之后,就被保为三品参将,如今也是将军了。” “没有香饵钓不上大鱼,要招安程学启,至少也要给他个参将当当。”古平原笃定地说。 “这……”乔鹤年可为难了,自己才是一个六品官,却要给人家许三品的愿,这可难办了。 “大人,此时须有担当才行,不然不能成事。”郝师爷在旁劝道。 “好吧,我就代袁巡抚答应下来,合肥危在旦夕,城内城外音书不闻,想来巡抚也不会怪我越俎代庖。” “既然如此,还有第三样。”古平原伸出三根手指,“所谓升官发财,要程学启带他手下的人再‘反’一次,那下面这些人好处也要顾到,至少要关三个月的恩饷。按一个月五两银子算,那就要十五万两银子才够。” “十五万两,这么多!”乔鹤年吃了一惊。 古平原还没说完:“而且既然招安,就不能再穿长毛的服色,一定要发下营兵的号坎军服。再有粮草呢,人嚼马喂,顿顿都要吃的,不准备好能行吗?一万人的吃穿用,这笔银子往少了说也要十万两,再加上给程学启那帮大小头目的馈赠,连饷银在内,合一合没有三十万两这件事办不下来。” 乔鹤年与郝师爷面面相觑,半晌才开口道:“平原兄,你去三河镇这段时间,我托郝夫子帮我拢了拢账,如今账面上余银不足五万两,就像你说的,我手下这帮官兵也是要吃要喝要拿饷银,别说手头上的钱不够三十万,就算正好有这笔银子,也不能都拿去给程学启呀,让旗营和绿营的这帮丘八爷知道了,非哗变了不成。”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何况是三十万两白银,三个人不免犯了难,从日近中午想到太阳落山,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 乔鹤年摇了摇头:“想凑三十万两银子谈何容易,这又不是变戏法,得了,还是先吃饭吧。平原兄、郝夫子,你们大老远回来我还没给你们接风洗尘,今夜我吩咐军中厨子做了几道好菜,咱们好好聊一聊。” 等饭菜上桌,古平原发现做这桌菜确实不易,特别是在如今这兵荒马乱的处境中,虽然没有宋徽宗称道不已的“沙地马蹄鳖,雪天牛尾狸”,可是清蒸石鸡、问政山笋、臭鳜鱼、青螺炖鸭、虎皮豆腐这些徽州名菜一样不少,足见乔鹤年是动了一番心思。 “东翁,这可真是生受了。”郝师爷是个老饕,一闻香气便眉开眼笑,连连举杯向乔鹤年称谢。 “哪里,郝夫子一路奔波,平原兄更是死里逃生,我这一席菜既是洗尘也是压惊。只不过军中不许饮酒,咱们就以茶代酒吧。”乔鹤年矜持地笑了笑。 酒过三巡,乔鹤年又命人端上来个“一品锅”,笑着道:“真算是郝夫子有口福,如今看我暂管了一省的军政,这起子候补官又把主意打到我头上了,拼命巴结想谋个好差事。嘿,今天日头刚起,就有人巴巴送了个‘一品锅’来。这料材都是上好的山珍海味,平素也难得一见,想不到却在大营里能吃到。” “确实,确实。”郝师爷是识货的,见那海参鼓胀如拳,鱼翅发得晶莹如玉,垂涎欲滴连连点头。 他刚想去捞一筷子,大帐忽被掀开,一阵冷风吹进,几人都吃了一惊。 “哼,老子和弟兄们在外面啃硬牛肉喝凉水,你们这群王八蛋,居然躲在这里大吃大喝,还不快分老子些!”闯进来的是个旗营的伍长,一看那歪眼斜眉的样子就是个老兵油子。 乔鹤年听他口中不停骂骂咧咧,勃然大怒,站起身喝道,“你一身酒气还敢说自己喝的是凉水,犯了军规居然还如此嚣张,跑到大帐来搅闹。来人,把他捆了,送到马圈里去醒醒酒。” 这么一闹,几个人顿时都失了兴致,古平原其实一点都吃不下,他心里想着自己在这儿吃香喝辣,城中却要断粮了,老母和弟妹还不知吃的是什么呢。只不过碍着乔鹤年和郝师爷的面子,他不得不陪席,正好来人一搅,他趁机放下杯:“乔大人,我又想到,眼下城中的粮食只怕只够支撑十几天,这要是解了围,立时便要大批的粮食供应上来,这又该如何是好?” “平原兄,你不要再说了,我连招安程学启的银子都拿不出来,你却要我走一看三。这酒虽然没喝,我已头疼死了。”乔鹤年紧皱着眉,连连摇头。 “我有个主意,大人看行不行?” “管它行不行,古老弟你说出来大家一起参详嘛。”郝师爷催促道。 “官府出个告示,先从老百姓手中赊粮。徽州多大户,家里有几年存粮也不稀罕,只要价格比市面上的粮价有更多赚头,他们也许会把粮食拿出来。” 乔鹤年边思索边问:“那军饷呢?” “我来拿。” “你?” 古平原一语既出,引来的是二人惊奇的目光。 “古老弟啊,你别开玩笑了,你的银子如今花得是河干水涸,别说三十万两,就是三千两也没有啊。”郝师爷摇头不信。 “有,只不过这钱不在我手里。”古平原以兰雪茶入股泰来茶庄,双方合作分红,“如今茶叶被胡老太爷拉回了徽州,不管卖没卖出去,我都可以请老爷子先折价给我,不足之数留到下个茶期再结算不迟。” “平原兄,你这是拿自家的银子给官军发饷。”乔鹤年大为感动,“既如此,官府也不能让你吃亏,就按市面上钱庄间的拆借利息,将来本利一并还清。” “那样利息足足多出一成半,必定有人说乔大人拿了回扣,于您官声不利,依我看,还是就按商民放贷的利息来算。将来将此事禀告袁巡抚,不拘哪一笔生意,给古老弟让让利,这好处也就出来了。”郝师爷说道。 这是老谋深算的想法,乔、古二人频频点头。 “我立刻下札,委陈永清为大营采办,专门去办这件事。”乔鹤年吩咐康七磨墨。 “陈永清?”古平原没听过这名字,郝师爷也不知道这个人。 “是个候补的州县,那‘一品锅’就是他送来的。”乔鹤年笑道,“这人是个捐官底子,没什么才学,只是一味中庸罢了。我派这差事也算是调补他一下。陈永清这人老实无用,不过是个摆设,差事虽然派给了他,但是事情还要请平原兄来做。把他应得的那份给他,他绝不会来掣肘你。”乔鹤年把话说得清楚。 “听见没有。”辞出了大帐,郝师爷冲古平原挤挤眼,“我这位东翁,如今为官的本事可是大有长进哪。” “怎么说?” “这差事他派给我也行,或者派歙县的户部书吏,却指了一个不相干的陈永清,为什么?还不是怕人说他任用私人,从中渔利。乔大人的眼睛可没盯在几笔银子上,其志非小。” 等见了陈永清,别说郝师爷,就是古平原也差点乐出声来。 这人实在太邋遢了,黑缎面的官靴上破了个洞,里面偏还穿了一双白袜子,补服上还缺了两个盘扣,就这么半敞着。他已经提前接到了消息,一见郝师爷连忙打了马蹄袖要行大礼。 “这可使不得。”郝师爷伸手一拦,“我与大人品衔差着两级呢,怎么大人反倒向我请安。” “嗐,这不是、这不是……”陈永清结结巴巴地憋了半天,才来这么一句,“您是乔大人器重的师爷,我哪里敢在您面前托大,今后还要托您多照应。”话说到这儿都没错,往下一句可乐了大发了。“我琢磨着打狗也要看主人,给您请个安,也算是给乔大人道谢了。” 没等这话说完,一排护卫笑得东倒西歪,古平原也撑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郝师爷这才知道此人不通之极,也不与他一般见识,反倒呵呵一笑,打趣道:“陈大人话说得好,这牙生得也不错,只可惜不是象牙。” “要是象牙我可发了。”陈永清半点没听出郝师爷的讥讽之意,一脸赔笑。 古平原把郝师爷拽到一旁去商量。看样子这陈永清确实是老实无用,而且样子太差了,没有官威,如何取信于人。差事已经奉委,换人是不行了,只好换衣服,郝师爷张罗着给他借了一身崭新的官服官靴,又着人把他那条起了毛的辫子重新编了编,打上桂花油,最出奇的是弄来一副墨晶眼镜,这可是新鲜的洋货,在上海也算时髦,徽州更没几个人见过,是一个派到上海采买的书办买回来夸耀于人的,也被郝师爷借来了。等到打扮一新,陈永清站在营门口,郝师爷得意地看看古平原,意思是怎么样,如今谁还能看出他是个土佬。 古平原也满意地点点头,这眼镜可真是好,把陈永清那闪闪烁烁的眼睛挡得不见分毫,他个子又大,看上去竟十足威风。 “行了,这台上傀儡备好了,台下的线可操在老弟你手里,能不能顺顺当当演下来,我和乔大人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古平原点了点头,与陈永清上马而去。每省都有几个大粮市,安徽的粮市分布在亳州、芜湖和池州等地,古平原算了算路程远近,决定去池州府青阳县粮市。 陈永清知道古平原是乔鹤年的知交,一路上不断恭维他,几句讨好的话翻来覆去地说,把古平原的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他心想这也是个官儿,真比寻常大车队的伙计都不如,心里十分看不起陈永清。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好不容易到了青阳地界,陈永清说:“古老弟,不是我恭维你,你年纪轻轻就被乔大人如此赏识,今后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古平原心想,把我流犯的身份说给你听,只怕你要吓得从马上栽下去。他不想沿着这个题目往下说,向前一指:“前面那城郭,只怕就是青阳县城了。” “不错,我前年在邻县监修学堂,也到青阳县城里逛过。那个大粮市确实省内第一,老弟你真有眼光,到这里来办粮。想必该找哪几家大铺子、大粮商来借粮,也已经心里有谱了。放心,这一趟我全听你老弟的,别看我戴的是七品顶戴,可只要能把差事办下来,你要我跟谁去协商,我绝没二话,就算是要我磕头作揖也成。” “陈大人,有您这句话就好办了。不过正好相反,你要是磕头作揖,只怕这一趟咱们连一石粮食都借不到。” “这是为何?” 古平原笑了笑,并没有解释。 “请大人谨记,这一趟办粮,不能去求人,只能让这些粮商来求咱们。” “我们向人家借粮,还要人家来求咱们?”陈永清像听天书一样。 “非此不可!咱们要借的可不是几十、几百石,那是上万石粮食,不用点手段,难以如愿。” 陈永清本无主意,古平原怎么说就怎么办。这老实人也有一桩好处,就是听话。当下按着古平原的安排,一进青阳县城,就易马为轿,从轿房雇了一顶大轿,前去拜会青阳县令。县令也被困在合肥城,护印的是县丞,原本就比陈永清低了一级,见他穿着七品官服,大摇大摆进了县衙,连忙上来迎接。 陈永清也不说话,古平原此时充作他的师爷,脸色也是紧绷的,一见面就甩过去一封公文。县丞接过来仔细一看就吓了一跳。 “大人明鉴。青阳县库里如今扫干库底也不过五百石粮食,这一万石粮食可上哪儿弄去?”县丞苦着脸道。 “哼,你这一问倒像是事不关己,这青阳县的印把子在我家大人手里还是在贵县丞手里?大营有令,命青阳县筹粮,我家大人不过是来监视搬运罢了,至于这粮怎么筹法,你自去想办法,要是五日之内筹不到粮……”古平原故意阴阴一笑,“县丞大人,你可看好了,这上面是大营的军印,你若违令,可不只是剥官服摘顶子,你这颗脑袋还想不想要了?” “啊!”县丞听了立马就跪下了,口中叫苦连天,指天画地道着难处。 “慢来,还不止这些呢,一事不烦二主,连大营的军服采办也一并在你青阳县办了。我可告诉你,眼下省城被围,万一城破,迟早朝廷要追责下来,你一个八品县丞,能当得起贻误军机的罪名?” “当不起,当不起。可是库里实在没有粮食,不是我青阳县不遵令,还望大人体恤下情,将实情禀报上宪。”这位县丞胆子也实在小了点,吓得体如筛糠,不住向上叩头。 古平原见把他吓得够了,这才改容相对,将县丞搀起来,小声说道:“贵县何必如此,万事有商量嘛。我家大人最好说话,只要差事上能过得去,让他能向上面交差,他又何必难为贵县呢。” “是、是。”别看县丞平素在老百姓面前也是作威作福,一县之内除了县令就是他,如今见了奉差而来的陈永清,被他那副装出来的派头先就唬住了,然后又被古平原三言两语吓破了胆。 古平原也真有本事,先把事情说到十二分无望,然后又轻轻拉回一两分,重一把轻一把,把个县丞揉搓得俯首听命。 “敢问师爷,这差要怎么当才能让大人满意,这数目实在差得太多了。”县丞为难地望了望一旁戴着大墨镜,从头至尾不言语,只安坐品茗的陈永清。 “说到数目,确实相差悬殊。若按这个数目来办,我家大人交不了差,贵县丞也难保顶子啊。” “是啊,难就难在这儿嘛。”县丞一急,额头又见了汗。 “别慌,别慌。库里虽然没有粮,可青阳本来就是大粮市,找几个大粮商彼此串一串货,一万石不在话下。你听我的,包你能把这个差办下来。”古平原笃定地说。 “哎哟,那我真谢谢师爷了。”县丞感激得五体投地。 “可是贵县少不得帮些忙。” “这没说的,出人出力,都在卑职一句话。”县丞也不管古平原是不是个官儿,言语谦卑得很。 “最要紧还要出些银子。”古平原跟了一句。 转过天来,青阳县出了大新闻了。 县内最大的一家客栈“云升”客栈整个被人包了下来,云升栈前后左右七个院子,中间一座二层楼,前面院子是个大饭庄,其余都是客栈房间。要说住人,足能住下一两百人,赶上入秋粮市,云升栈经常是客满为患。可如今倒好,原本住店那些人,都被“请”了出去,让可不白让,没结的店钱有人给开销,另找地方还送三天店钱。 等人都腾光了,青阳县丞亲自陪着一顶大轿,送到云升栈的上房,又安排了三班的衙役日夜轮班在云升栈前护卫,这还不算,就连县衙门里的户房书办都带着算盘在客栈楼下等着伺候差事。 这样的手笔,这样的谱儿,难不成来的是钦差大臣?老百姓当然好奇,彼此打听却是一无所获,直到一天之后,才有人从换班的衙役口中打听出来,敢情是安徽军营的军需官来此采办军粮军衣,买卖小了人家根本就看不上眼,张口就是一万石,制衣也是一千匹开算。 到了下午终于贴出了官府告示。出乎众人意料,不是请粮商布商去询价看样,而是严词警告,不是品色俱佳的米面、布匹,没有大宗的现货,不许擅自求见军需官,否则立逐不贷。 这下子茶馆酒铺里可就议论开了,都说这次的买卖一定有大赚头,不然这军需官不会如此摆谱,看样子要的回扣也不在少数。 做买卖的不在乎给回扣,反正悖入悖出,把价码提高,自然有朝廷的银子结账,“生意上官船,不愁肚儿圆。”只要做官府生意,最后绝不吃亏就是了。 就在一干粮商、布商还在观望之时,从客栈门口不断有人被撵出来,粮袋子丢在地上,上好的白米散了一地,还有把整匹布往外丢的,差役呵斥起人来如同凶神恶煞,根本就不让人往客栈里面走。 眼看有人要捷足先登,几个大粮商终于沉不住气了,带人拿着粮样,到客栈门口递了名刺,求见军需官。 名刺递上去,也没人出来说个话,只好在门廊里干等着。这一等可不是一时半刻,足足等了三个时辰,日头转了小半圈,还不见有人出来。几个粮商也不敢走,怕一走这笔买卖就吹了。肚子实在饿得慌,打算让手下人出去买点吃的,差役却拦住了,说是军需官有令,出去了再不许进来。 得,那就继续等吧。一直等到了日头偏西,从云升栈前面的院子里传来一阵飘香,敢情是饭庄开火。这几个大粮商自打呱呱坠地,还没觉得这么馋过,猛吸着鼻子闻那饭菜的香气。 就在这时候,有人来唤,命粮商们带着粮样进去。这下子如蒙大赦,几个人饿得腿都迈不动步了,随着差人走进内堂。 “我是陈大人的钱谷师爷,大人公务繁忙,慢待几位老板了,还望不要见怪。”说话的自然是古平原,他语气虽然谦和,脸上却带着傲气,像是根本没把这几个大粮商看在眼里。 无端被晾了半天,又饿得头晕眼花,这些人心里都有气,可是“进庙不敢怨弥勒”,说来说去为了这笔大买卖,就有天大的怨气也都咽了。 “好吧,你们求见本官,所为何事?”这句话是古平原教的,事先说好了的,从头到尾,陈永清只说这一句话就行了,其余的事儿都交给古平原去办。 所为何事?几个粮商鼻子都气歪了,官儿他们也见了不少,知县知府也不是没见过,常来常往都是座上客,面前这官儿七品服色,派头竟比巡抚还大。 说也奇怪,陈永清和古平原越是这样装腔作势拿腔拿调,这一干粮商越是小心翼翼,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了。 他们是这么想的,这官儿摆这么大谱儿,一脸的万事不求人,那一定是手里大把大把的银票等着挑人去赚才会这样,不然哪来这么大派头。 如此先入为主,谈起生意来个个战战兢兢,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周惹恼了这位钱谷师爷,这哪是师爷,分明是财神爷。 古平原故意挑挑拣拣,不是说米色不纯就是说米香不够,等到这一干粮商又饿又急,他又换了口吻,表示大营体恤众粮商买卖不易,可以降低要求,这些米全都可以入大营的米库。 几家粮商无不喜出望外,没想到方才的冷面金刚一转眼变了慈眉菩萨。不过他们也料到古平原冬雨化春风必有所图,接下来定是要谈一大笔的回扣。 果然古平原咳嗽一声开了口:“众位老板、掌柜,你们的粮样我家大人已经看过了,虽然不尽如人意,但也可勉强收下。生意之道无非是生出个主意来发财,花花轿子人抬人,大人不为难各位,各位想必也不会让大人为难。” “师爷,您这话学问可大了,我们区区几个买卖人,肚里墨水本就不多,还望您老明示。”打头的大粮商姓蔡,听了古平原的话心里冷笑一声。军粮采买一向是有定规,二八回扣是公价,如今你们做这么多戏出来,了不起多让一成,若再多了那是万万不成,我们也是有家有室有伙计,一大帮子人跟在后面等饭吃,当官的心若是太黑,买卖只好不谈了。 “好,那我就把话明说了,这次的买卖没有现银,要赊账。” 这话一出口,粮商们吃惊非小。赊账的事儿不是没有过,但今天这笔生意大得出奇,方才问过了,不管糙米细面,竟是有多少要多少。几家粮商凑了凑,五万石上下的米粮总是有的,这师爷也一口答应全数买下,当时还奇怪他为何如此大方,想不到弄到最后是要赊账。 “这怎么行,把米粮全数赊出,又收不回现银,咱们的买卖还做不做了?” “对啊,谁知道官府什么时候给兑账,万一拖下去,咱们岂不是要喝西北风?”立时就有两个粮商反对,其余的几个犹豫不决,又觉得反对的人说得有道理,又舍不得这笔大买卖。 也有人看好这笔买卖:“这可是扫仓底儿的买卖,咱们说句私话,要不是官府大举采买,有些陈年积粮还真是不好卖。” 双方各执一词,不能决断,最后决定听蔡姓大粮商一言而决。 蔡粮商现在早就把肚饿忘到天边去了,一门心思都在这笔生意上。他考虑了半天,也是左右为难,这笔生意一出一入实在太大。 “师爷,既然是这样,您就明说吧,要多少贴水?”贴水就是回扣,只不过用了钱庄汇兑的术语,听起来不那么刺耳罢了。 “这么大的生意,你觉得呢?”古平原不答反问。 “两成半?三成?”蔡粮商接连猜了两次,脸色越来越阴沉,“师爷,我们也是将本求利,要是再……” “一成。”古平原打断他的话。 “您说多少?”蔡粮商瞪大了眼睛,“这可是正经买卖,不能开玩笑。” “没开玩笑,我说一成就一成。”古平原说得斩钉截铁。 蔡粮商仔细看了看古平原的面色,不言声返身去找另几家粮商,众人一听这话都大觉兴奋,原本做好了三七开的准备,如今只要一成回扣,那也就是白赚了两成的利润,这笔买卖如此之大,两成就是上万两银子! “各位,这笔买卖做还是不做?”蔡粮商也拿不定主意了,居然只要一成回扣,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当然要做,总不成多赚钱的买卖反倒不做吧,没这个道理啊。” 确是如此,蔡粮商反复思量,最后一拍手,几步走回来,不看古平原,倒是对着坐在中堂太师椅上,始终沉默不语的陈永清开了口。 “大人,我们是做粮食生意的守法商人,能跟官府做生意是我们巴不得的事儿。如今这屋里也没外人,我就把话说开了,您的这位师爷说只要一成的贴水,往常都是二八回扣,买卖大了,回扣却少了,还请大人示下,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好安下心来实心为朝廷办差。” 古平原心里道一声糟。这蔡粮商明明是怕自己居中捣鬼,这才不管做生意的规矩,非要强从陈永清口中套一句实话。要就换成别人也就罢了,这个陈永清是个“五百减半”,戴着墨镜四平八稳地一坐,看上去像是那么回事,他这个官儿倒是真的,可是开口就透着假,这帮粮商甚是精明,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们哄来,只怕陈永清没几句话就能把这帮人吓跑。 可是蔡粮商已经不管不顾上了前,再要阻止,粮商们肯定也会起疑心,到时候这笔赊账买卖就不好做了。 这也就是一刹那的事儿,还没等古平原想出什么好办法,就听陈永清轻咳一声,站起身来,踱着方步走前几步,将大墨镜一摘,目光闪动扫视全场,眼神之中竟是大有威仪。 “为什么?哈哈,为的是给你们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陈永清的脸像门帘子似的说撂就撂,冷笑了几声,“青阳粮市私通长毛由来已久,诸位做的好事想必心中各自有数,难道还要我一个个点出来不成!有道是‘一字入公门,九牛拉不回。’到了那时候,可就不是在客栈里站着说话了。”他语带威胁,慢慢走近一干粮商,“如今江浙大乱,世道不太平,朝廷呢,也能体恤你们做了一些不得已而为之的事儿,只要你们还和朝廷一条心,那就既往不咎。”陈永清一摆手,止住了刚要说话的众粮商,“可这一条心不是说说就算了,你们到底是助顺还是助逆,就看眼前这笔买卖了。这可是军粮,用来供给大军为合肥解围,方才你们也说了,手中有五万石的粮食,倘若不肯与官府做这笔生意,那岂不就是变相帮助长毛攻打省城!” “大人,大人,您这话我们可担不起,我们都是守法的商人,与长毛素无瓜葛,求大人明鉴。”这话无异于指责粮商谋反,谁听了不害怕?蔡粮商一带头,几个粮商都跪下了。 “本官之所以不在衙门与你们谈,就是给你们留条退路,说得更清楚些是留条活路,否则刑房书办一字一句承录上堂,你们还要身家性命不要。”陈永清语重心长道,“都起来吧,若说眼下这笔生意,你们不要瞻前顾后有什么顾虑,虽然是朝廷赊了你们的粮,等到各省协饷解到,粮台上自然与你们结清粮款。你们也可以借此洗清嫌隙,再者一说,这大军的粮草供应源源不断,你们搭上这根线,还愁发不了财,只怕亳州、芜湖等地的粮商打马也追不上你们。” 就这么着,陈永清连哄带吓与几家粮商签了合同契书,要他们回去后星夜组织运送粮草到大蜀山军营,又找来青阳县县丞,命他派快马通知乔鹤年接应粮草,一直忙到下半夜,总算把公事都安排齐了。 陈永清安逸地往椅中一坐,念句京白:“主公要取定军山,何必调回二千岁,赐某一支金箭令,取回夏侯头来献。”边念边品了口香茶,大大伸个懒腰。 古平原默不作声看了他好长时间了,此时扑哧一笑。 “古老弟,你笑什么?”陈永清瞥了他一眼。 “我笑大营里那些人,连我在内都是有眼无珠,陈大人真是办事的一把好手。”古平原起初大感意外,随即明白此人精明在心,是员干吏,却不知为何装得一副唯唯诺诺的窝囊样。 陈永清呵呵一笑:“我为官之初也精明干练过一阵子,却始终不得上司赏识。后来才明白,敢情这上司不喜欢比自己精明的属下,要是下属比他还明白,那他就该睡不踏实了。一句话,要想有个好前程,不能锋芒太露,得揣着明白装糊涂。好比一把刀,处处是刃,那就没法用了,好歹给人个把儿攥。” 他论起为官之道,古平原才发现自己是结结实实小瞧了这个“老实人”。 “再说得深点,要不是我看上去好摆弄,乔大人会把这差事交给我?”陈永清看了看面露讶异的古平原,忽地一笑,“方才要不是眼瞅着你应付不下来,我才懒得开口。老弟,我帮了你的忙,你回去可不能泄我的底。” “这请陈大人放心。不过我有个疑问,大人怎么知道这些粮商私通长毛?” “嗐,长毛盘踞安徽有几年了,做买卖的人特别是粮商,多多少少都和长毛做过生意,就算真的洁身自好没赚过这笔钱,可都知道内幕,谁敢替同行打包票?我一说要连坐,查出一个就封青阳粮市,他们可不得立时服软嘛。只不过他们也不吃亏就是了,我方才说的那些好处他们一个不落都能得到。”他又看了一眼古平原,“我这人办事儿就这样,两好合一好,你也别吃亏,我也别倒霉,大家有钱一块儿赚。” 古平原闻言大感佩服:“古某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大人帮忙。” 古平原本想办了粮之后再办布,估计还要在青阳多耗一两天,陈永清既然这么能干,他打算即刻动身前往休宁去找胡老太爷,青阳的一应公事都交给陈永清办理。 “这里一切有我,你放心好了。”陈永清也是看了古平原一路来的连番布置,知道这个人有本事,又是乔鹤年的人,想与他倾心结交,便一口答应下来。 四、互助相帮,才是商帮 古平原意外得一强援,招降程学启的军粮军衣都可以放心了,此后就是三十万两的军饷还没有着落,古平原也不知道胡老太爷在不在家,倘若不在,事情就麻烦了。 好在这一路上市面安靖,长毛与官军都在合肥城外集结,路上连个哨卡都没有。古平原顺顺当当到了休宁城外的天寿园,他跳下马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拎着沿路市集买的四样礼物,向门外的家人禀明来意,说是古家茶园的古平原求见胡老太爷。 古家茶园的兰雪茶得了“天下第一茶”的美名,而且与自家茶庄做了联号,胡家下人无人不知,听说眼前这个就是古平原,赶紧进去禀报。古平原知道胡老太爷在家,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没等多长时间,下人匆匆跑回来,说是胡老太爷有请。古平原虽然不是第一次来天寿园,可这处园林实在太大,他被仆人引着一路向里走,边走边看目不暇接,穿过十楼十底的走马楼,经过轿厅、茶厅、花厅,又过了一个月亮门,门洞后是一大片池塘,里面可以行舟赏荷。池塘中间筑有水榭,外有孔桥与岸上相连,同时不碍船行通过。从岸边回廊走过去,南边是个花瓶门,进门左转有一小楼,楼上篆刻“扫尘阁”三字。 这里古平原上次也没来过,他已被绕来绕去的曲径弄得有点迷糊了,好在有仆人前头带路,再向东,入四面厅,这里其实是一个大大的凉棚,从池塘吹来的凉风阵阵,可以想见夏日必是消暑的好去处。过四面厅再往右转,就可听到一阵悠扬的胡琴声,随即来到一处小院,院里只有一间草舍,布置得毫无富贵气象,舍外种着碗大的茶花。 琴声轻扬,柳枝拂面,古平原兜兜转转来到此处,真如进了神仙府第,神思一阵恍惚,竟有些忘了自己此来的目的。 仆人进去回禀,琴声立时停了,里面有人道:“胡老爷,方才这几压几揉最能听出京胡与二胡的差别,二胡声音柔和不比京胡尖利,所用力道就要稍大些,等明天小人再来,给老爷试奏《江河水》,您就听得更清楚了。” 古平原这才明白,是胡老太爷在学琴,想不到他这么大岁数了还有此雅兴。 仆人引出琴师,古平原迈步进了草舍,就见屋中无桌无椅,两三蒲团,中间熏着一炉香。 胡老太爷见了古平原,微微一笑:“世侄啊,你回来了就好,坐,坐吧。”说着指了指地上的蒲团。 古平原躬身答应,盘膝而坐,这才向胡老太爷问安。 “我一个老头子,好不好都没几年了。反倒是世侄你被押解出关,我却没能帮上什么忙,你不会怪我吧。” “老太爷,您这说的是哪儿的话,我被逮入狱,全靠您在外面照料兰雪茶的生意,本来这事应该我做,却把担子放在了您身上,是我连累了您才对。您不责备我,我已经很惭愧了,怎么还说到怪您这样的话呢。老太爷,您这真是折死我了。”古平原言辞恳切,一看就是发自肺腑。 “好孩子。”胡老太爷一直不动声色,却猛然红了眼圈,站起身在不大的草舍内绕了两圈,大有感慨,“我也不问你是怎么从关外脱险而归的了,总之天佑善人是没错的。嘿,幸好还有你这样的人在徽商,不然我都耻于自己是徽商。” 这话说得可重了,老人家分明心中有事,古平原也站起身,不安地问道:“老太爷,您这话莫非有感而发。” “唉!”胡老太爷喟然长叹,不答反问,“世侄,你说说看,什么是商帮?” “商帮?”古平原没料到胡老太爷忽然问这个,一时怔住了。 “对,徽商、晋商、京商这都是商帮,虽说叫个‘帮’,可和运河上的漕帮,大江南北的洪门又不一样,也无堂口、也无分舵,更没有什么帮规戒律,那你说,它又为什么叫商帮呢?” 古平原被问住了,想了想忽有所悟,笑道:“老太爷,您就甭考我了,您既然这么问,心中想必已是有了答案。” 胡老太爷点点头:“这答案放在我心里一辈子了,却只是时刻想着念着,从没对别人说过,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总想找人说一说,可是……”又不住摇头,“也就是世侄你回来了,我才愿意把这些话和你唠唠,跟别的人说了他们也不懂。” “老太爷,您别着急,慢慢说。”胡老太爷有岁数的人了,古平原见他情绪几近激动,担心对身体不好,扶着他慢慢坐了下来。 “其实简单,要我说,商帮商帮,商人彼此互助相帮,就是商帮,要是形同陌路,那就有其名而无其实,时间久了,连名都没了。” 古平原静静听着,他知道胡老太爷一见面就说这些,必定是受了什么事的触动,老人家有话憋在心里只怕伤了身子,既然老太爷愿意对自己说,不如就让他痛痛快快把话都说出来,自己再相机解劝。 “世侄啊,想必你也知道,我这一辈儿的徽商如今在世的不多了。从前徽商会馆里有个大事小情,都来问问我,拿我当个主事人,这是看得起我。最近这十年,长毛兴乱,世道不太平,生意也难做,再加上我老了,总觉得可以在家享享清福,外面的事情渐渐也就不怎么管了。可是我万万没想到,徽商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胡老太爷平素大烟袋锅儿不离手,今天几次想去摸烟杆都忍了下来。 “你的兰雪茶得了‘天下第一茶’,本来这是徽商的一件大喜事。近年来因为长毛战火波及,大家的生意都不好做,我原本还以为可以借此大做一篇文章,把徽商萎靡不振的生意重新振作起来。可谁曾想满不是这么回事儿,这事儿就像擦亮的镜子,把如今这群徽州商人的丑态映得是清清楚楚。 “世侄,我说这话可不护短,连我那外甥侯二在内,个个都是王八蛋。打横炮有能耐,一见了京商就下软蛋,哼,我当初在蒙古贩茶时,京商看见我的车队都躲着走,如今真是被这群无能小辈败坏了名声。”胡老太爷越说越气,眉毛胡子都竖了起来。 古平原心说不妙,我是让老爷子消消气,这倒把火拱起来了,他赶紧道:“逐利本就是生意人本性,避害更是人之常情,老太爷您就不必苛责侯世兄了。” “唉。”胡老太爷发了顿牢骚,也觉累了,“我这琴房,轻易不许人来。琴有灵性,若是胡搅蛮缠之人进了琴房,那这胡琴拉出来的声音就没法听了。像上次侯二拿公中的钱去开赌场,被我训斥一顿,他居然还敢顶嘴,自那以后二十几天,我这还是第一次开琴房听琴,果然琴音浑浊,都是那混账小子害的。” “琴乃淸器,烟有火性,所以我在这儿连烟都不抽的。古老弟你通情达理,与我在这儿聊一聊,于舒理琴音大有裨益。” 古平原心说,您老这火爆脾气比烟的火性还大,自己有十万火急之事,哪有闲工夫听琴论道。他这么一想,脸上就带出三分焦色,胡老太爷人虽然老了,眼神却利,方才是乍见古平原心情激动,如今平绪心情,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古平原有心事。 “我真是老糊涂了。世侄,你此来是有事吧?” 古平原心想我也别客气了,好不容易胡老太爷自己把话引过来,我就实话实说了吧。当下就把朝廷怎么以诱捕陈玉成为条件释放自己,自己又有不能为的苦衷,眼下必须先解合肥之围,救出家人后再缓缓图之这些事都一股脑讲了出来。 “哦,这么说你是来筹集军饷。” “我听刘黑塔说,老太爷把茶叶都运回徽州了,不知是否卖出?”古平原问了一句。 “已经卖出去了,卖了一个好价钱。”胡老太爷点了点头。 “那就好,我想把古家这一份先领走充作军饷,其余部分算是我向老太爷借的,等到下个茶期一并归还。” “这都好说,只是三十万两现银得让钱庄准备一两天。来人,把侯二找来。” 如今侯二爷是泰来茶庄的大掌柜,要动这么一大笔钱,当然要大掌柜出面。 “我不想在琴房见他,世侄随我来。”胡老太爷把古平原带到前院花厅,一面饮茶一面等侯二。 过了大半个时辰,侯二匆匆赶来。胡老太爷一见他眼睛通红,满身的酒气,就十分不喜,立时出言斥责道:“你这哪像个大掌柜的样子,大白天居然吃酒带醉,上梁不正下梁歪,如何给伙计们立规矩做生意。” “舅舅,眼下哪还有什么生意,伙计们都在店里闲着,我也闲得难受,喝点小酒听个曲儿,打发时间罢了。呃!”说着侯二爷打了一个大大的酒嗝,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一股酸臭气。 胡老太爷气得满脸通红,一举大烟杆子就想打他,看他浑然不觉的样子,忍着气又放下来,怒道:“你要不是我姐姐的单传独子,我这就打断你的腿。”说着向古平原摇头苦笑,“世侄,让你见笑了。” 侯二爷醉眼惺忪,这才看到坐在一旁的古平原,伸手一指,大叫道:“这姓古的怎么从关外跑回来了,他是个流犯,咱们可得报官。” “住口!”胡老太爷听他太不像话,怒冲冲走下来,劈手一个大耳刮子。 “去,拿我的图章到钱庄取三十万现银,古平原说送到哪儿就送到哪儿!” “什么?”侯二爷被打醒了七分,本来抚着脸不敢言语了,一听这话又猛地抬起头,“舅舅,您糊涂了吧,怎么能给姓古的三十万两银子呢。您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如今……” “住口、住口……”胡老太爷可气大发了,烟杆子连连敲着红木柱子,抖着手指着侯二爷,“你私拿公中的银子开赌场,我还没和你算账呢!我上次跟你说什么来着,再敢不听我的话,做吃里爬外的事儿,我不仅把你逐出泰来茶庄,我还要到徽商会馆去开堂祭神,把你撵出徽商。去,按我说的办,把银子提出来给古平原送去,人家和咱们合伙做买卖,这是应得的一份。” 古平原见侯二爷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又听他的口风不对,知道这里面有事儿,几次想问,胡老太爷脾气太大,根本插不上嘴,见是个话缝,赶紧跟上一句:“老太爷,事儿可不能这么办。做生意讲究账目清楚,我应该先和侯世兄把货物账目交割清楚,然后算出应得之银,其余的都算是我向您老人家借的。” 古平原说的是正办,侯二爷听了却冷哼一声,胡老太爷不等他说话便抢着道:“不必不必,我还没死呢,这泰来茶庄的事儿我说了算,贤侄你办的是十万火急的事,哪有闲工夫一笔笔看账,先把银子拉走是正经,细账将来再算。” 古平原还想再说什么,胡老太爷已经不容他再说下去了,连连催促侯二去提银子,侯二爷恨恨地一跺脚,拿着图章悻悻而去。 “世侄啊,按说我应该留你住几天,只是你如今事繁,等你办完了事儿,再到天寿园来,咱爷俩好好叙叙。” 一直到古平原起身告辞,胡老太爷也没给他问话的机会。古平原此来休宁,别看顺顺利利拿到了三十万两银子,心里面却揣了一个大疙瘩,胡家分明是有事儿,却不愿意告诉自己。 等到他回了大营,军粮已经源源不断地运了来,乔鹤年坐镇大营,当机立断,决定只要那笔三十万两的银子一到,立时就派郝师爷去和程学启谈判。 “乔大人,这事儿我还另有主意。”古平原思前想后,决定冒一冒险,“这几日我也问过好多人,都说程学启这个人本性不坏。” 既然是个孝子,又担起保境安民的责任,当然心中有一份忠义在,只不过官府欺人太甚,这算是“逼上梁山”。古平原希望乔鹤年给程学启写封信,代袁甲三巡抚认个错,直接将这批军粮和军饷送到程学启大营,就说是赔罪之礼。 “程学启要是个浑人,我不会出这个主意,但是他绝非不识好歹之辈。乔大人这份书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郝大哥仁至义尽礼数周到,再加上一份意想不到的厚礼,此事成功的希望当然很大。” 万一程学启翻脸,就等于把这批巨额军资拱手送给了长毛,乔鹤年和郝师爷听了这个主意,可犯了难了,二人秘密商议了许久也难定策。 “代袁巡抚致歉一事其实很犯忌讳,但我决定做了,就看郝夫子有没有把握能说动程学启。” “我原本想,我去劝降,大不了一条命交代给长毛。可如今这事儿大了,这么多钱粮足以左右战局。要真这么办,我一个人不行,古老弟,你也得跟我一道去,你的智略胜我十倍,口才也佳,要说服程学启,非你不可。” “可我不是官面儿上的人,他不会信我。” “一套官服而已,眼下捐官多如牛毛,你就冒充庐州府新任八品判官。正好他是我的好友,眼下也在大营,我把他的官服借来,咱俩一起去。”郝师爷二话不说借来一套八品官服,古平原自是责无旁贷,反倒乔鹤年担心他二人安危,命营中一千人马在程学启大营外十里悄悄埋伏,准备接应古、郝二人。 古平原不以为然,两个都是书生,程学启真要杀人,他们岂能逃得出来,更别说逃出十里之外,然而拗不过乔鹤年只得罢了。 等到胡家的银子解到,军需官按数清点分文不少,于是装入银鞘准备起运。押送这批银两过来的人可是大出古平原意外,竟然是侯二爷。 古平原其实心里并不待见他,当初在古家村要不是侯二爷告密,自己的老师不会死得那么惨,白依梅也不会死心塌地跟了陈玉成。但古平原为人光明磊落,既然答应了胡老太爷化解这段仇怨,就干干脆脆把此事放下了,此后侯二爷带头煽动徽商与自己作对,他也并没往心里去。 “侯世兄,泰来茶庄生意繁杂,你这做大掌柜的怎么亲身到此?”尽管知道侯二爷心里还放着这段坎儿,视自己为仇雠,瞧着胡老太爷的面上,古平原还是含笑打了招呼。 “哼,要是放在以前,这三十万两银子随便派个伙计送来就成,只是今时不比往日,这银子可丢不得,非我亲自押送不能放心。”侯二爷翻了翻白眼,双眼望天神情倨傲。 郝师爷看不过去了,过来说:“侯掌柜,你怎么这般不晓事。要不是古老弟当初放你一马,如今你早就身败名裂,还会有人和你做生意吗?” “嘿嘿,那我还真要谢谢了。可惜呀,现如今还是没有生意做。”侯二爷撇了撇嘴,不屑地说。 “你……”郝师爷当场要发作。 古平原拉了一下他的胳膊,自己踏前一步:“侯世兄,听你这话里有话。方才我在天寿园就想问,是不是胡家的生意出了什么事?我瞧着您和胡老太爷仿佛有什么话瞒着我。” “我才不想瞒你呢,都是你这姓古的干的好事!要不是因为你……”侯二爷能做这么大生意,也绝非草包,看了看周围人多,点手把古平原唤到大营边上的僻静地。 “姓古的,你知不知道,我舅舅帮你这个忙帮得有多大?” 古平原有点茫然:“侯世兄,您有话请讲,难道我让胡老太爷为难了?” “为难?我告诉你,我押来的是胡家在钱庄里最后三十万两银子!” 侯二爷一语既出,古平原当时就懵了。看侯二爷的样子绝非在开玩笑,可是怎么会? “实话告诉你,不止兰雪茶一两没卖,整个徽州茶商的生意都要垮了。” “为什么?”古平原睁大了眼睛。 “为什么?亏你还好意思问!”侯二爷怒冲冲道。 古平原当然要问个究竟,只是郝师爷急匆匆跑过来:“古老弟,没时间磨蹭了。粮车、银车都已准备好,现在不出发,天黑之前就到不了。” 古平原无奈,只好抱了抱拳:“侯世兄,这边军务不等人,等我回来了再与你细谈。” 侯二爷在身后扬声叫道:“没什么可谈的,你只记得这三十万两银子赶紧还回来,否则就把我舅舅坑死了。” 郝师爷边走边问:“怎么,听起来胡家出事了?” 古平原眉头紧蹙没言声,只是脚步走得又急又快。 程学启把大营扎在合肥城北一处叫杏花村的镇子。古平原于兵事不是门外汉,遥遥一望就暗自点头。这程学启真是将才,挑的这块地儿攻守兼备,论地势是附近最高,论水草皆可就近获取。未论攻先顾守,军心必稳,程学启可谓得了个中三昧。 “站住!你们是什么人,敢擅闯大营?”靠近军营五里处就有岗哨,迎面过来一个披发包巾的小头目,身后跟着几人都是头扎红巾身穿黄衣的长毛打扮。 还没等郝师爷回话,面前的长毛都把刀枪举起来了,弯弓搭箭蓄势待发。两军对垒,来人身穿清妖服色,哪能有什么好事情,何况身后还跟着大队人马。 “快去报告程将军!”小头目喊了一声。 古平原也不阻止,等去禀报的那人跑远了,这才笑呵呵道:“这位兄弟,能不能劳烦您一件事。” 他颜色霁合,与眼前剑拔弩张之势格格不入,小头目愣了一下,抡刀虚劈一下,喝道:“清妖走狗,有何话说?” “我们是来求见程学启程大哥。这位郝老爷是程大哥故人,我呢,与程大哥素未谋面,可是不敢空手而来,身后这些车马运送的都是银两粮草,并非有什么恶意。” 这话说得出奇,听得这些长毛都愣住了。 “你哄谁!咱们与清妖不共戴天,你给送粮草,骗鬼去吧!” “不信可以验嘛。”古平原摊了摊手,侧过身子,毫无戒备之心。 眼前这一出,比诸葛孔明的空城计还吓人。为防损耗,粮车上都蒙着大布,银车也有盖子,万一里面都是官军,就凭岗哨上一百多人确实难以抵挡。 那长毛头目在宿州时是程学启手下的一个练拳师傅,手下这些人十有八九都是他的徒弟,面子要紧不能显出胆小来。他吩咐弓箭手严加戒备,只要一个不对,就把古平原射成刺猬,自己拿着刀一步步走过来,看一眼粮车,看一眼古平原,再看一眼古平原,再看一眼粮车。 古平原就这么笑容满面地瞅着他,小头目满脸疑色,伸出刀鞘去用力一挑,随即向后一蹦,那几个弓箭手把弓弦都快拉断了,眼睛瞪得大大的,众目睽睽之下,果然是一车粮草,枪戳刀挑,里面什么都没有,除了粮还是粮,一连验了十几辆大车都是如此。 那小头目原本心里紧张,担心是清军奇袭,现在则彻底懵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马挂銮铃之声从中军那边传来。 小头目松了口气:“程将军来了,你们听他发落吧。”心说这仗是怎么打的,打着打着清妖送粮草过来了,再打下去难不成连田契、老婆也一并送过来。 果然,匆忙赶到的是程学启,身后带了不下两千人马。他也以为是清军袭营,做好了应战的准备,谁知道来了之后听人禀告说是有人给送粮草银两,这太不可思议了。他虎着脸往前走,举目间正看见了郝师爷。 “程老弟,这一转眼小半年没见了,你一向可好啊。”郝师爷之前和古平原细细商量过,程学启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至少也要先礼后兵。 程学启与郝师爷其实没什么深交,只不过同乡之谊。他在宿州练勇,就算不受招安也免不了与官府打交道,郝师爷曾经帮过他一个不大不小的忙,这就算有了交情,见面自然好说话。 “是郝老爷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程学启看着他一身官服,再看看自己穿的这身黄衣,不免有些尴尬。 古平原冷眼旁观,见程学启这个人头发浓密向上蓬蓬着,远看像戴了一顶冠,双目炯炯有神,长得利落大方,单从这外表就很让人觉得可靠,绝非什么大奸大恶。又见他和郝老爷打招呼时面带三分羞臊,心里更有底了。此人不难说话,但不能靠死缠烂打,关键是几句话就要打动他的心。 郝师爷与程学启叙过礼,转过身介绍道:“程老弟,我给你引见一下,这是庐州府新任判官古大人。” “初次见面,多谢程老兄关照。”古平原冲他一笑。 这一句话就把程学启听得愣住了,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了打量古平原,皱了皱眉头:“你我确是初识,这‘关照’二字从何谈起?” “要不是程老兄晚投几日太平军,我此刻也被陈玉成困在合肥城中,岂不应该谢谢老兄。” 程学启听了有些不自在,却也恼不得,只管问郝师爷:“郝老爷,从前你我都是大清朝的子民,现如今我归降天国,旧情分一笔勾销,你来找我做什么?” “程老兄,别看你说情分一笔勾销,我却念着旧情,这不给你送粮草、送银子来了。”郝师爷往后一指,长长的一排车队就在身后。 “郝老爷,这我可不懂了,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今各为其主,你给我送粮草银子?说吧,这车里装的到底是什么?”别看程学启有勇有谋,古平原摆的这阵势照样把他看得眼花缭乱,如坠云雾中。 “哈哈。”古平原笑了一笑,望着郝师爷,“看来程老兄是加意防范哪,那好,请老兄看真了。”说着把手一摆。 这是早就安排好的,守银车的士兵几乎是同时把车上的木盖子掀开,露出来的都是亮闪闪的雪花纹银。古平原临出发时,特意让人擦亮一批银子摆在上面,这时被落日余晖一照,十几辆大车上的银子釉面泛着青光,真能把人的眼睛给吸住。 财帛动人心,何况是这么多银子。程学启带了两千人马,前面的这些兵卒几乎同时低声惊呼,一眨不眨地看着银车,后面的人听说了也往前挤,队伍一下子就乱了。 “这、这……”程学启也乱了枪法,不好再板着脸,“郝老爷,还有这位古老兄,难道你们也要投向天国,特意送上见面礼不成?” “兹事体大,程兄何妨请我们到营中坐坐,难道就缺了这杯茶吗?”郝师爷好整以暇地说。 “应该,应该。”俗话说“伸手不打送礼人”,程学启的态度不似方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等到了中军帐中,分宾主落座,郝师爷只管喝茶,古平原四下打量帐中陈设,两个人都不说话。 程学启疑疑惑惑等了半天,来客不语,他可忍不住了。 “郝老爷,你平白无故送了这么多粮草还有银两,总该说说为什么吧?” “程兄,想必你也知道,我的东翁是歙县乔鹤年乔大人,他有一封书信在此,请你看了再说话。”说着郝师爷把乔鹤年的亲笔信递了上去。 程学启一目十行看完这封信,把信往桌上一丢,两根手指来回敲着桌面,足有一刻钟不言语。古平原和郝师爷知道他心里在反复权衡轻重利害,也不言声只是等着。 “啪”,程学启忽然一拍书案,喝道:“来人,把这二人给我绑了,连同这些粮草、银两都送到英王大营去。” 郝师爷心里一紧,看样子这程学启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跟着长毛造反,己方估错了形势,这下不但自己要掉脑袋,把古平原也连累了,还白白搭上这么多粮饷。郝师爷被人按着,心里悔死了,也恨死了,张口就要大骂。 古平原虽说也被牢牢捆上,但他一双眼睛可没离开程学启,就发现程学启目光闪烁不定,也在一直盯着自己和郝师爷。 古平原忽然挣开两个士卒,身子一挺,双目大张,怒喊道:“程学启,我以前虽然没见过你,可这耳朵里都塞满了,说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嘿嘿,看来人言难免失真,今日一见,你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狗彘不如之辈,居然也有人拿你比姜维姜伯约,没的是辱没了平襄侯的威名。” 郝师爷在旁一听,心说这可比我要骂的狠多了。程学启更是气得脸都涨红了,别人拿他比姜维,一向是他得意之事,想不到被古平原几句话奚落得一文不值。他回身把挂在帐中的宝刀拔出来,几步走到古平原身前,刀尖一递,正扎在古平原心窝处,没再用力,只是冷冷道:“姓古的,程某人自打从娘肚子落地,就没被人这么骂过。你把话说明白,我给你个全尸,不然我把你的心挖出来喂狗吃。” “你想听,那我就说给你听。”古平原面无惧色,“你帮着长毛反抗朝廷当然不忠;你这一反,祖先牌位都蒙羞,连累九族有罪当然不孝;郝师爷尽心尽力给你争到了朝廷的赦免,好心好意劝你归降,不止为你铺好了路,还带了这么多粮饷表示诚意,你不但不感谢,反倒要杀我们,这岂不是不仁!”古平原环顾帐中将士,“这些弟兄们一味信你,你却为一时之怒,带着他们走上一条不归路,要害得那么多女人当了寡妇,孩童没了父亲,这岂非不义!” “我、我……”古平原这可不是信口胡说,都是春秋诛心之论,程学启张口结舌,没有一句能反驳,情急之下脱口道,“那朝廷呢,袁甲三派人来抓我娘,害得她老人家受伤,我岂能容他!” “所以我说你狗彘不如!”古平原等着他这句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某非王臣’,你程学启自打出娘胎的那一刻起,吃的是皇粮,沐的是皇恩,只为朝廷对你有那么点小小亏欠,你就翻脸无情,说反就反。你见过有狗这么对主人的吗?你还不是狗彘不如!” 古平原真把程学启骂惨了,当着这么多手下的面,实在面子上下不去,真想一刀把他扎个透心凉,可这手却是不听使唤,心里天人交战,委决不下。 古平原与郝师爷对视一眼,知道程学启的心思活动了。就在这时,有哨卒闯进帐中急报:“将军,营外不到十里,发现有官军向此运动,人数一时难辨,总有上千人马。” 程学启把眼睛一瞪,逼视古平原:“敢情你们还留着后手!劝降不成就要攻营,是不是?”说着手上的刀又紧了一紧。 古平原就觉得心口一阵剧痛,鲜血淋淋而下,这刀再入三分,真就把心挖出来了。他打定主意,这时候宁可被杀也不能服软,大声道:“姓程的,你以为是我劝降不成官军才要攻营?你错了!是你不肯迷途知返,才引来玉石俱焚! “你看看身边这些兄弟,再想想你的家乡宿州,这些天来日日有人筑坟,夜夜能闻哭声。本来只要你一句话,弃暗投明归顺朝廷,他们都能有个前程,可是你却一意孤行,置他们于不顾,你的良心到底在哪里?洪秀全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拿宿州子弟的命来换!” “别说了。”程学启颓然把刀放下,“先把这两人押下去,等和官军干完这一仗再说。” 古平原一听可急了,这一仗万万打不得,要真是打起来,程学启的归降之路就彻底断了。 两边士卒过来推古平原,古平原挣扎道:“程学启,我的话还没说完……”话音未落,从他怀中落下一枚玉锁,掉在大帐地毡上。 程学启一见脸色大变,俯身拾起玉锁,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猛然抬头:“姓古的,这玉锁你从何而来?” 古平原回道:“你让手下不要与官军开战,我就告诉你。” 程学启怒喝几声,举刀连连威胁,古平原只当没听见,把头一扬不理不睬,一副豁出去了的样子。程学启这时候心里已经有几分活动,更不愿杀了古平原,断了这条路,无可奈何之下,只得传令三军戒备,绝不可与清军交战。 一番惊心动魄,郝师爷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大声说:“既然不打了,赶紧把绳子松开,给古大人包扎伤口。” 古平原只是皮外伤,他要趁热打铁,不肯休息,包扎一毕就来见程学启。 “这你总该说了吧,玉锁是哪里来的?”一见面程学启就问道。 “这是你儿子小善的长命锁,我说的没错吧?” 程学启怔怔地望着古平原:“确实如此,这么说,小善在官军手里。” “不,他和嫂夫人还在三河镇。”古平原徐徐道来,把怎么在英王府遇上程夫人和小善,程夫人如何重重拜托一五一十讲个清楚。 “唉!”程学启听完重重一捶大腿,懊恼地摇了摇头。 “程老兄,不是我说你,你这事儿可办得太莽撞了。不怪古大人方才严词责备,你这一赌气可好,连累妻小,祸及乡邻,如今可不是骑虎难下吗?那陈玉成要真是对你笃信不疑,何必把你的妻儿留在三河镇的王府里,我要是没记错,小善是你的独子吧?这分明是对你存有戒心,留为人质。他又把你这一万人放在最难打的北面,明眼人一看就看得出来,这是保存他自己的实力,把你摆在前面去挡刀嘛。”郝师爷瞧准了程学启正在心思摇晃之时,连着上了几副烂药,把陈玉成说得卑鄙之极。 “一时冲动,此刻我也后悔了。”程学启不自觉地低声说了出来。 郝师爷闻言大喜过望,古平原却还怕他反悔,又接着拧了一股绳。 “程老兄,你就不为自己想,也得为令堂想一想,她老人家那么大岁数了,知道你为了她而反朝廷,心里还不得难受死,说不定此刻就在家中流泪。” 郝师爷佩服地看了一眼古平原,前面说的这些都还罢了,最后这一句纯粹是熟透人情事理,推演人心得出的结论,准还是不准,就看程学启的反应了。 古平原一点没说错,程母为人更是忠义,她是一百一千个不愿意儿子造反,得知程学启为了给自己报仇投了长毛,整天在家伤心落泪,只不过受伤卧床无法阻拦而已。 “古大人,你别说了,我决心降朝廷,可有一样,见不到老婆孩子可不成。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不能拿他儿戏。” 这确实是个难题,人在三河镇英王府,中间隔着陈玉成的大营,硬攻去救肯定没有希望,只能智取。古平原想了一个主意,犹豫半天还是说了出来。 “程老兄,不瞒你说,英王府的王妃是我旧识,她这个人心地善良,在家时就是个孝顺女儿,也必能体察别人孝悌之心。我在这上面打个歪主意,说来真是亵渎了老夫人。老夫人受伤一事,尽人皆知,如果程兄派人去接小善,就说老夫人病情有变,只恐不久于人世,临终之时见不到这个唯一的孙儿闭不上眼,我想英王妃一定能放人。” 郝师爷见程学启拿不定主意,反复劝他事急从权,程学启思之再三答应了,可是又犹豫道:“要是绕过城东到我这儿来,那就要过陈玉成的大营,我担心路上出事,可要是把人送到乔大人的军营里,又要过黄文金的战线,一样不放心,更何况这两个地方不多日难免恶战,妻小在此不是办法。” “那就奔南走。”古平原在心里想了一下安徽省图,“要是程大哥信得过我,把嫂子和令公子接到我家去暂避一时。我家在歙县,一路往南风平浪静。” “这是个好主意。”郝师爷拊掌称善。 “那就拜托古大人了。”程学启也绽开笑容,唤过一名老家人,“这是庆伯,我家的老仆,内子见了,就知道确是我派人接她们母子。” “至于这封洪秀全写给我的亲笔书信,信中许诺我,只要打下合肥,便封我为王,为表诚心,我这就烧了它。” “且慢。”古平原要过信略一过目,拿过一把小刀将信的上下款裁掉烧了,只留下洪秀全的笔迹,“这信将来或许有用处。” “我这就和庆伯走一趟,把程夫人母子送到古家村便回。”古平原叮嘱郝师爷在乔鹤年与程学启之间居中联络,赶紧把两军配合攻打长毛的事情定准,以防夜长梦多。 “放心吧,你老弟这一番骂,我看是把程学启这小子骂醒了,他不会再变卦了。”郝师爷倒是深有信心。 “事关重大,不可轻忽。”古平原千叮咛万嘱咐,这才和庆伯动身。 三河镇他是不能再进了,他刚在此劝降陈玉成不果,万一再被白依梅遇见那就万事皆休。所以古平原牵着两匹马,等在镇南的一个小树林里。 他们是天刚正午到的,等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见庆伯赶着一辆马车回来了,轿厢里有个小孩子不断伸出头来,好奇地看这看那。 古平原拢目一瞧,心头大喜,果真是小善,这下子程学启反正一事算是尘埃落定。 “程大嫂,没有人为难你吧?”古平原从树林中出来,赶上前迎着问。 “你、你不是……”程大嫂从车厢里探出头,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小善蹦下车叫道,“娘!是在王妃娘娘那儿见过的叔叔。” “小善乖。”古平原一看程夫人的脸色就知道庆伯还没有把实情告知,赶紧把话说明白。 “可真谢谢古公子了,您这大恩大德,程氏一门五内铭感。”程夫人也下了马车,感激得一拉小善就要双双跪下去。 “嫂夫人,别耽误时间了。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可别一时长毛明白过来,再赶上来。”古平原说罢目视庆伯。 “我进了英王府倒也没遇上什么麻烦,英王妃亲自来问,待我很是客气。待我道明来意,她也很通情达理,一时说要先报予英王陈玉成知道,后来我假作着急,说是老夫人病笃,实在刻不容缓,她犹豫了一会儿也就答应了。” “我看王府的人一定会去通知陈玉成,他也很精明,程夫人被接走,他一定会起疑心,到时候就难以攻其不备。”古平原对庆伯说,“原本说送嫂夫人到歙县然后你我回来报平安。现在我看不如兵分两路,你去营中回报,就说程夫人和小善已经安全接出了三河镇,我带着他们去歙县,这样两不耽误。” “庆伯,你就照做吧。告诉老爷,有古公子照应,要他不必担心我们。”程夫人真是个明事理的妇人。庆伯是个仆人,主母发话自然遵从,当下作揖辞去。 古平原将剩下的一匹马也套在车上,自己跨辕,扬鞭一挥沿着官道直奔歙县而去。 这条路前几天他和郝师爷刚刚走过,因为长毛和官军在合肥城对峙,把兵力都调往那里,所以一路顺畅。 古平原满心以为没过几日再走此路也是如此,可是他想错了,走出去不到十里地,前面就有十几个黄衣长毛在设卡。古平原发现的时候再想掉头已经来不及了,自己是马车,人家是战马,跑也跑也不过,他只能镇静心神,拿出事先编好的一套说辞,同时把银子也准备好了。 “下来,下来。”长毛头目用刀鞘拍了拍马车。 古平原满脸堆笑:“总爷,什么事?” “去哪儿啊。” “歙县。” “车里是什么人?” “我嫂子和侄儿,嫂子归宁,我今天刚去接了回来。” “哦。”那头目用刀鞘撩起帘门看了看,又放了下来,回头冲着几个长毛点点头。 古平原刚觉得不对,后面扑上来几个人,按住肩头不由分说就把他捆上了。 长毛看着古平原揶揄地一笑,回头冲着马车里说了声:“程夫人,请回吧,我们王妃等着见你呢。” 议事厅里鸦雀无声,古平原被绑着站在中央,程夫人搂着小善在他身后一脸惶恐不安,身子不住发着抖。面前站着的正是英王妃白依梅。 “你不用问,我告诉你。”白依梅面似寒霜,声音中不带丝毫感情,“王爷让我照顾好程夫人和他的孩子,所以我派人跟了一阵子,发现她不是回宿州。回宿州是往北去,她却南辕北辙,奔着歙县方向去。跟着的那个人就是王府侍卫,他见过你两次了,回来报予我听,我就派他带了几个人骑快马追了上去。” 古平原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只记得白依梅心善,却忘了她也是个极聪明的女子,所谓“照顾”,自然是“监视”,白依梅做得可真好。 “你是不是一心一意帮长毛?连一对弱母女都不放过!”古平原不忿道。 “古平原!”银安殿里忽响起一声怒叱,声音突如其来,原本又极静,空旷的殿中传来一阵回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等到弄明白这一声喊是一贯端庄素雅的白依梅发出来的,更是人人惊讶地注目于她。 就像一根线被越扯越长,终于绷断了一样,白依梅彻底被激怒了:“你到底要我说多少次你才明白,我不是在帮天国,也不是在帮洪秀全,我是在帮我的丈夫,我嫁了他,一辈子是他的女人,我当然要帮他,你到底懂不懂?” 白依梅说着说着,忽然快走几步,双手揪住古平原的衣领反复摇晃着,狠狠地瞪着他:“我当初说得多么清楚,‘今朝别后,永不相见’,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这么说,我知道自己不能见你,我受不了那样的折磨,可你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出现在我眼前。”白依梅被几个上前的丫鬟劝着松开了手,目光中流露出深切的痛苦,她不再看古平原,侧过脸咬着下唇,“你知不知道,你每出现在我面前一次,就像用刀剜我的心。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我忘了你,还是要一直这样惩罚我的负心。” 此时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没人敢动更没人敢说话。古平原这才明白,别看白依梅做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心头伤痛更在自己之上,他看着白依梅垂首而泣,泪水划过美丽的脸庞滴落在地,他的心也像是撕裂般痛,不知不觉间也是泪流满面。 “好,我答应绝不再见你,你该满意了。”古平原闭着眼喃喃道。 白依梅背过身,疲倦地挥了挥手:“放他走。” “你让我把她们二人也带走。” “不行!”白依梅断然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她们二人这般离开,一定是程学启要叛变,我已经派人火速通知王爷那边,这两人一定要让王爷回来处置。” “不行!你要是那样做,程夫人和这孩子都保不住性命。” 程夫人“咕咚”跪倒在地,痛哭着连连磕头:“王妃,求求你,你把我留下,放这孩子走吧,程学启造的孽我替他还,与这孩子无关,他还没到十岁,你就发发善心,放他一条生路吧。” “娘,娘,你别哭。”小善见状吓得哭了起来,抱着程夫人不撒手。 “依梅,你不是这样的人,你就放了他们吧。”古平原看着白依梅,目光中满是恳求。 白依梅稍一犹豫,方才把古平原等人抓回来的王府侍卫趋前道:“王妃,只这孩子放不得,他是程家三代单传的独子,一旦放了,程学启岂不更没顾忌。” 白依梅点点头,对古平原说:“你都听见了,我对她们好心,就是对我丈夫不利,你说我该怎么办?” 古平原张了张口,还没等他说话,白依梅已经厉声道:“是你把这难题出给我,如今我的答案不是你想要的,你也只好认了。” “你不放她们走,我也不走。”古平原受人所托,不能把这母子俩丢到这儿,无计可施之下,只好豁出去硬挺。 白依梅果真不放程家母子,古平原也真是说什么都不走,口口声声说等着陈玉成回来杀头,白依梅左右为难,只盼着程学启回心转意,那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然而事情却是急速朝着相反的方向变化,王府里不断有人来报。几乎就在陈玉成得知程家母子要逃的同时,程学启已经先发制人,他把人马分成两部分,一面凭借杏花村的地势,在大营左翼拦住陈玉成的兵马,另一部分则与乔鹤年兵合一处将打一家,合攻黄文金的部队。 而且程学启这一撤围,乔鹤年立时派人与城中守军联系上了,守军突围,与城外人马夹击黄文金。程学启又让开身后的道路,放山东直隶援军进来,等到援军一到,立刻转守为攻,从左翼攻打陈玉成。这还不算,匪王苗沛霖一直在合肥外围观望形势,打算讨个大便宜,此时见官军取得优势,他立时带着人冲杀过来,从侧翼给了陈玉成狠狠一击。 这等于是五路人马合攻长毛,而且长毛诸军都以为合肥城指日可下,没想到形势突转,一时抵挡不住连连败退,黄文金的部队率先崩溃,乔鹤年乘胜追击来攻陈玉成。也就是陈玉成在军中素有威望,面对强敌,他殿后指挥,好不容易背靠巢湖稳住阵势。 这时就算程学启得知他的妻儿并未脱离险境,转而再助长毛也于事无补了。为大将者,当知兵法,陈玉成熟读兵书,知道“气不利则拙,拙则不及,不及则失利”。眼下清军士气高昂,己方心余力拙,这仗是没法打下去了,何况陈玉成还要保存实力回援天京,不能在这里把队伍拼得伤亡殆尽。趁着还能退,他将大军转为守势,如抽丝剥茧般一点点退回三河镇。 “王爷已快到镇口了,你再不走,王爷不会放过你。”白依梅已经知道,此次大军溃败完全是因为程学启倒戈,古平原居间谋划,实在是“罪魁祸首”,陈玉成岂能轻饶了他。 古平原还是那个条件,要么放了程氏母子,要么三个人一起去见陈玉成。 白依梅实在没办法,干脆叫来王府侍卫,两个人把古平原夹在中间,不由分说硬是带出了三河镇。 等到陈玉成回了王府,召集诸将会议,除了分派人手防备清军趁势进攻之外,便是将程家母子带到了银安殿。 程夫人和小善哪见过这个阵势,在一片肃杀中瑟瑟发抖。 “程学启这王八蛋背叛天王,不是因为他,弟兄们也不会被清军从背后像割韭菜般一茬茬砍倒。”黄文金一条膀子受了重伤,眼珠子血红地瞪着程夫人,口中咆哮如雷,“英王,弟兄们的血不能就这么白流了。程学启肯投降朝廷,定是得了封官晋爵的好处,他拿天国弟兄的血染了红顶子,就别怪咱们辣手无情杀他老婆孩子。” 陈玉成阴着脸,在地上走几步,来到程氏母子的面前。程夫人一下子跪了下去:“英王殿下,你要杀要剐,我都没话说,谁让程学启他造了孽。可是求求你放过这孩子,他什么都不懂,要说错,只不过错投到程家为子,您大人大量,饶了他吧。” 陈玉成盯着小善看了几眼,沉声道:“我天朝也有娃娃兵,不比他大几岁。如今战死沙场,尸横遍野。他们是背后被人捅了刀子,死得冤,死不瞑目!我这个统兵主帅知人不明,将来自当面见天王请罪。可是如今要是就这么把程学启的儿子放了,我没法向这些小兄弟们交代。” 程夫人起初怔怔地听着,越听越是惊恐,抱住了小善身子不断发着抖。 “你说他投错了胎,那就求天父保佑,下辈子别再做狼心狗肺之徒的儿子。”陈玉成可不是婆婆妈妈的善男信女,要是留程学启亲人不死,确实没法向帐下将士交代,为士气想,也不能不借这两人的人头。他喝令一声:“来人!” “不!”程夫人惨叫一声,绝望无比。 “王爷,府外有人求见,他说,他说是来领死,要一命换一命!” “是什么人?”陈玉成愣了一下,手下诸将也交头接耳,“让他进来。” 一步步走进来的是古平原,陈玉成皱了皱眉头:“怎么是你?” “就是我。”古平原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程夫人,“你可别杀错了人,劝降程学启的人就是我,是我闯到他大营里,劝他做个忠孝两全的人,又给他送了粮饷和赦书,这才让他回心转意投了朝廷。” 他又指了指小善:“这孩子和他母亲事先一点不知情,你要杀应该杀我,可别滥杀无辜。” “好哇,兔崽子,原来是你搞的鬼,老子剁了你!”黄文金用那只尚好的手拽出腰刀,怒冲冲大步过来就要下手。 陈玉成把手一摆拦住他,上下打量了几眼古平原:“我佩服你的胆量。你是想用自己一条命换她们二人的命,对吗?” 古平原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哈哈哈!”陈玉成笑了,“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讨价还价的市集?你当我陈玉成是吃斋念佛的善男信女?哼!你和程学启坏了天国的大事,个个都罪不容诛。程学启背叛天国之时就应知有此下场!” “陈玉成!你当真连个孩子都不放过。”古平原可急眼了。 “当年清妖‘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杀了多少孩子?远且不论,就说我太平军将士,家属妇孺有多少被清妖杀害?”陈玉成一指黄文金,“黄军帅的儿子不满周岁,尚在嗷嗷待哺,却被清妖连同其母一并活埋,难道那就不是孩子?” 黄文金的脸上急速抽动几下,狠狠瞪着古平原的目光中满是仇恨。古平原愣住了。陈玉成不再多言,果决地下了令:“将他三个拖出去,斩!” “王爷且慢!”从后堂急匆匆转出一个女人,将官们一见都起身肃然。 陈玉成大大一皱眉:“依梅,你怎么到议事厅来了。” 白依梅听说古平原去而复返,大惊之下赶来这里,她用凄惶的眼神看了一眼古平原,转向陈玉成道:“王爷,我求你饶了古平原一命。” “你为他求情?”陈玉成不敢置信道,随即面上现出怒容,“难道说你还……” “不。王爷别忘了,我父亲当初病重不起,后来下世落葬,都是古平原一手照顾操办,我们夫妻欠他这个人情。” “那是私情,不能与公事混为一谈,我若因为他代你行孝,便放纵了此人,有什么面目再去统率大军?”陈玉成摇了摇头。 古平原知道此次绝无幸理,也不愿白依梅为了自己再去求陈玉成。 “好,要杀就杀,反正我来了就没想活着离开。” “还敢嘴硬,我这就亲手宰了你!”黄文金怒吼一声。白依梅平素大方知礼,对英王属下众将的家眷关爱有加,深得众将人心,现在看英王夫妻为了古平原不睦,黄文金恨不得早点送古平原下地府。 他是员猛将,别看受了伤,力气还是大得惊人,把古平原拽到院中,挥刀刚要下手,白依梅凄然高声一唤:“王爷!” 众人再看白依梅,都惊得呆了,就见她用一把短匕对着自己的咽喉,紧咬下唇,满目都是决绝之色。 “这、这……”黄文金不知所措地看了看陈玉成。 陈玉成双眉紧拧,望着白依梅:“你这么做,真的不念我们夫妻情分。” “王爷,你知道我对你并无二心,可是对他……我不能看着他死在你手上,你要是念夫妻情分就放他走!” 陈玉成垂目深思片刻,抬眼看了看古平原,一挥手:“让他走!” 黄文金不情愿地松了手,白依梅不等古平原说话,抢先道:“古平原,你记着答应我的话,你永远不再见我。你若是不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黄文金见古平原怔怔地看着白依梅,忽然暴怒道:“你他娘的赶紧给老子滚!”说着用一只手拽住古平原的衣领,用力将他推出英王府,喝令士卒,“将他撵出镇子,要是再敢进来,格杀勿论!” 古平原被赶出三河镇,失魂落魄地在镇口徘徊,一时挂念白依梅,一时又担心程氏母子,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镇中三声炮响! 炮响三声,人头落地!古平原打了个冷战,待要随着人流进镇,把守的士兵早就得了吩咐,在人群之中只牢牢拦住了他一个人。 古平原心急火燎地向镇上张望,不一会儿,人流又涌了回来,脚步比方才还要急促,人人脸上都有惊慌的神色,再往后看一队长毛用长长的竹竿挑了两颗人头,绑在镇口一个大柳树上。 古平原拢目望去,只觉得一阵眩晕。 程夫人和小善的人头! “老弟,怎么才回来?老哥哥我这儿都要急疯了。”郝师爷帮着乔鹤年料理军务,忙得不可开交,心下还惦念着古平原,嘴上起了一串泡。 “一言难尽。”古平原双目无神。 “程家妻儿被长毛所害之事我们都知道了。”郝师爷一时也沉默下来。 “程学启呢?” 郝师爷摇摇头:“整日喝得酩酊大醉,醒了就往嘴里灌酒。”他忽然问古平原,“你知不知道,程老夫人也死了。” “啊?” “唉,得知孙儿被害,她急痛攻心,当晚就中了风。”郝师爷一脸的不忍,“程家这次可是家破人亡,太惨了。” “我去看看程学启。”古平原内疚于心。 “不用了,他一天到晚难得有清醒的时候。你在三河镇的作为,已经传了出来,程学启知道你已经无可尽力,他没怪你。”郝师爷说着冲古平原挤挤眼,“陈玉成府邸里都是长毛,这消息那么快就传到合肥城中,保不齐是有人怕程学启迁怒于你,故意放出风来吧?” 古平原知道他说的是白依梅,这事还真有可能,他此时却无心理会,苦笑了一下,问道:“你知道白依梅现在怎样了?” “这我可不知道,我又不是神仙。听说她为了保你出三河镇不惜以命相搏,真是情深义重,老弟,你可真是走桃花运。” “可她也要我发誓从此不再去见她。”到底是情深义重,还是斩断情丝,古平原也不明白。 “嗐,女人嘛,想一套说一套做一套。司马光词曰‘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她要你立誓再不见面,正说明她心中有你,对你情深义重,难以割舍。不然何必如此郑重其事呢。”郝师爷不以为然道。 “哦,对了。程学启你可以不见,可是老伯母和令弟令妹,你当然要见的。”郝师爷忽然想起。 古平原一见面就想提这件事,却被郝师爷岔开了话头,此时急急问:“我娘他们怎么样了。” “你放心,幸好你劝降程学启及时,城中还未断粮,你的家人当然不会有事。乔大人帮你打点过了,你赶快去见见她们吧。” 古平原随着郝师爷直奔合肥城中,一路上才从郝师爷口中得知战事结果。 官军将陈玉成的部队赶回三河镇,便收营扎寨巩固战线。直隶山东的援军没过几日便撤了回去,匪王苗沛霖本来就没打算投诚,只在战场上抢长毛丢下的武器辎重,遇到小股清军,干脆抢到了清军头上。袁甲三好不容易解了重围,已成惊弓之鸟,接到苗沛霖四处行抢的报告,压根就不敢管,生怕再激出一个程学启来。 “要说这位袁巡抚也够窝囊的了,先是被几位督抚挤兑得缺粮少饷,后又差点被陈玉成夺了省城,如今连苗沛霖区区一个土匪都敢跑到合肥附近抢掠,真是官威扫地。”郝师爷撇了撇嘴,“打仗的事儿倒好办,甭管怎么说是反败为胜,长毛死得比官军多,报军功的师爷都是刀笔,你瞧着吧,这一仗肯定让他们吹得是天花乱坠,指不定多少人要升官呢。” 官军一向讳败为胜,何况这一次是真的胜了,不仅寸土未失打退了陈玉成,而且收编了程学启手下一万人,这些都大有文章可做,郝师爷说得的确不假。 “论起来,乔大人临危不乱,在城外牵制长毛,又一手主持了劝降程学启与反攻长毛一仗,应该是居功至伟。就算不连升三级,起码也能领个知府衔吧。” 郝师爷点点头:“老弟,咱俩看法一样,这次乔大人肯定官运亨通。如今安徽官场一扫前几日晦气,人人都欢天喜地等着叙功受赏,只除了一个—” “谁啊?” “袁甲三呗,他这个巡抚啊,依我看是要当到头了。” “怎么呢,不是刚打了一场反败为胜的漂亮仗吗?”古平原不解道。 “你没细细想,这一仗是打赢了,可今后呢?朝廷依然要他去打陈玉成,可是他如今不但缺粮少饷,还欠了胡家的泰来茶庄三十万两银子,还有青阳粮商一大笔粮款,对了,那一万件军衣也送来了,今天程学启的部队就换了装,这些都是钱,而且欠不得,否则下次谁还和官府做生意,岂不是自寻死路。最可气的是,你从胡家借来的三十万两,现在旗营和绿营的官兵都知道了,也要照方抓药,也要三个月的恩饷,这又是几十万两银子。” 郝师爷看了看凝神细听的古平原:“袁巡抚又不是变戏法的,拆了东墙补西墙,那也得有墙可拆啊。这就够他闹心的了,何况宿州与山东交界的龙脊山又出了一桩大案子,牵连甚广,我看这一次搞不好他要摘顶子了。” 古平原还要细问端倪,郝师爷伸手一指:“看见前面了吗,包公祠西面那处两进小院,外面有衙役把守,你家里人都在里面。” 古平原当初离开安徽去京城贩茶时,真没想到再回来时要见家里人会如此艰辛曲折,差点就见不到了。走到门口,郝师爷自去和衙役打交道,古平原伸手叩了叩门环。 “谁啊?”是弟弟古平文的声音,带着些不安的惧意。 “平文,开门吧,是我来了。” “大哥!”里面惊呼一声。 大门一开,古平文迈步出来,一见古平原的面眼圈就红了。 古平原拍拍他的肩膀,抬脚就往里走,他急着见母亲。走过二道门,正赶上妹妹古雨婷扶着古母迎出来,古平原二话不说扑通跪倒,泣不成声:“娘,是儿子不孝,许多事瞒着娘,如今还连累了您老人家,儿子罪大通天。” 古平原私逃入关一事,自始至终没敢告诉母亲,就是怕母亲担心,如今却比不告诉还要糟,古平原每每想到自己的老母亲从衙役口中得知大儿子是个逃跑的流犯,那份心情简直让古平原心如刀绞。 “跪着干什么,平文,快扶你大哥起来。”古母看上去苍老了很多,眼泪也是止不住地流下来,伸出手抚着古平原的面庞,“唉,你心里也苦啊,娘都能明白,真是难为你了。” 一句话让古平原的眼泪像泄了闸的洪水一样涌了出来,直哭得身子瘫软,郝师爷和古平文、古雨婷好不容易才劝住他。 倒是古母叹着气望着大儿子,不住摇头:“男儿有泪不轻弹,让他哭一哭也好,憋在心里就憋坏了。” “娘,你老人家这阵子受苦了。”古平原止住悲声,扶着母亲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慕亲之情溢于言表。 “那倒没有。多亏了人家乔知县,他不准衙差给我们上刑具,又怕我在省城大狱里吃苦,特意派人花银子上下打点,又包了这处小院给咱们娘仨住。平原啊,你可一定要好好报答乔大人。” “对了,我听说朝廷放你回来,是让你去抓白依梅和她丈夫。”古母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凭着古平原和白依梅打小青梅竹马的情分,要古平原去抓她,那是决计做不到的。 “我已经见过她了。”古平原缓缓说。 古家几个人一听这话,都不免直愣愣地看向古平原。 “那、那你真把依梅姐抓来啦?”古雨婷嗫嚅着问。 古平原先不答妹妹,把这段日子的事情一说,末了说:“乔大人出的这个主意确实不错,变擒为抚,既能保白依梅的平安,也能换来我古家的无事。” “可大哥你方才不是说,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古平文问。 “白依梅真是一口回绝,不过依我看她是有点赌气。” “为什么?”古母不解道。 “为了……”古平原忽然打住,他与常玉儿成亲的事情并不打算现在就公之于众,最好是接古母回歙县古家村之时,把这事儿一说,随后古母就能见到常玉儿,以常玉儿的才能必能讨得古母欢心,那样岂不是好。倘若现在就说,这段时日古母必定总是想着这个未曾谋面的大儿媳,心思繁多徒增困扰对老母亲不是好事。 古平原宕开一笔:“形势比人强,这条路如今不通,不见得就真的走不了。眼下当务之急是把您老人家接回古家村,这里不是长住之地。” 如今古家人被巡抚衙门看管,要走哪有那么容易,古平原知道又得去找乔鹤年想办法。他正这么想着,门口忽然有人找郝师爷。 郝师爷匆匆转了个圈,回来时脸上大是兴奋。 “是乔大人派来的人,他知道你回来了,正巧今天又是省城解围以来第一次上院。”所谓上院就是巡抚召集各衙署的官员议事。 “乔大人当然也要去,他让你扮作长随,也同他一道进去。这次劝降程学启,你的功劳不小,乔大人打算当场为你说几句好话,你再表表为朝廷效劳之意,也许袁巡抚会答应暂时放了你的家人。”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古平原兴冲冲来到巡抚衙门外面,见了乔鹤年自然有一番寒暄互问。古平原一面交谈一面放眼看去,就见衙门口大轿如云,一字排开望不到头。聚在九级高阶下的都是穿着官服的大小官吏,看样子通省的州府县的掌印官依旧还在省城未去。 不多时巡抚衙门的中军抚标出来,在门前一站,下面顿时鸦雀无声。抚标接连唤了几个人,请进去议事,都是当初在城外军营里立过军功的人,其中就有乔鹤年。 古平原随着乔鹤年过了硬山顶的大门、仪门,随着众人直趋二堂。 二堂里,身材发福的袁甲三袁巡抚早已在座,藩台、臬台等本省大吏也都陪坐左右,除此之外还有一人在巡抚身前落座,身着四品道台的雪雁补子,青金石的顶子,眉间带笑,神态从容,一抬眼间,进来的几个人都觉得此人看见自己了。 看茶一毕,袁甲三咳了一声,慢悠悠开口道:“这次阖省大劫,幸亏圣祖佑护,朝廷援兵到得及时,再加上几位老弟精诚合作,内外夹攻,这才把发匪驱回老巢。” 下面这些人听了,赶紧满口称颂,说是袁巡抚在城中指挥得当,这才能收了全功,更有甚者,连藩台和臬台都一并在内,非说这是众位大人以身犯险,用自身做饵,诱出陈玉成的主力。 “抚台大人实在是过谦,说这是阖省大劫,要我说此役当名‘合肥大捷’。报到朝廷的奏稿上也应该这么写,这是人人亲见的事实。若是朝廷不信,派员查问,我谷某人第一个出来作证。诸位说呢?”拍马屁拍得最响也最讨巧的是六安的一名州判,姓谷名立春,一脸麻子,私下人称“谷大麻”。 当着巡抚的面,“谷大麻”这么一说,大家自然要捧场,主恩宪德越发称颂不已。袁甲三起初还谦辞几句,后来也笑得满脸堆欢,早把前几日差点丢了省城的狼狈忘之脑后了。 “既然如此,就烦劳谷老弟与几个笔墨师爷商量一下,看看这出奏的折子到底应该如何措辞。”袁甲三带着欣赏的眼光看了看谷大麻。 外官进巡抚的签押房办差,就如同京官当了军机处的章京,都是即将大用的征兆,谷大麻立时眉飞色舞,满脸麻子熠熠生辉,也引来好多人羡慕的目光。 “无耻!”古平原在后面站着,看着谷大麻一脸谀笑,想到被杀的程夫人和小善,还有那么多被连累丧命的百姓,心里像吞了个苍蝇似的腻味。 “六安的谷大人、黟县的周大人、池州的何大人还有赴青阳办粮的陈大人,都能尽忠王事,尽心办差,此次战胜长毛,击退发匪,你们功劳不小,将来保案上一定会细细述明,朝廷必有封赏。”袁甲三将功劳最大的几个人一一点明,温言抚慰,可有一样,他从头到尾都没提乔鹤年的名字。 乔鹤年在座中,就觉得心里怦怦地跳得什么似的,几次抬眼看袁巡抚,可是袁甲三却避着他的目光,这就绝不是好事。乔鹤年情不自禁回头看了看站在身后的古平原,古平原也是面皮紧绷,眉头微皱,他也不明白袁甲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禀抚台大人,程学启带到。”此时亲兵来报。 “快请,快请。”袁甲三遽然下座,几步来到门前等候。 抚台如此,二堂内谁还敢坐着,连同藩台在内,个个起身相迎,彼此交换着目光,不明白袁甲三为何如此礼遇一介白丁的程学启。 古平原更是关心不已,一双眼紧盯着门口,当程学启身影出现时,他几乎难以相信眼睛。这才不过十天工夫,这个人从一个统兵打仗的将军,简直变成了街头随处可见的乞儿醉鬼,眼神迷离,身上衣裳又脏又油,头发蓬得像乱草,一身的酒气熏天。虽然看起来有几分清醒,可要不是两个亲兵一边一个扶着他,他必定站立不稳摔在地上。 袁甲三显见得也没想到程学启如此潦倒,大出意外之下忽然把住程学启的臂膀:“程将军,唉,想不到长毛害得你家如此之惨,真叫本抚心痛不已,不过你放心,你回心转意,自愿投诚,是这一次大胜的头名功臣。我已经吩咐下去,保案上保你当驻防本省的副将。还有你不幸死于贼手的亲人,我都要奏明朝廷,请求诰封,以慰泉下之灵。” 在场众人都深感意外。诰封倒罢了,不过是给死人建个牌坊祠堂,算是死后荣光。可这副将一职,是从二品的官衔,巡抚也不过就是正二品而已,这已经是袁甲三能保的最高一级官职了。再者一说,安徽没有驻防的一品提督,二品副将是统领全省军马的最高军事主官,想不到袁甲三会如此重用程学启。 反观程学启,像没听见一样,醉眼惺忪地喃喃自语:“副将、副将,哎,你们谁告诉我,这副将和老天爷哪个大?”他挨个看着屋中的大小官员,忽然一把揪住了“谷大麻”,“你说副将和老天爷哪个大?” “这、这……”“谷大麻”虽然长袖善舞,可面对醉鬼却是无计可施,他也不敢得罪这个未来的程副将,连连赔笑作揖。 古平原实在忍不住了,排众而出,一把扶住程学启。 “程兄,是我对不住你。”古平原一眼看见程学启手中紧紧攥着那把长命锁,痛心地说。 “你、你是谁?”程学启一根手指几乎戳到古平原的脸上。 “我是古平原。” “我想起来了,你是府城的判官古大人对不对?” 古平原点点头,当初郝师爷出主意让他冒充个官儿,好取信于程学启。 “不对!”程学启忽然用力晃着头大声说,“你不是府城的判官,你是阴曹地府的判官,不然为什么我让你把我老婆孩子送到歙县,你却把她们送到了阴间,你说,你是不是阎王爷身边的判官,哈哈哈哈!”程学启说着说着失声狂笑起来。 袁巡抚见不成话,连忙道:“都是长毛凶残成性,引来程将军灭门之祸,真是满门忠义。程将军心痛过甚,难免举止失常。来人,扶他下去,请大夫用好药调养。” 古平原望着程学启的背影,心头愈加沉重,一方面他不断自责,另一方面来说,自己要招降陈玉成又多了个难以逾越的大山,程学启一旦统领全省兵马,是断然不会放过长毛的,不问可知第一件事就是和陈玉成拼个你死我活。要他二人同朝为官,那真是势比登天。 “你到底是何人?为何程学启认你为府城的判官?”袁甲三的声音忽然从后响起。 乔鹤年早就如坐针毡,赶忙起身回话:“禀抚台大人,此人便是流犯古平原。想必大人还记得月前刑部转来的那道公文,朝廷准他戴罪立功,这古平原果然没有辜负朝廷的信任,为官军借来三十万两银子的军饷,鼓舞士气功不可没。”其实古平原立下的最大功劳是说服程学启投诚,可是方才袁甲三一口一个“自愿”“回心转意”,乔鹤年相当机灵,已经看出袁甲三的意思,于是绝口不提劝降一事。又把古平原冒充府城判官去程学启军营送粮饷一事讲说一遍。 “哦。”袁甲三听完,面无表情地归座,举茶一汲,忽然重重地把茶杯往桌上一蹾,哗啦一声,茶水洒了一桌,杯盖也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袁甲三一拍桌子,“乔鹤年,你眼中还有没有我这个巡抚!” 雷霆之威夹着不测之祸,乔鹤年立刻跪下:“下官是安徽的属官,一向对袁大人敬如神明,怎敢有丝毫亵渎轻慢之心,倘有无心之过,还望大人明示,属下一定改过自新。” 袁甲三神情微微霁合:“听你这话倒还有点悔过之意。那我问你,不经巡抚衙门,擅自上书刑部,为流犯古平原讨情,这是不是擅权?此其一也。朝廷官位皆为重器,你放纵一个流犯冒充官吏,引起小人效尤之心,这是不是纵恶?此其二也。军饷供应皆由朝廷安排协饷,不够之数由省内商民乐输,从无借银之理,你却胆敢从民间借银充饷,污蔑国力,这是不是不遵法度?此其三也。还有,你不过区区六品官员,居然敢冒巡抚之名,代我向人请罪,这是不是不尊上官?你接二连三地犯过,难道说还把我这个巡抚放在眼里吗?” “大人问得好。”藩台布赫与乔鹤年素来不睦,当初乔鹤年曾经睡在他的签押房,逼着他出了一张假告示,此事让他至今恨得牙根直痒。他一向对乔鹤年不满,此时立刻出言响应,“乔鹤年,我看你是仕途得意,得意忘形了吧,连抚台大人的名你都敢冒,接下来是不是就敢假传圣旨了。” 一连串的叱问就像九天惊雷一样劈在乔鹤年的耳边,把他惊得呆了。别人都是受保待赏,连那只会动嘴从不做事的“谷大麻”都备受巡抚赏识,自己于兵连祸结之时统合全军保住大局不至糜烂,昼夜操劳立下大功却被骂得狗血淋头。乔鹤年就觉得心口像堵了一块大石头,不过他毕竟聪明,知道此刻只要一抗辩,便是“桀骜不驯,咆哮公堂”,那等于是给了藩台布赫一个最好的借题发挥机会,非得穷治自己不可。 故此乔鹤年什么都没说,只是伏地连连叩头。古平原在一旁气得浑身发抖,可他也知道,以自己眼下这个身份,站出来说话,肯定是乱棒打出,而且更增乔鹤年的罪戾。 “大人,那件事……”就听布赫在堂上小声与袁甲三交谈了几句。 袁甲三沉声道:“乔鹤年!” “下官在。” “此番你可知错!” 乔鹤年忍着胸臆间那股不平之气,语气恭顺地答道:“下官知错,下官行事确有鲁莽不谨之处,抚台大人责备尚轻,还望大人重重责罚。” “嗯。”袁甲三满意地点了点头,“看你还有几分悔改之心,平素办差也算尽力,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眼下宿州有件案子,说起来与你也脱不了干系,还真非得你去办不可。” “是,下官一定尽心竭力为抚台大人效命。” “布赫藩台会交代给你的。” 乔鹤年站起身,打了马蹄袖,躬身道:“那下官此刻就到藩台衙门等候。” “等等,一会儿还要召集全省知府知县商议筹饷一事。”袁甲三转眼看见古平原,一脸的厌烦,“乔知县,不是我说你,你这也太不成体统了,居然把个流犯就这么带到我的二堂来。” “你先走吧。”乔鹤年自己尚且碰了一鼻子灰,谈何为古平原的家人讨赏。 古平原当然识得眉眼高低,默然转身往外走去,身后就听袁甲三吩咐道:“请京商的李东家进来。” “京商李东家……”古平原一面挪着步,一面在心里把这话念叨了一遍,再一抬头,正有一人跟着听差一路走进来,与他打了个照面。 “古平原!” “是你!” 几乎是同时一声低呼,古平原再也想不到李钦会出现在安徽巡抚衙门里,他怎么成了京商的李东家了? 而李钦也如见鬼魅般看着古平原,一脸的不敢置信! 二人脚步不停,只不过是一错肩,眼神里都满是疑问,可是谁也问不出来,转眼就走了过去,那边堂上袁甲三已经在招呼人了。 “来人,给李东家看茶。” “见过巡抚大人!” 古平原人已经到了屋外,犹自听得二堂中彼此接答。古平原此刻真是一头雾水,好多疑问一下子涌上心头。 为什么李钦会到了安徽,在京城时郝师爷曾经怀疑京商是买通陈赖子下黑手的幕后主使,莫非就是李钦干的好事,而他不肯放过自己,专程前来报复,如果真是那样,又怎么会成了巡抚衙门的座上宾? 为什么乔鹤年立了首功,巡抚和藩台却要处心积虑一笔抹杀?听方才袁甲三的几句话,绝对是事先准备好了要给乔鹤年一个下马威。 再有就是自己到胡家筹来三十万两银子,本以为是半支半借,可是侯二爷居然说“兰雪茶连一两都没卖出,整个徽州茶商的生意都要垮了”,他还说什么这三十万两白银是胡家最后一笔钱。泰来茶庄家大业大,动辄可以调集百八十万两银子,怎么会一下子到了如此境地?是侯二爷在危言耸听?那他目的又何在呢? “老弟!”一只手拍在古平原的肩头,古平原冷不防吓一跳,这才发现自己想入了神,不知不觉已经走出了巡抚衙门,郝师爷正站在眼前。 “咦,我看你这脸色无论如何不像得了好彩头,难道是出了什么变故?” 古平原正要找个人商量,便把郝师爷拉到一旁僻静处,将方才巡抚衙门里的怪事一五一十讲出来。 郝师爷听得脸色发白,等听到袁甲三要派乔鹤年到宿州去办一件案子,面上忽又发青,真好似活见了鬼。 “糟了,糟了,这下子乔大人有大麻烦了。”郝师爷跌足叹道。 “怎么呢?”古平原也被他说得心头一紧。 郝师爷摆摆手:“这事儿说来话长,眼下没时间细谈。我得去藩台衙门走一趟,我认识那儿的一个师爷,或者能打听出什么内幕。不然像这样在一团雾里撞来撞去,指不定哪一脚就踩到坑里,实在太危险了。” 古平原知道这是正经事儿,答应替他在此等候乔鹤年,郝师爷匆匆而去。 巡抚衙门前这批官儿几乎都是各地的正印官,知府、知州、知县加起来二十几人,不一会儿全被叫到衙门里,门前只剩一群长随,还有就是古平原。 正等着呢,中军抚标又出来了,大家还纳闷呢,官儿都被叫进了,接下来叫谁呢? “歙县古平原在否?” 叫自己?古平原不明所以,可也不敢怠慢,上前一步答道:“歙县古平原在此,敢问军爷何事?” “巡抚大人要传见你!” 古平原心中忐忑,总觉得没什么好事儿,但是不敢不从,硬着头皮跟进去。二堂中可比方才热闹多了,一群官儿分两旁落座,乔鹤年自然在其中,奇的是李钦居然坐在离巡抚不远的位置,按说这是首县的位子,可是如今首县也还坐在他的下首。李钦纯粹一个白丁,连秀才都不是,居然能在巡抚堂上安然而坐。 古平原只看了两眼,就听袁甲三问道:“古平原可到了吗?” “草民古平原叩见抚台大人,见过各位大人。”古平原再次撩衣跪倒叩头。 “嗤!”上面一声轻笑,虽然声音不大,但是清晰可闻。这声音古平原太熟悉了,分明是李钦在笑,想必他见古平原在下面跪着,而自己却是座上贵客,心中得意故意发笑奚落古平原。 袁甲三命他起身,这才仔细打量了他两眼,却又转向身旁那个穿着四品补服的道台。 “胡道台,你若是能助本抚一臂之力,其实本抚不愿与这流犯打交道。” 胡道台看上去三十出头,生得一双四面八方都照顾得到的眼睛,眼中常带笑意,在座中拱拱手道:“大人,胡某在浙江为官,这差事岂能办到安徽?何况此来安徽纯为办两江公事,不意被困此地,公事已然延误,实在有心无力。” “那好吧。”袁甲三一脸失望,这才对古平原道,“听说你颇有商才,曾经给蒙古王府办过药材,还给僧王运过军粮,前些日子居然在京城醇郡王府里得了‘天下第一茶’的美誉。” 听说?听谁说的,是乔鹤年还是李钦,这可大不一样。古平原心中转着念头,偷眼看看左右,他先看乔鹤年,乔鹤年脸色沉重,微微摇了摇头,再看李钦脸上则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情,古平原心里一沉,知道事情不妙。 “草民薄有商才,不过是运气好而已,再加上朝廷体恤商民,故此做了几笔微不足道的小生意。”无论如何自谦为上,古平原打定这个主意。 怎奈袁甲三另有所图,不许他如此谦虚:“喔?你果然有本事,居然说这是小生意,看样子你家道殷实,难怪能一口气捐输三十万两银子充作军饷。” 捐输?古平原惊讶之后便是恍然大悟,原来袁甲三连番好话是要黑了这笔三十万两的借银。真是笑话,本省巡抚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要赖账不还。这可是三十万两,不是小数目,何况古平原一直记得侯二爷那句“这是胡家最后的三十万两”,他岂敢大意。 “抚台大人,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三十万两军饷是我居间向休宁胡家的泰来茶庄借的,并非是捐输。”古平原知道要是此时默认了,这笔银子债再也要不回来,只得婉转陈情。 袁甲三把脸一沉:“照你这么说,是本抚借钱不还喽。绅民乐输军饷是忠君爱国之举,你这生意人怎么能一心只在钱眼里翻筋斗。既然你要谈生意,那好,你可有大营开出的借据?” 一句话把古平原说愣了,当时情势紧急,又是面对乔鹤年,他压根就没提借据这件事,此时袁甲三公事公办,古平原上哪儿去变这个戏法? “再者一说,我本以为乔知县擅借军饷本有过,要动本参他,后来知道这三十万是捐输而来,那么乔知县有功无过。如今你又说是借,乔知县你来说说看,这银子是捐来还是借来的?” 乔鹤年也愣住了,这话怎么回?要说是捐,古平原三十万两银子就打了水漂,连个响都没听到。要说是借,就等于当众驳了本省巡抚的面子,今后还打不打算在安徽做官?再说袁甲三方才说得明明白白,倘若这笔银子是借的,就要动本参自己。别看他的圣眷不如曾国藩左宗棠等人,可是参自己属地的一个县令,那是十拿九稳,朝廷绝不会驳回,自己的顶戴就算丢了。 乔鹤年自从做官以来,还没遇过这样的难题,站起身张口结舌了半天,也不知怎么回话。 袁甲三把脸重重一沉,正要发怒,忽然古平原来了一句:“是捐的。我从胡家把银子借出来,然后捐给官府。自当由我去还,与官府无关。” “这还像句明白话。”袁甲三回嗔作喜。乔鹤年惊讶而又感激地看了一眼古平原。古平原是豁出去了,乔鹤年和自己交情莫逆,刚帮了自己全家,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因为这件事而丢官罢职。至于银子,出了巡抚衙门再慢慢想辙儿吧。 “你生意做得不小,如今长毛作乱,但凡有本事的人,朝廷都有借重之处,商人亦不例外。譬如京商的李东家就是特意远道来此,帮着安徽筹集军饷。”说着袁甲三向李钦指了一指。 古平原心中冷笑,京商一向无利不起早,会好心帮官府办差?后面指不定放着什么套子呢。 “李东家是外省商人尚且急公好义,你在本地经商,吃的是徽州粮,饮的是新安江水,更要为家乡父老出力。”袁甲三先扬后抑,言语中带了几丝威胁,“何况你本来有罪在身,累及家属。是本抚一念为善,没有将他们收监,你更应该知恩图报,为国效力,这才不枉长了一颗人心。古平原,你说呢?” 古平原知道袁甲三心里一定已经打好了什么主意,而且这事儿与李钦脱不开关系,自己戴罪在身的一介草民,在巡抚衙门堂上还能说什么?倘若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才叫不智。所以他很爽快地说:“全凭大人吩咐,倘有草民能效力之处,定当万死不辞。” “好!”袁甲三嘉许道,“你是生意人,我自然要借重你的长处。这次合肥被围,如果城内城外火器犀利,也不至于被长毛困得水泄不通。痛定思痛,安徽驻军今后要效仿神机营,设立一个火器营。那么当然要采办枪械弹药,这笔生意就交由古平原你去接头。” 做生意古平原从不打怵:“那就请大人示下,需要多少枪械弹药,以及可以动支的银两。” 布赫藩台在旁插话道:“枪械自然是越多越好,但至少也要三千支,否则不敷所用。至于银两嘛,不由藩库支出,而是京商报效了三十万两银票。” 古平原听得一皱眉,布赫又加了一句:“古平原你可听好了,几个月前巡抚衙门的亲兵队刚从英商手上买了一批枪,按照那个价,这笔银子足够三千支的费用,何况大笔的进货自然可以谈个好价钱。这个差事是十万火急的军务,只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来办。要是办不下来或者交晚了差,那陈玉成的部队还在三河镇上虎视眈眈,你又与英王妃有交情,谁知道是不是故意贻误军机,暗助长毛,如此一来按律当斩,家属自然也当连坐,懂了吗!” 换了另一个人,当场就要气炸肺,自家给官军“捐了”三十万两,却换回来一句“暗助长毛”,这真是颠倒黑白,血口喷人。换成刘黑塔,只怕九节鞭就拽出来了,哪怕是古平文这样的懦弱性子,也非得抗声而辩,争个是非出来。 古平原却面色平静,像没听见一样躬身领命。乔鹤年就怕他当场发作,闹得无法收场,此时松了口气,又不由钦佩不已。这口气可不是容易咽的,古平原居然就浑若无事地忍下去了,“好汉打脱牙和血吞”才是了不起的本事。 那位居于上坐的胡道台也深深看了古平原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五、“天下第一茶”居然无人问津 “依我看是无鬼不死人!”乔鹤年坐在馆驿的房间里,品了一口驿卒奉上来的上等祁红,缓缓言道,“事情明摆着,这次‘合肥大捷’两个人的功劳至重,便是我和你这一官一民,结果非但没有封赏保举,反倒同遭贬斥,还每人给派了一件棘手的差事。这其中一定有人捣鬼。” “郝大哥去打听了。此事殊为反常,必然有人私下要问,我想他一定能带些内幕回来。”古平原站在窗前看了好一会儿了。 “请问哪位是古老板,有人找您。”驿卒来敲了敲门。 “请进来吧。” 门开处,一个身着华服的年轻公子走了进来,看见古平原就是哈哈一笑。 “真是没想到,你的命可真硬,居然又从关外逃回一次。”李钦拍了拍手,冲着古平原揶揄地点着头,“相识一场,我可连纸人纸马都备好了,打算着什么时候到关外一游,顺便拜祭你。要不然这么着,我差人把这些金银箔纸送到你家里去,免得浪费了。” “你是何人,居然跑到国家馆驿里大放厥词!”乔鹤年其实在巡抚二堂见过李钦,知道他是京商的少东家,不过这华服少年如此狂傲,言语恶毒,心下很是厌恶,所以故作不识出言呵斥。 京城李家向来与一二品的大员过从甚密,就是亲王郡王的府上也是常客,哪里会把乔鹤年这样的小官放在眼里,李钦只瞥了他一眼,不屑地笑了一下。 “是京商的李东家啊。你不在京城里结交达官显贵,跑到安徽这穷乡僻壤来做什么。”古平原不露声色反唇相讥道。 李钦不料古平原并不受激,张口欲答却又咽了回去:“古平原,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托了宫里的人情,可是没想到真赶得及救你一命。你也不傻嘛,虽然比不上我们李家能结交真正的权贵皇族,可是居然交上了安德海这个太监头儿。” 他顿了顿,趋前一步故意轻声道:“你知道太监是什么吗,是宫里养的狗,我们李家交往的是他们的主子,而你这种身份卑贱的流犯,就只能和狗打交道,这就叫‘鱼找鱼、虾找虾,乌龟专找大王八!’” 乔鹤年听这小子越说越不像话,便待拍案而起,古平原沉声说:“乔兄,这事儿我自己能料理。”说罢转向李钦,“李东家,京城到此千里之遥,你不是光来耍嘴皮子的吧?” 一句“李东家”就让李钦浑身不自在。自打来了安徽,别人如此称呼他,他也就默认了下来,时间不久便有些顾盼自喜,可是这三个字打古平原口中说出来,李钦怎么听怎么别扭,就觉得比自己骂古平原的话还狠上三分。 古平原面色如恒,心平气和地接着道:“说句老实话,我当年在京被人陷害入狱与我岳父常四老爹被人谋刺,这两件事恐怕与你李家都脱不开干系。眼下我是没有证据,可要是我弄准了这是你李家做的好事,别说当朝权贵,就是皇上太后也救不了李家和李家名下的那些产业。我会让你知道,李家这棵大树一倒,你李钦什么都不是!” 古平原一字一句,既没高声叫喊,也没有疾言厉色,可声音中透着一股狠劲儿,就像把这番话刻在了石头上一样,听得李钦心里直发毛。他自己做的事情心里清楚,立时心虚,躲闪着古平原的目光,却不落架地还了一句:“哼,找我们李家算账?你杀了张大叔,我还没让你偿命呢。” “这些账我们可以留着慢慢算,总有算清楚的那一天。”古平原答了一句。 “到时候只怕后悔的人是你。”李钦嘴角忽然浮现一丝恶毒的笑容,他从身后长随手中接过一个锦袋,从里面掏出一摞银票,往古平原身上一甩,银票散开,张张飘落在地。 “这是三十万两银票。藩台让你去办军火,我这可是把银子送到了。你点一点数,写张收条给我。我可不会像你那么傻,借给官府三十万两居然连个字据都不要,就凭这一点,你也不算是个真正的生意人,凭什么向我李家叫板!” 古平原盯了李钦一眼,弯腰将银票一张张拾起,张张点过无误,提笔写了一张收条,伸手递给李钦。 李钦一手接过去,却不想古平原的手还牢牢地捏着收条。 “你!”李钦手上用力,古平原却不松手,眼睛紧紧盯着李钦。 “我告诉你一句话。你方才丢在地上的银票,不管怎么说也是京商的各位掌柜和伙计一分一毫辛苦赚来的。你不懂得尊重这笔钱,就永远没资格和我谈什么是生意!” 李钦涨红了脸,猛力一夺,却不防古平原松了手,李钦用力过猛身子后仰,要不是长随一把扶住,非栽个倒栽葱不可。 “古平原!”李钦闷声吼着,本想来奚落一番这个昔日对手,看看他的狼狈相,可是只要是站在古平原身前,自己无论如何都落了下风,他那大少爷的自尊心仿佛又被针狠狠刺了一下。 古平原见李钦扭头便走,忽然问了一句:“李家此次万茶大会损失非小,只怕手头也不像从前那样宽裕,却为何巴巴地赶到安徽来,给藩库献了几十万两银子,总不成是为国为民吧?” 听他问到这里,李钦的身子一滞,慢慢回过头诡秘地一笑:“这个嘛,你不用急,等过一阵子就算你不想知道,也得知道。”说完便昂起头迈步离开。 “想不到京商的少东是这个做派。我在京城也见过李万堂一次,那人看上去雄才大略。能统领帝都京商,岂是凡品,想不到生个儿子却不成器。”乔鹤年慢慢踱过来道。 “也不尽然。”古平原望着李钦的背影漫应了一句。他方才激得李钦心浮气躁,就是想趁机问出京商来安徽的有所图谋,谁曾想李钦最后却能稳住心神,话回得滴水不漏。这个京商大少爷也远非当年在关外眠花宿柳之时的纨绔了。 “有件事我可瞧准了。”郝师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房门外,他深知古平原与李家的事儿,“方才古老弟一说那两件案子,这个李少东的眼神立马发慌,这其中至少有一件案子与他有关,我办了快十年的刑名,这点事儿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可惜只凭他的眼睛定不了罪。”古平原淡淡道,他也看出来了,李钦确实是做贼心虚。 “开门七件事,需从紧处来,咱们先谈谈眼前吧。”郝师爷来到乔鹤年面前,拱手一揖,“乔大人,我先要恭喜了。” 一句话说愣了两个人,如今乔鹤年一身晦气,喜从何来? “您可知道,如今‘合肥大捷’,袁巡抚第一封保举折子已经递到了朝廷,其中只保了两个人。一个是程学启,另一个就是乔大人。” 乔鹤年与古平原闻言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可思议。 “郝大哥,你别是打听错了吧,方才在巡抚衙门,袁甲三当众呵斥乔大人,我在一旁听得给清清楚楚,岂有保举之理。” “非但保举,还是密保。”保有明保、密保之分,当然是密保更见重于朝廷。“我这消息是藩司衙门的书办说的,他们这些书办同声共气,消息灵通无比,宁可不说,也从不说半句假话。”说一次假话,今后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消息就不值钱了,这道理古平原也懂。 “可是怎么会?”古平原饶是聪明,也想破脑袋不明白。 “还有惊人的呢。”郝师爷看了一眼低头沉思的乔鹤年,“这第一封折子里的两个人,程学启是保为副将,可谓一步登天,他既然大有本事又全家罹难,此为巡抚笼络酬庸之术,还在大家意料之中。可是乔大人,从六品衔的知县一举保为四品衔的道员,连着升了四级,只怕就连那‘谷大麻’都要艳羡不已了。” 乔鹤年也听傻了眼。程学启是从白丁升到将军,乱世之中武人得官本无道理可言,这还可以理解。乔鹤年一个文官,迁转升任一级最快也要三年,就算是保举,一次不过升一级而已,而且除了朝廷特旨,也不能连保连升。这次袁巡抚居然用密保,大力保荐自己,而且就在堂上申斥之后,这是何道理,难道是软硬兼施的权谋之术? “真要这样那倒好了。其中诡谲之意,闻之不寒而栗。”郝师爷叹了口气,先问乔鹤年,“乔大人,藩台那里真的派了你宿州那件案子?” 乔鹤年点点头,郝师爷脸色一黯:“看起来这布赫藩台不整倒你是心有不甘哪,这一次恐怕不只是让乔大人摘顶子,弄得不好,性命堪忧。” “有这么严重?”古平原倒吸了口凉气,他怕隔墙有耳,先出门去看了看,回身关好了房门,拉着郝师爷坐下细问。 “宿州这件案子任谁沾上都得脱层皮。我先前和古老弟说过,此番巡抚怕是保不住顶子了,谁曾想布赫藩台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这主意出得真叫一个阴损毒辣,硬是要把这件湿布裳罩到乔大人头上。”郝师爷说着气不打一处来。 “你先别发脾气,说说这到底是个什么案子?”古平原说。 郝师爷就着灯点燃手中的烟袋锅子,长长吸了一口,像是在想怎么措辞,后来还是干脆地说:“是一件假的谋逆案。” 这话说得出奇。谋逆是天下第一大案,《大清刑律》第一条就是“谋反大逆,无分首从,凌迟处死”。从举发、侦办到审理、结案,必然是县、府、道、省直到刑部、大理寺,层层审办,既不容轻纵,也难以构陷,因为经手的衙门实在太多,其中必有良心未泯的能员干吏,倘有冤枉情事,一定会详推疑点,为其翻案。何况还有都察院御史在朝,这样的大案子如果冤枉,岂能逃出他们的耳目。 “话是没错。可惜呀,一个糊涂官碰上一个迂腐人,一帮不怕死的愚民遇见了一营敢作孽的官兵,就闹出了一件大清开国以来少有的冤案。”郝师爷敲了敲烟袋锅子,看了一眼乔鹤年,“大人虽然接了这个差,听到的只是官话,只怕也是不明内情。这件案子,藩台衙门的书办讲起来像说大书,把我也听了个瞠目结舌。” 话说那是半个多月之前,程学启自宿州领着一万人反了朝廷,宿州属凤阳府地界,该地的知府姓于,素有“糊涂鱼”之称,听到这个消息吓得魂飞天外。程学启在他的属地虽然一向是朝廷与长毛两不相帮,可毕竟是朝廷的子民,平素也算地方绅士,自己去年过寿,他还送了五百两银子的贺仪。自己更是因为有程学启在,长毛土匪不敢轻易犯境而沾沾自喜,想不到这程学启居然说翻脸就翻脸,一下子在自己境内闹出这么大一件案子,将来追究起来,“玩忽职守,养痈为患”这八个字就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最好的补救方法莫过于把程学启擒回来,于知府倒还有点自知之明,不敢做此想,于是退而求其次,打算在宿州掘地三尺,先抓一批程学启的余孽,也算将功补过。此时有人警告他,程学启为母报仇才反了朝廷,足见此人重情重义,倘若于知府抓了他的亲朋好友,程学启挥师杀到,就凭驻守宿州的这一营绿营官军,只怕不够程学启磨刀。 一句话又吓住了于知府,思来想去左右为难,既怕朝廷降罪又怕得罪程学启,实在没办法,只好用了手下师爷出的一个计策。他命人贴出告示,传令凤阳府各县各镇,凡是听闻有对朝廷不满或者造反实迹者,皆可到官府报案,一旦侦实,重重有赏,赏银至少五百两。五百两银子可供小康之家几年的花用,至于贫苦百姓那更是可以借机买地翻身,把日子过得殷实起来。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几天工夫,接二连三有人到官府出首,可是真一查问,不是与人有仇借机报复,就是子虚乌有意图诈财,连个造反谋逆的影子都没有。 平素怕有人造反谋逆,这时候却怕抓不到重犯不能“将功赎罪”,把个“糊涂鱼”愁得茶饭不思,就在此时有人密报,说是宿州与山东交会处的龙脊山有一个“张七先生”,聚众讲学,讲的却又不是孔孟之道,也不是黄老之学,而是自成一派,自封“圣人”。而且“赴宿州一带勾匪,定期起事,先取宿州、后取凤阳”。 说得有板有眼,于知府先喜后愁,喜的是这一回抓住了聚众造反的谋逆重犯,可以弥补程学启一事之失,愁的是不知道聚在一起的匪徒到底有多少人,就凭手下这一营绿营兵能不能打赢,倘若打输了那更是罪上加罪。 正在这个时候,袁甲三要各地属官齐聚省城,于知府当然也要赶去,便把绿营的石管带找来面授机宜,说是“宁枉勿纵,谨慎从事”。 石管带一贯“喝兵血,吃民膏”,手下这群兵打仗不行,却是出了名的欺软怕硬“剿民不剿匪”。听说有个读书人聚众造反,都兴奋得不得了,一个劲儿地撺掇石管带带队出征。石管带也是一心想发笔横财,早就把“谨慎从事”四个字抛之脑后,反正有知府大人“宁枉勿纵”的命令,他点齐了手下两千兵马,星夜赶到了龙脊山。等到了山底下,石管带派人一查看,这才发现“张七先生”的家业不小,龙脊山本颇荒僻,自“张七先生”筑室定居并聚徒讲学以来,连年置田筑室,大兴土木,致“屋宇鳞次”,遂渐成了市集。 要说这“张七先生”只是好名,他仗着有些才学,以圣人自居,凡门徒参拜要以泥敷面,九叩九拜,不过是装神弄鬼罢了。而且他“垒石为寨,自筑大寨门于山巅,引河水环山麓”,这般声势也难怪人家起疑心。 但是不管怎么说,地方官有牧民之责,遇到这样的大案,一定要先传唤主犯到堂,给人一个自辩的机会,从来没有说手上一点真凭实据没有就派大军进剿的道理,然而如今凤阳府就这么做了。 石管带一见龙脊山寨的规模就知道攻陷山寨后必有所得,于是先派人喊话,话中威胁之意甚浓,几乎就是认定了“张七先生”谋反造逆。偏偏这个“张七先生”为人迂腐,认为自己不过是自成一派,聚集门徒讲学,乃是效仿孔子之举,乃当世圣人。石管带口口声声说他谋反,张七先生认为自己无罪,倘若出寨受缚便与自认其罪无异,于是号令门徒闭门不出。 “抗拒朝廷,不听管束”,这给了石管带一个最好的借口,他当即命令全队攻山,山寨中虽然有一些武器,可是不过是用来防备小股土匪,并无对付官军的实力,虽然叫喊拼死护师护法,其实不过乌合之众。别看这些绿营兵打长毛打土匪无能为力,打百姓杀平民则最是拿手。 这群绿营官兵攻入山寨后,先后屠杀精壮男女七八百人、寨内老弱妇孺一千余人,山寨尸体相叠,为避官兵追杀坠崖落沟者不计其数,以致血流成河,沿着山崖缓缓流淌。“张七先生”为免被俘受辱,带着全族百余人在“圣人堂”举火自焚,无人生还。 石管带此时也管不住手下这群没王法的绿营兵,官兵趁机烧杀奸淫,龙脊山附近几个村子也被他们称为助匪从逆,村民多遭杀戮,私财被劫掠一空,妇女有很多都被淫辱。 郝师爷一口气说到这儿,看了看眼前僵如木石的两个人,摇头叹息道:“这起子没心肝的王八蛋,乔大人带人在合肥城外救民,这群人在几百里外忙着杀民夺财,真他娘的是天理不容。” “莫非朝廷就不管,由着他们这般残民以逞吗?”古平原愤愤问道。 “朝廷如今耳目闭塞,离着又远,暂时是管不到了。可是朝廷不管,却有人管,这个人比朝廷还难应付。” 这件事情闹得实在太大,就在官兵行凶的同时,消息已经一阵风似的传了开去。立时就惹恼了一个人。 此人便是山东巡抚阎敬铭。 “如今的大清朝,要说有那么几个人不好惹,无论怎么排,都少不了阎敬铭这个名字。”乔鹤年人在官场已非一日,当然听过这个阎敬铭的大名。 此人出了名的刚正不阿,难为强曲。当初在湖北臬司任上,他管一省的刑名司法。湖广总督官文手下有个很得宠的亲兵,强入民宅意图强暴处女,逼奸不从杀伤人命,之后畏罪逃回总督衙门。 阎敬铭接报大怒,带着手下衙差直奔总督衙门,登门求见官文。官文知道他所来何事,这个亲兵对他而言便如董贤之于汉哀帝,非保住其人不可,于是拒而不见。要是换了旁人,识得眉眼高低也就算了。阎敬铭曾经得前任湖北巡抚胡林翼赞为“身不满五尺,而心雄万夫。”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人,居然就闯到总督衙门的大堂之上,占据大堂长达数日,弄得官文无法升衙办公。 官文无奈只好请来湖北巡抚和藩台轮番求情,按说连官文在内,这些人都是阎敬铭的上司,掌着他的前程,再不通事务的人也该通融一二,可是阎敬铭把脸一抹,愣是谁的面子都不给,最后逼得官文出来当堂一跪。这实在不成体统,阎敬铭可以不顾督抚的面子,但不能不给朝廷留体面,只好勉强答应放过这个亲兵。官文大喜,要亲兵从后堂出来拜谢,却不知阎敬铭使的乃是一计,一见凶犯立时把眼瞪起,喝令重打一百板子,然后逐出湖北,递解回籍。官文目瞪口呆之余一声都没敢吭。 经此一事,阎敬铭的直声通天下。官文知道有阎敬铭在湖北一日,他这个湖广总督就别想当得舒服,不过报复一法不可取,弹劾廉吏容易惹来众怒,他反其道而行之,隔三岔五便向朝廷保举阎敬铭,但凡有事必首推阎敬铭功劳第一,不明所以者还以为官文为人大度,以德报怨,殊不知这是送佛出境之策。果然,阎敬铭官运亨通,没过一年就接任了山东巡抚一职。 就是这么个连天王老子都敢剃头的阎敬铭,如今派自己的亲兵营封了龙脊山寨,片纸不许入,片瓦不许出,口口声声等着袁甲三来,要亲验山寨中可有反迹,倘若没有。龙脊山地处山东安徽交界,罹难者中有不少都是山东人,阎敬铭为部民鸣冤,要与袁甲三打这泼天官司。 “实实在在是没有反情,不然袁巡抚怎么不敢去呢。据进过山寨的官军讲,里面纯是一个避世桃花源,张七先生也不过一介迂腐书生,标新立异创了些新论,沾沾自喜以为可比圣人,山野愚夫愚妇没见过世面,便顶礼膜拜起来。此事论理应该学政管,无论如何也不至于绿营出兵剿灭。”郝师爷叹息道。 “让我猜猜看。”乔鹤年一直蹙着眉头,这时方才出声,“只怕是袁巡抚无计可施,布赫藩台趁机献了一策。我估计他这一策,还是从你方才说的官文对付阎敬铭的招儿上触机而来。让我升官,是为了将来撤我的官儿。” “大人猜得对极了!”郝师爷点头称是,“他要让你去替袁巡抚挡灾,官职小了不成话,也难平众怒。至少要杀一个四品道员,不然阎敬铭岂会罢手。” 布赫已经放出风去,说是龙脊山一案时,通省大吏都被困合肥,城外主持大局者只有一个乔鹤年,说白了当时是他主官一省军政,所以石管带纵兵行凶酿成惨祸,都是乔鹤年管束不力之过。如今派他去与阎敬铭对峙查勘,正是理应如此。 古平原听到这儿到底是忍不住了,只觉得心头火一拱一拱地,怒道:“难为乔大人刚给他们解了围,恩将仇报,这不是救了一群中山狼吗!” “平原兄,你少安毋躁,依我看袁巡抚其实是个厚道人,只是小人撺掇才出此下策。”乔鹤年却反过来为袁甲三说好话。 郝师爷很是担心:“乔大人可别掉以轻心,依着阎敬铭的脾气,你要是当场搜不出张七先生谋反的证据,他真能请出王命旗牌,把你立斩寨下以谢冤魂。” 古平原也是忧心忡忡,与郝师爷两个不住劝乔鹤年不可以身犯险,不如就在省城里打主意,把这个差事一推了事。 乔鹤年却仿佛心中打定了什么主意,执意要前往龙脊山,任古平原如何劝说,他翻来覆去只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弄得古平原和郝师爷彼此相视,不明白这么一件大案子到底何“福”之有? 话题转来转去说到古平原身上。乔鹤年道:“你一出巡抚二堂没多久,那个京商少爷就把话转到了你头上,口中夸你能干,撺掇着袁巡抚将买洋枪的差事交给你,采办军火一向是美差,我在旁听着还以为他是你在京里结识的朋友,想不到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就像布赫恨乔大人入骨,这个李钦也巴不得古老弟死无葬身之地,他要有好心,除非巢湖一夜成荒漠。” 古平原道:“李钦肯定没安好心。这笔生意里准定有套子,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好在三十万两银票是真,我方才也托人打听了,布赫藩台说的那个价儿也是准的,我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没想从这笔生意中赚钱,只要能顺顺利利把三千支洋枪买到手就是上上大吉,只是这洋枪买卖要与英法洋商去做,和他们打交道,我还是头一回。” 郝师爷两头参议,最后决定自己陪乔鹤年到龙脊山办案,古平原则先去休宁找胡老太爷,他走南闯北一辈子,或者有什么买洋枪的路子也说不定。 古平原心中记着布赫藩台说的一个月为限,决定第二日就出城办事。他先到自己家人暂居的小院,他怕母亲担心,只说事情一时半会儿还料理不清,自己要先回乡去处理些茶园事务,过几日才能回合肥。古平文和古雨婷不料大哥刚回来就又要走,何况家中目前是如此处境,心里很是忐忑。 古母却想得开,大儿子几番逢凶化吉,想必是古家先人暗中保佑:“我早晚三炷香,求你祖父和父亲在天之灵保佑你无事,果然灵验,他们都是逆于商旅,出远门时身遭不幸,还能看着这个长孙再出事?你就放心去办你的事,不必担心我们。这一个月都住了,再多住些日子又怕什么。” 话虽如此说,古平原又托郝师爷找了一个巡抚衙门的刑房曾书办,请他在省城最热闹的“刘红升”酒楼相见,席间一个大大的红包塞过去,求他照应自己的老母家人。这不是难办的事情,曾书办一口答应,古平原这才放心离开。 临走之时,古雨婷出人意料地叫住了他。 “大哥……”古雨婷一向爽朗明快,难得有神情忸怩的时候,古平原奇怪地看着她。 “你,是一个人回来的?” 古平原有点发愣,难不成自己无意中露了什么口风,被小妹看出了常玉儿的事儿。他试探地反问了一句:“不然呢?” “真的是一个人回来的?”古雨婷神情有些焦急。 “和我一起去的人也都一起回来了。”古平原这是在打马虎眼,没想到古雨婷的眼睛却亮了。 “我知道了,大哥你一路小心。”说完古雨婷一甩辫子进了屋,留下她大哥在外面一时摸不着头脑。 古平原转了一圈又风尘仆仆回到休宁天寿园。离着胡老太爷的家还能有三里地,他就听得前面人声嘈杂,闹得是沸反盈天。古平原心中一惊,想起当初侯二爷说的事情,担心胡家出事,扬鞭疾驱不多时就到了天寿园外。 天寿园外原本是个大空场,用石粉铺就,大石碾子碾过无数遍,平滑如镜。绕场一周栽着大柳树,天热遮阴,还可避雨。这地方可不是胡家为了摆阔特意建的,胡老太爷每年寿期,暖寿三日,办寿三日,一共六天,徽商以及各地商帮会馆、生意主顾、地方绅士和官府中人络绎不绝地来拜寿,必须要有一个这样的地方拴马停轿。 古平原两次来此,空场上都是冷冷清清,偶尔有一顶轿子停在那里,古平原自己骑来的马也拴在柳树下的拴马桩,自有人打草喂料。 今天可不同了,围着这座清静的天寿园,隔着三五尺就搭起一座席棚,席棚间人流穿梭往来不断,接踵摩肩欢声笑语,往席棚里看,有打把式卖艺的,有算命占卜的,有唱小曲说道情的,有卖针什线脑各种杂货的,在空场的最中央还有一座大戏台。戏台上面一个青衣一个花旦,唱的正是黄梅调子《女驸马》,台上正演到冯素贞女扮男装入了洞房,面对花容月貌的公主,心情忐忑不安。别看是草台班子,那青衣一蹙一思,花旦一颦一笑无不惟妙惟肖,唱到“谁料皇榜中状元”时,声咽而绵长,二胡搭音也是绝配,引得台下掌声一片。 围着戏台有各种小贩在高一声、低一声叫卖零食: “下塘的程二糖心烧饼,芝麻厚,糖馅足,咬一口香一年。” “吴山贡鹅切片卖,真正送内务府的好东西,不在这儿您吃不到正宗!” “逍遥鸡,逍遥鸡,曹孟德后人亲传,骨酥肉烂,买两个还饶您一个。” “姥山红果子,酸甜可口,不好吃不要钱…… 古平原正瞧得发怔,就听从人群里传来一阵笑声很是熟悉,他循声望去,果然,手抄二胡正在拉弦的可不正是胡老太爷。 就见胡老太爷趁着歇场,与边上几个打扮朴素的老乡亲正在闲话,笑容满面毫无架子。几个小孩儿缠着他要果子吃,慌得女人赶紧过来要打自己的孩子,胡老太爷逗着孩子,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桂花糖,变了个戏法,把糖变到孩子的口袋里,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胡老太爷点手唤过一人,便是那卖烧鹅的小贩,他的生意最是不好,一脸的沮丧。胡老太爷掏出十枚铜子递到他手上,要了一块烧鹅在口中细嚼,点头夸了两句。这下子人群都围拢过来,孩子也都缠着妈妈要买吴山贡鹅吃,小贩手里提的篮子不一会儿工夫就空了,喜得眉飞色舞。 “晚辈见过老太爷。”古平原上前施了一礼。 “古世侄?”胡老太爷神情相当讶异,“怎么几日工夫去而复返,难道说遇上什么为难的事儿了?我听说合肥已经解围了啊。” “还不是多亏了您老人家那笔银子,不然我也没本钱劝降程学启。”古平原含笑道,“我来是想向您老打听点事。” “哦,那得到我家里聊。”胡老太爷说着把二胡递到另一人手上,自己起身往天寿园走去,所到之处人群都闪开一条路,让胡老太爷先走。 “晚辈上两次来这儿,可没这么热闹。” “你来时不是初一十五,自然没有这集市。” “此处没有村镇,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集?”古平原不解问道。 胡老太爷捻须而笑:“这里是十里八村的交通汇集地,以前确实有个大集市,我见此处风光秀丽便买下来盖了天寿园,结果人家一听是胡家的产业,怕我因他们吵闹怪罪,所以都不敢再来此摆摊卖东西,集市就这么散了。” 胡老太爷自己就是从小商小贩起家,最能体恤人情,一看大家怕了自己的财势,弄得一个好端端的大集就此散了,多少人生计受了影响,他心中过意不去,所以在门前花费巨资弄起了一个大空场,每逢初一十五花钱请人搭台唱戏,还搭了一百个席棚供摊贩免费使用,这么着这个集市又红火了起来,而且人们纷纷来赶场看戏,商贩的生意比从前更好做了。 胡老太爷还担心百姓心有顾虑,干脆每到集市的日子,自己也出家门与大家一起乐和乐和,听听戏,拉拉二胡。 “我是徽商,那些人也是徽商,买卖大小不同而已。”胡老太爷进府门之前,站住脚,向身后指了一指,“可是啊,别看他们如今买卖不大,将来指不定就能出个大生意人,给咱们徽商长脸,我这么做也是怕糟蹋了咱们徽州的人才。” 古平原听得心里热乎乎的,感动地点了点头。 胡老太爷说话时一直目视古平原,见他心有所感,欣慰地一笑:“我就知道世侄你是明白人,能懂得将养人才的道理。可不像我那外甥,每次来都神气活现地呵斥人,要我看,等将来我死了,他继承了我的家业,非得拆了这片空场不可。唉,到那时我也管不了了。” “老太爷您身子旺健,怎么说起几十年后的事儿了。”古平原赶紧安慰。 “呵呵。”胡老太爷摆了摆手,下人们奉上茶,二人在花厅中坐了,“你这番来找我,要问什么事啊?” 古平原不答,先把一沓银票递了过去,“老太爷,这是三十万两银票,我先还清本钱,利息等过几日我再送来。” “官府这么快就还了银子?”胡老太爷疑惑地问。 “是,歙县乔大人与粮台上打了招呼,把这笔钱尽快偿淸。” 胡老太爷翻了翻那叠银票,身子向后一靠,沉默片刻方才言道:“是不是侯二那家伙对你说了什么?” “没有,侯世兄将银款解到,什么也没说就回去了。” “还骗我。”胡老太爷有些愠恼,“我问你,这叠银票怎么都是京里四大恒开出来了的,而且还是连号银票,安徽粮台上就算有四大恒的票,又岂会有整整三十万两的连号票。” “这……”古平原真的忽略了这件事,万没想到这姜真是老的辣,一下子被胡老太爷看出破绽,问了个张口结舌。 他还回的这叠银票正是李钦拿来的那三十万两,袁甲三在布赫藩台的撺掇下黑了胡家的几十万两银子,古平原没法和胡老太爷交代,干脆就把买军火的这笔钱拿来填了这账。 此时无奈他只得说了实话:“这笔钱是我代官府向您老借的,官府不还,自然该我归还。至于军火方面,我也有办法,我决定把自家茶园押到当铺,就凭‘天下第一茶’这五个字,还愁当不到几十万两?” 胡老太爷听了,深思不语,片刻之后才道:“世侄,你坐着,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胡老太爷讲的是嘉庆年间一个姓程的徽商在广州的故事。那时候还只有一口通商,就是广州这个码头,这程掌柜在广州十三行做事,专门从苏浙一地收购布匹丝绸卖给英国人,他为人机巧,心思灵敏,还学了一口流利的英语,深得洋行老板的器重。程掌柜的名气越来越大之后,很多同乡找到他,希望他能从中搭桥,甩开十三行的中间盘剥,让江浙布商直接与洋商做生意。程老板于是向英国商人提出了这个建议。广州十三行是朝廷钦点的与外夷做生意的商家,只是居间贸易便两头收钱,除了关税之外,还要十取其一,英国人早就想自己与内地商人接洽,于是交给程掌柜一大笔洋银,让他到江浙办货。 事情传开,谁不想搭这条船?程掌柜在宁波的客栈被人围个水泄不通。结果洋银花净买了二十船布匹丝绸不说,还赊来整整十船的靛青、茶砖、瓷器等洋人喜欢的俏货,这些布货都用沙船装载,由宁波出海,经由海路去往广州。 这笔买卖要是成了,程掌柜摇身一变就成了数一数二的大商人。广州十三行也得到消息,知道这个口子一开,今后人人效仿,十三行唾手可得的利润就会逐渐枯竭,于是想出了一条毒计。 程掌柜先走一步由陆路回到广州,左等船队不到,右等船队不到,望眼欲穿之时,沿海有人陆续救起落海的水手,这才知道,船队遇上了海盗,这批海盗手段毒辣,不仅尽夺其货,而且杀人烧船,三十几条船都沉没在海上,水手活下来的也没几个。 此事一出,沿海商家无不震动,大家都看程掌柜接下来怎么做。普遍的看法是,程掌柜此人一向做事手段高明,心思灵动,断然不会把这么一大笔债背在身上。英国人的洋银一定会要程掌柜赔累,然而赊来的那些货物程掌柜不见得肯赔,何况无论是英商的银子还是江浙商人的货物,既然是海盗所为,那就要报官缉盗,茫茫大海,何处寻找,虽然不是无头案,只怕也要经年累月地拖下去。 程掌柜果然报了官,也确如众人所想,官府拿不到海盗,只是办了几个陆上上窝家,抄出来的银子还不到损失的零头。眼看此案无法了结,江浙商人只好自认倒霉,颇有一批小买卖家因此要破产败家,闹得江浙一带人心惶惶。 就在此时沉寂多时的程掌柜忽然出现,他把与此事有关的众商家都召集在一起,用自己多年的积蓄赔了大部分人的损失,并将剩余的损失变为借款,一一写下借据。 此后程掌柜再次白手起家,他节衣缩食,把赚来的钱一面赔付英商,一面还陆续对江浙商人还债,有徽商老乡去看他,常常发现他家没有过夜粮。他整整还了七年,后来得了一场大病不治身故,临终前只留了一句话,要他的儿子继续把钱还完。 徽商会馆派人把程掌柜的棺椁运回徽州,当地所有的商人都到新安江口去迎棺,把偌大的深渡码头挤得水泄不通。 “他去世那年,我已在徽商崭露头角,也算是个能人,于是会馆派去抬棺材的六十四杠中有我一个,不是徽商里的顶尖人物还真别想得这份子荣耀。嘿,古老弟,我胡泰来走南闯北做生意,没少做过大买卖,也没少在人前风光,现在老了回想起来,这辈子要说最露脸的一次还是给程掌柜抬棺材那回。说句良心话,那六十个四人中哪怕有谁做过一回亏心买卖,会馆会派他去吗?就是派了,他敢去吗?不怕被棺材杠压塌了肩?”胡老太爷目光炯炯地望着古平原。 古平原没听过这位程掌柜的大名,可是同为生意人,听了这样的事自然心有所感,坐直了身子一动不动地恭敬听着。 “这几十万两银子你拿去用吧。”胡老太爷把那叠银票推了一推,“你宁可自己受这么大的损失,也不肯失信于人,程掌柜泉下有知必定引为知己。我如今多的也帮不上你,既然这笔银子正是你采办军火所需,那正好,就当是我再把这钱借你一次。” 古平原听了只是眨眨眼睛,静静地看着胡老太爷。 “怎么,你不信我说的话?” “老前辈哪会骗我。只是就算我要从您这儿借钱,也不能这样糊里糊涂就把钱拿走。实不相瞒,我从别人口中也听到泰来茶庄如今好像是出了什么事儿,老太爷要是拿我当朋友,何妨将实情见告,否则我宁可去当茶园,也不能当这只顾自己不顾朋友的半吊子。” “是侯二那小子说的吧,我千叮咛万嘱咐,他还是不听,真是混蛋。”胡老太爷骂了一句,“古老弟,我也不瞒你说,如今有没有这几十万对我胡家来说都差不多了。至于你说的把古家茶园押给当铺,只怕是当不到那许多钱。” 泰来茶庄到底出了什么事?这“天下第一茶”又怎么会连三十万两银子都当不到?古平原心中满是疑问地看着胡老太爷。 “唉,事已至此,反正早晚你要知道,干脆就全说予你听吧。” 事情在京城时就已见蹊跷,原本古平原让出制茶秘方,徽商个个欢欣鼓舞,以为能凭此力压天下茶商,一举奠定徽州茶的不败基业。可是没想到,就在古平原被捕离京之后,流言渐渐传扬开来,都说兰雪茶是太监安德海出钱让流犯古平原所制,是“流犯茶”“太监味”。 这个名声一传开,兰雪茶的销路一落千丈,有些已经付了钱写了买卖契约的主顾特地找上门来要退钱。胡老太爷见势不妙,知道恐怕是眼红兰雪茶独占鳌头的别家茶商捣鬼,搞不好背后就是京商,此处是京商地盘,光棍不吃眼前亏,他把兰雪茶运回徽州,寻思着离开京城这么远,这“太监味”的传言应该不攻自破了,谁曾想满不是那么回事儿。 兰雪茶依然门庭冷落,倒是时不时有些人上茶庄来讨杯兰雪茶喝,可那不过是好奇,要说大宗的进货连一笔都没有。胡老太爷卖了半辈子茶,也没见过这样的怪事,“天下第一茶”居然无人问津。此时徽商同声共气,都想从兰雪茶上分一杯羹,于是胡老太爷将他们都找到会馆,要求众家徽商一致对外,倘若徽州茶卖出一两,那么就必定是一两兰雪茶,直到兰雪茶售完的那一天,徽州别说毛峰、猴魁、祁红,就是屯溪绿也绝不外销一两。 徽州茶行销大江南北,三分天下有其一,如今为了兰雪茶,一两都不卖了,确实牵动全国的茶市。按照胡老太爷估计,要不了多久,各地商家就会服软,不然他们手上无茶可卖,这生意岂不是关门大吉。可是情况恰恰相反,此后居然连毛峰、猴魁都无人问津,偶有上门的客人居然将价钱压到往日的三分之一不到,要用极贱的价格,买走徽州的顶级茶叶。 “这是打上门来欺负我们徽商!”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以胡泰来的脾气岂能受这个气,当下派人去打听端倪,费了番工夫总算是知道了内情。 确是京商在背后捣鬼。李万堂嘴上说此事就这么算了,可是背后却又将各地茶商聚在一处,反复讲说利害,说是当初古平原占了兰雪茶不过是一人独大,如今徽商占了兰雪茶却是一帮独大,论起后果孰重孰轻,想必大家心里有数。既然如此非给徽商一个下马威,否则今后他们就会独占茶叶市场,到时候洞庭的碧螺春、武夷的大红袍、西湖的龙井都要在后面亦步亦趋,听人家兰雪茶定了价之后,才能随后定价,不只是利益受损,各商帮的颜面何存。 李万堂操纵人情如探囊取物,一席话说得各家茶商纷纷变色,于是定下了攻守同盟,要用最低价来买徽州的最好茶叶,一定要徽州茶商低头认输,把徽州茶的价压下来,否则绝不罢休。 胡泰来得知真相,气得火冒三丈,把李万堂的祖宗八辈儿都骂了一遍,最后又将徽商召集在会馆,严令不许私自压价卖茶。 “眼下人家是打上门了,一招错满盘输,可千万不能拿自己的拐子打自己的腿!”胡老太爷警告道。 话是这么说,可是同为徽商,有的家大业大,有的却是本小利薄,全指着卖一季吃一季,这一没了买卖进项,立时便捉襟见肘,颇有人动心思想背地里卖茶给各路茶商。 胡老太爷知道这个口子开不得,只要有一个徽商低价卖了茶,就再也约束不住旁人,徽商非一败涂地不可。于是他不得不第三次聚集徽商,要求大家当众立誓,倘若私自卖茶,那便是自己将自己逐出徽商,从此不管在江南江北,不能再进徽商会馆的门儿。 当然胡老太爷也不是不讲道理,眼睁睁看着人家饿死,还不许人卖茶。他把自家的浮财也就是除了茶园、店铺、田地之外的可以动支的银两拿出来,不要利息免费借给生活困难的徽商。一开始只是小门小户来借,后来连那些大户也来借钱,其中有些人是贪便宜,还有些人确实是养了一店的伙计要吃饭,没法子才来借。 胡家虽然是徽州第一茶商,坐拥巨资可是也抵不住这样的花法。泰来茶庄的分店遍布各地,伙计数以百计,月月都要拿工钱,自家的开销也是一大笔银子。如今再加上向外借钱不收利息,胡家在钱庄里的银子就像龙吸水一样被抽个精光,侯二爷没说假话,胡家确实是只剩下这几十万两银子了。自从古平原将这银子借走,胡老太爷就已经在打算卖田卖地支撑徽商了。 古平原听完腾地站起身,眼中已经泛出泪花:“老太爷,这话您怎么不早说,你要是早说了……” “我要是早说了,你就不肯借这笔钱了。”胡老太爷笑了一笑,“可是这钱哪,嘿,不就是钱嘛,左手来右手去,我这辈子见得多了,比得上咱们爷俩的交情吗?” 古平原就觉得嗓子眼像堵了什么东西,用力摇了摇头:“比不上!” “这不就得了。” “可是这钱我说什么都不能再借,哪能让您为了我卖房子卖地呢?” 任凭胡老太爷怎么说,古平原就是这一句话,胡老太爷本来要急,后又一转念改了主意,说道:“世侄啊,你这次来原本是要问我买洋枪的路子。我久已不出去行商,这些事情都隔膜了,可是当初的老主顾都在,上海那边我也认识不少与洋商打交道的人。这样吧,我派人去上海那边问问,你呢暂且在天寿园住下,等消息来了,咱们商量余下事情也不迟。” 古平原本意也是如此,但是却不能依着胡老太爷的意思在天寿园住下。他一直挂心着到了古家村的常玉儿,休宁离着歙县不远,上次从天寿园离开,他就想过要不要回一趟古家村,可是军情紧急,实在没有时间顾及家中。这次要等胡老太爷的信儿,正好回去一趟看看常玉儿。 从休宁到古家村,快马只要一个多时辰。古平原自掏腰包拿了一笔银子帮着族中修葺战火波及的屋宇老房,如今古家村已非当初他刚刚回乡时候的样子,道路整洁,路旁补了新栽的杨柳,长长的石板路两侧是青瓦马头墙的小宅院,稍微富裕一点的人家已经在请雕工师父做样式各异的砖雕。 古平原回村时近晌午,炊烟袅袅,满鼻子都是熟悉的家乡菜味道。乡亲们见他回来,都是又惊又喜,围拢过来打听消息,古平原下马一问,自家的老屋还空着,再问茶园,果然有人说,那个姓刘的黑大个带着一个漂亮姑娘住在茶园里。 自家茶园的秋茶采收已毕,古平原还没进茶园,就听闵老子在呵斥刘黑塔,“你这大个子,怎么一双手这么笨?这捻青要刚中带柔,柔劲儿不到,叶子易损,刚劲儿不到,这叶子中的茶汁不能被挤压到叶面之上,到时泡出茶来香气不足。” “这比绣花还难嘛!”刘黑塔瓮声瓮气地说。 “绣花?你也配!你那双手啊,我看犁犁地也就算了。你瞧瞧人家常姑娘,我只教了一遍,做得就很像样子了。”闵老子损人一点不客气。 古平原一脚跨入茶房,就见刘黑塔恼得红头赤脸,常玉儿在旁抿着嘴儿笑,一抬眼看见古平原,顿时呆住了。 “闵老先生,我回来了,您一向可好。”古平原兜头一揖。 “平原啊。”闵老子也是一怔,随即绽开笑容,“你的事我听他两个说了,回来就好。”他与古平原名虽宾主,论情分实在是师徒,能在暮年得此佳徒,对闵老子来说,比制出一味好茶更是得意。 “让老先生担心了。” “我担什么心。”闵老子一指常玉儿,“她这些天茶饭不思,才是真的担心。” “老先生。”常玉儿轻呼一声,眼睛看向别处,面颊红了起来。 “哦,哈哈。”闵老子笑了几声,“黑大个,你随我来,我带你去看看昨个儿压的茶好了没有。” “那怎么行,我还没和妹夫说句话呢。” “说什么!你的本事学好了吗?”闵老子一瞪眼,刘黑塔还真怕他,一脸不情愿地随着走出茶房。 “你一直在跟闵老子学制茶?”古平原看常玉儿的手上沾满了青汁。 常玉儿抿着嘴点点头,手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古平原拿过一条白巾,拉过常玉儿的手,轻轻擦拭着,口中说:“茶性最纯,更纯于水,不脏的。” 常玉儿腼腆地笑着:“家里的事儿怎么样了?你,嗯,我……” “我娘还在合肥。”古平原知道她还不惯这个称呼,“弟弟妹妹也没有回来,事情并不易办,而且平地生波,但是不要紧,事在人为总归是有办法的。” “我不担心,有你在嘛。”常玉儿看着古平原,“闵老先生真是好人,把茶园管得很好,而且这一季整个古家村的茶山种的都是兰雪茶,你闻这满山茶香!” “我一上山就闻到了,这是我们古家今后在商界立足的基业,我一定不会让它被人小瞧了去。” “怎么了?”常玉儿很敏感,察觉到古平原语气有异。 古平原也不隐瞒,把从天寿园听来的那些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常玉儿。 “京商这么做岂不是损人不利己?他们自己手上的信阳毛尖足够卖的了,无端端将徽茶的价压下来,岂不是便宜了别家茶商?” 古平原讶然,自己和胡老太爷都没想到的事儿却被常玉儿一语道破。 “李万堂那个人老谋深算,不会仅仅是为了泄愤这么简单,这么说京商背后是在下一盘棋……”古平原沉吟着,一抬眼问道,“玉儿,你笑什么?” “哦。”常玉儿这才发觉自己嘴角不知不觉挂了笑意,她想了想还是直说道,“你愿意把这些事情告诉我,我才觉得自己真的是古家的人,是你的妻子。” “这么说,以前我做得不够好,让你见外了。”古平原故意板着脸逗她。 “我、我可没这么说。”常玉儿有些慌乱。 古平原呵呵大笑起来,常玉儿这才知道古平原是在戏弄自己,羞红了脸轻轻拧了他一下。 古平原这一回来,茶园里顿时热闹起来,闵老子张罗着给他接风洗尘,附近茶农也都赶来看望古平原。交谈间才知道,京商掀起的这场波澜已经波及整个徽州的茶农,如今家家的秋茶都窝在手里卖不出去,这让古平原的心里沉甸甸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午宴异常丰盛,热腾腾的菜肴一碗接一碗端上来,简直让人目不暇接。 “哎呀,这不是石耳炖鸡嘛,我来安徽之后也只吃过一两次,今天算是托了妹夫的福了。”刘黑塔伸手就抄筷子,却被常玉儿嗔怪地拦住。 “大哥,这菜该先让闵老先生。” “凤头”花落谁家是有讲究的,闵老子晃晃头:“我年纪大了,闻一闻尚可,不敢饱口腹之欲。古老板,你是茶园主人,理应先动箸。” 古平原还要让刘黑塔,刘黑塔却不耐烦让来让去,扭下“凤头”送到古平原碗里,然后自顾自撕了一只鸡腿啃着。 “老先生,我这大哥就是这样,是个大胃汉,说他也不听。”常玉儿难为情地解释道。 “性情中人比城府小人好上一千一万倍。”闵老子也不喜人情世故,见了刘黑塔一片赤子之心,倒觉难能可贵。 转眼间摆了满满一席菜,古平原见常玉儿忙里忙外,几乎脚不沾地,就是没坐下好好吃一口,心又不忍,刚要招呼她,就见常玉儿端了一个杨木托盘,上面一只海碗,里面一片片澄黄,随着常玉儿的脚步颤巍巍直动。 “好香!妹子,这什么菜,我怎么没吃过?”刘黑塔咽了口唾沫。 “这菜可要先请古大哥尝尝。”常玉儿放下托盘,将海碗捧到古平原面前。 这菜古平原认得,是安徽乡间名菜“瓤豆腐”,将鸡脯肉制成肉泥,夹于两豆腐片之间,下油炸熟,浇糖醋汁而成,是自己娘亲的拿手好菜。 古平原夹了一筷子,慢慢在口中咀嚼着,忽然怔怔地呆住了。 “哎,妹夫,这菜不好吃,给我吃便是,你发什么呆啊。”刘黑塔大叫起来。 “不是,不是。这菜做得太好了,我一吃就想起小时候的事儿。这味道简直和我娘做的一模一样。”古平原回过神忙道。 “难道是村头的祥嫂子做的?”古平原看了看满桌香气四溢的徽菜,连说了几个村中庖厨之名在外的妇人。 闵老子笑着一直摇头,刘黑塔也嘻嘻笑着看他。 “这我猜不到了,总不成为了我,特意到镇上请了厨子吧?” “哈哈。”刘黑塔得意地大笑,冲旁边使了个眼色。 古平原看看有些不好意思的常玉儿,从她那既期待又喜悦的眼神中恍然了。 “玉儿,是你?真的吗?”古平原一脸的难以置信。 “古老板,你这个媳妇可是娶对了。她自打一来古家村就学人做徽菜,手艺好不说,还特别把菜式改良了,加了些关外的口味进去,说是你在关外住了五年,一定也吃惯了那里的味道。你媳妇可真是疼你啊。”闵老子倚老卖老,说话直抒胸臆,听得常玉儿面染红霞。 “可不是嘛。我和她打小一起长大,我这个大哥可也没吃过什么改良的菜式,还不是莜面栲栳年头吃到年尾,你说是不?妹子。”刘黑塔冲着常玉儿促狭地一笑。 对他,常玉儿可不客气了:“大哥,你再说,我打明儿起不做菜给你吃。” “别别。”刘黑塔赶紧拿鸡腿堵住自己的嘴。 “古大哥,这道菜还可口?” “何止可口,我在关外日思夜想就是这个滋味。后来回了家,见我娘操劳得日渐老态,这菜又费时费力,始终不敢开口求她老人家做一次。想不到你做出的菜,居然就和我小时吃过的滋味一模一样。”古平原大为感慨。 “这里面有个诀窍,我听祥嫂子说,婆婆从前做这道菜,最后调制浇汁,不喜用醋,而是用山楂熬水,再收成浓汁,我依法炮制,果然古大哥你喜欢。”常玉儿欣喜地笑了。 谁知古平原听了,呆看了一会儿那道“瓤豆腐”,双目中忽流出两行清泪。 “古大哥……”常玉儿惊道。 古平原摆摆手,声音有些哽咽:“我小时读书过勤,胃脘不健,食醋对胃不利,所以我娘才想出这个做菜的法子,也不知耗费了多少工夫。” 几个人听了一时都沉默起来。刘黑塔和常玉儿想起常四老爹,眼圈都直发红。闵老子捻须颔首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哪。古老板,你放心好了,冲着你这份孝心,令堂必定逢凶化吉,早日回到古家村。” “借老先生吉言了。”古平原说着,向常玉儿投去感激的目光。 “说到这儿,有件事我可得和古老板商量一下。这常姑娘总是住在茶园多有不便,你们既然已经成亲,何妨就让她住到你家去。”闵老子说道。 “这……”古平原与常玉儿互望一眼,都摇了摇头。 “老先生,这里面还有内情。”古平原把事情经过一讲,最后说,“我们虽然定了亲事,却未来得及行合卺之礼,何况我是家中长子,如今高堂未在,却贸然引妇入门,恐于礼不合。” “哦,我明白了。可是这里住宿简陋,人来人往,暂时栖身尚可,一个姑娘家岂能长居于此。” 刘黑塔一拍脑袋:“妹夫,你总去的村头小溪旁那处小院,不也是你家的宅院嘛,干脆让我妹子到那儿住上一阵好了。” “有道理,你老师的那处院子空着也是空着,就让常姑娘去住上一阵,总比在这儿强。”闵老子点头称是。 古平原心里一动,久久没有搭言。他在犹豫着,那处宅院对他来说就像一处神圣不可侵犯的圣地,是老师的故居,也是白依梅的闺房。他曾希望不管世事如何变化,那儿的一切都能如从前一样丝毫不动,自己只要一踏入那处小院,仿佛还能听到老师的谆谆教导和白依梅的嫣然笑语。 古平原的沉默当然惹来了常玉儿的奇怪,她在心里想了一想,问闵老子:“老先生,您说古大哥的老师,是那位赠金送他入京赶考的授业师吗?” “可不是嘛,白老师真是个好人哪,可惜这年月,好人却不得善终,为了古老板,一头撞死在了村头那棵大树上。还有他女儿,生得花容月貌,如今也陷在长毛军中,还不知怎么样了呢。” 闵老子只顾一路说下去,他说一句,常玉儿的脸色就白一分,不等古平原开口,她便决绝道:“你们别费心了,我就住在茶园好了,这儿挺好的。” “这有什么好啊。”刘黑塔哪里体会得到妹妹的心情,还是劝道,“你没看那处小院,屋后小溪流水,屋前一望即山,门口一棵桂花树,如今正是满树飘香。我看妹夫常常在里面一待就是半天,真是好地方……” “大哥!”常玉儿的声音把自己也吓了一跳,“别说了,我不去!” 几个人这才察觉常玉儿语气有异,都抬眼望向她,别人还好,古平原却是一瞧就发现当初在关外时,常玉儿一听说回徽州,眼神中那种莫名的恐惧又浮现了出来。 闵老子也发觉自己只怕是失言了,干咳一声转圜道:“要不然这样。古家在潜口镇上不是有处卖南北货的铺子?那里也比茶园强上百倍,干脆就让常姑娘去那儿住。镇上热闹,好过这里冷冷清清。” 常玉儿起初坚持要住茶园,经不住几个人劝说,特别是古平原,面上讪讪地像是做了什么亏欠她的事儿,常玉儿看了心里一软,总算是答应下来。 是夜,古平原回到家中去住,家中一切如昔,只是器物蒙尘,亲人不在,满屋子的冷冷清清,古平原在院中坐看朗月直到夜半,心情不知何故有些懒散,回想这两年的事情,仿佛一路波折,可是最后却又能反败为胜,然而胜虽然胜了,最后却总是陷入一个更大的泥潭中难以自拔,不知何时才是个了局。 “世事如棋,什么时候才能下完呢,难道一定要大龙合围,杀劫破局,将对方杀得片甲不留才能罢休?”古平原又想到了生意上,“天下这么大,就说茶叶买卖,有产地有销地,向来是不乏客户,谁的茶好,谁的茶孬,其实王爷说了不算,皇帝也说了不算,亲口尝过翘一翘大拇指那才是真的好。要招揽客人何必在旁门左道上用功夫,真要是东西好,就不能真刀真枪比过算?” 他苦苦思索了一阵,直到清冷的月光直直地照到身上,他忽有所悟。 “正是因为他们心虚,不敢比货色,所以才要动歪脑筋。反过来说,自家货色硬,牌子亮,走到哪里也不必怕那些魑魅魍魉。”古平原原本还在为兰雪茶被众商联手抵制而犯愁,想定了这一节,心下放宽了许多,也不回房,就在屋檐下的竹椅上和衣而卧,沉沉地睡了一宿。 第二天一大清早,古平原起身洗漱已毕,准备到茶园去吃早饭。临出门时,脚步又有些踟蹰,昨天的事他始终觉得对常玉儿心怀歉意,毕竟她才是自己的妻子,而白依梅已是一个“今朝别后,永不相见”的陌路之人,可是自己真的无法忘记她,就算没有结果,那许多的前缘也是他心中不想让别人触碰的甜蜜与伤口。可是常玉儿能明白吗,她会不会还在怪自己? 古平原一时想得出神,门口几声清脆的叩门声忽然将他惊醒过来。 “请问这里可是古平原古老爷的家?”听这口音不是安徽本地人,却有吴侬软语的味道。 古平原打开门一看便有些发愣,不为别的,一架绿呢八抬大轿正停在门前,把门口的一条石板路堵得严严实实。 八抬大轿至少也是三品官员才能使用,难道是本省的臬司、藩台来了,古平原定睛看去,只见门口有个长随打扮的俊仆,一看就是训练有素十分知礼,正含笑望着自己:“您是古老爷?” “不敢当,请问是哪位贵客光临寒舍。” “是我家老爷想见您。”俊仆一听果然是古平原,执礼更恭。 “敢问贵主人台甫?” 问到这里,大轿中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轿旁另有两个仆人掀开轿帘,一人从中而出,迈步走到古平原面前。 “您是……”古平原看这人十分面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那人扬了扬眉,他长了一双十分好看的眉毛,虽然面相不算十分英俊,可是眉宇之中带着一团让人见了就想亲近的和气,那双眸子更是深沉,双目一闪,古平原就觉得此人已在心中对自己作了一番评价。 “几天前才在巡抚衙门见过嘛。喔,我当时穿着官服,难怪你认不出。”这人看了看身上的青衫小褂,笑了一笑。 古平原一下子想了起来:“您是胡道台吧?”这人当时一直坐在袁甲三身侧,看样子巡抚大人还对他礼敬有加,好像还说他是江浙一带的官儿,不是安徽本地属官。 “什么道台,银子捐来的一套衣服而已。”那人倒是不见外,口中说着,脚步已经在挪动。古平原是主人,人家大老远从省城来,虽然不知其意,道理上一定要请进去坐下叙谈,赶紧侧身相让。 这胡道台进了古平原的家,古平原请他到正厅叙话,他却摆了摆手,一指院中。 “我看这院子就蛮好,我们随便谈谈,何必闹那些虚文。再说你家也没有待客之人,我恕个罪,这些人一向伺候人惯了,就让他们代劳吧。” 古平原心下大奇,要说这胡道台,言语很是随和,可是谱儿却大,哪有初次见面就派自家仆人到人家执役的道理。换了别人一定不肯,古平原却是性情脱略不拘小节之人,他豪爽地一笑:“实不相瞒,确实如您所说,自从家中出了点事,那茶具上的灰怕不有一钱厚,实在难以待客。既然如此,那就主随客便,我也当一回‘老爷’。” 听他这么一说,胡道台眼前一亮,重又打量了一下古平原,忽然咧嘴一笑道:“看来我毕竟没有白跑一趟徽州。来,古老弟,我们就在这院中坐着谈。” 胡道台带来的几个仆人借用古家的风炉,很快烹好了一壶茶,献了上来。 古平原冷眼旁观,心下暗自骇异。这套茶具贵重非常,居然是宣德官窑的甜白瓷,那把供春菱花壶只怕是出自紫砂大师雷赞之手。再瞧这几个仆人的烹茶手法岂是寻常人家的仆人可比,分明是拜过高人得过传授,这一壶茶沏出来,真是色香味俱全,挑剔如闵老子见了只怕也无话可说。 观其仆,知其主,这胡道台肯定不是一般人,一个四品官坐八抬大轿,谱儿又这么大,到底是什么人哪? “鄙姓胡,名光镛。”胡道台真像是看到了古平原心里,“不过亲近的朋友都称我的字,叫我雪岩。” “胡雪岩……胡雪岩!”古平原连黑水沼都敢闯,也算是胆大包天之人,可是却被这三个字一下子给镇住了,挑起眉看着面前这个人。 胡道台像是看惯了这样的反应,也不吱声,拿起尖足茶盏细细品着茶香,不时看一眼古平原。 然而古平原很快就回过神来,拿起茶盏品了品,神情自若:“咦,这是台湾府的冻顶乌龙,像这样的雨前嫩芽轻易不得见,果然是财神,喝的茶不一般。” “财神一大早进了门,你就不奇怪有什么事吗?”胡雪岩笑呵呵道。 “还会有什么事,好事呗。” “要是只是路过你家来喝杯茶呢?” “那有什么,雪岩兄没穿官服,我也没与你做生意,此刻只拿你当个寻常客人待,既然光临寒舍,自然不能亏待你。要喝好茶我这里也有,我的兰雪不输给你的冻顶乌龙。” “呵呵!”胡雪岩高兴地笑起来,“我在巡抚衙门就看出你这人非是凡品,我做生意全靠看人有眼光,这一次也不会看错。” 古平原不答,其实他也没想到这声震天下,名满江浙的财神会是如此平易近人。这个人崛起不到十年,身家富得连胡老太爷这样的巨室都要瞠乎其后,听说他在江浙官场里长袖善舞,结交的都是督抚一类的人物,如今大清早巴巴地赶到古家村,坐着八抬大轿来会自己,所为何故? 一定有缘故,反正绝不是胡雪岩说的那样路过来喝杯茶。自己与其亟亟欲知,不如静观其变。 果然,他静下心来不慌不忙地品着茶,居然真就拿这个众星捧月的财神当个寻常同行看。胡雪岩本来想卖个关子,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知道这个年轻人比看上去还要深沉老练,遂语不惊人死不休地来了一句。 “古老弟,你知不知道,就是此刻你已经陷入了不测之祸中。” “不瞒雪岩兄,我这两年哪,遇到的祸事不少,要么硬挺,要么智取,有惊无险也这么过来了。”古平原淡淡道。 “那我问你,这两年为难你的,可有洋人在其中。” 古平原挑了挑眉毛,实话道:“没有。” “这一次就是洋人要为难你,只怕你是无计可施。”胡雪岩面色严肃,不像是在危言耸听。 “这奇了,我与洋人无冤无仇,他们为什么要为难我?” “我这次就是特为来告诉你一个消息。虽然事情本身与你无干,可你却受了池鱼之殃,所以祸在眼前。” 古平原知道胡雪岩接下来要说的话必定十分重要,当即凝神细听。 胡雪岩的发迹全靠了结识前任浙江巡抚王有龄。他二人是贫贱之交。王有龄本是官宦之后,却怀才不遇沦落杭州,终日无所事事,还拖着一大帮家眷,混得几乎要与乞丐流娼为伍。当时胡雪岩在一家钱庄做跑街,慧眼识英雄,将钱庄一笔本是吃了倒账却被他无意中追回的银子借给王有龄去捐官。王有龄果然是个当官儿的材料,一发再发,几年间迁转升任从一个州县班子直上青云,做到了浙江膏腴之地的巡抚,其间胡雪岩拿出全套本事帮他周旋于官场、漕帮、洋人之间,认识了许多厉害人物,靠着人脉做生意,也跟着大发利市,所开的埠康钱庄很快就坐上了大清钱庄的头把交椅。 王有龄之所以能升官得如此之快,与长毛兴兵作乱也是分不开的,所谓乱世出英雄,他在湖州知府任上重用乡绅赵景贤练团勇,胡雪岩为他联络洋商,买到了一大批的洋枪军火,仗着火器犀利,着实打了几场大胜仗,文官获军功是升官的终南捷径,王有龄就这样一保再保,当上了一省的长官。 不曾想成败萧何,忠王李秀成率兵攻打杭州,王有龄兵败不敌,城破之日在巡抚衙门上吊自缢,从至贫到发迹,富贵转眼逝,正如南柯一梦。 李秀成打下杭州,本想与陈玉成合兵之后北上攻打京城,以达到围魏救赵的目的,没想到干王洪仁玕不懂军事,天京仅仅守了半年就岌岌可危,李秀成无奈,只得孤军回援,临离开浙江时,秘密派人到上海洋场与洋商接洽,用杭州城里缴获的近百万两藩库军饷买走了几千支洋枪,带回到了天京。 无独有偶,江南大营的曾国荃为了尽快攻下长毛老巢,也不惜银两,派了军需官到上海重金搜购洋枪,这样一来,洋枪的价格水涨船高,已经远非布赫藩台所说的三十万两银子三千支这个价格了。 “古老弟,你虽然商才了得,可是对于洋场上的消息却隔膜。商场如战场,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没有摸清敌情,贸然答应了袁巡抚,如今是惹火上身了。”胡雪岩啧啧连声。 古平原心中苦笑,以自己的身份和当时的情势,这个差只怕是不得不接。他思量着道:“货物价格涨跌也是寻常事,只要新货一到,价格自然下落。” “这你可想左了,你当这是白菜豆腐,随卖随产,随产随卖?”胡雪岩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英法两国对于销入大清的洋枪本就有数量上的限制,就是所谓的“鸦片源源不断,军械细水长流”,虽然近年来经过两国商人的力争,数目有所放宽,可面对李秀成和曾国荃这样的大手笔还是不敷所用。 “眼下整个洋场寻个遍,只怕也难找到三千支洋枪。就算有又如何,一来如今的浙江巡抚李鸿章为了建功江浙也在拼命搜罗军火,你能抢得过他?二来‘物以稀为贵’,目前一支滑膛枪加上一百发的子弹火药已经涨到了非三百两银子不卖,你倒是算算看,你手上那几十万两银子能买几支枪?” 这何需去算,分明是连一千支洋枪也买不到,古平原不禁哑然苦笑。 “当时你离开了二堂,我可是听得明明白白,那个京商的少东家李钦,哼,分明是有意难为你。他在堂上对你大力保荐,说了一堆你在山西和京城的经商之事,不知者还以为他对你推崇备至。等到后来他拍着胸脯说自己刚刚从江浙一带来,三十万两银子买三千支洋枪足够花用,我才知道原来此人不安好心,存心用几十万两银子买你全家的人头。” 古平原不免心中暗自埋怨,倘若胡雪岩当时能立时纠正李钦和布赫所说的价格,自己也就不至于一脚踏进这陷阱中,此时来警告又有何用。 胡雪岩是七窍玲珑心,眼睛一扫就知道眼前这人在想什么,爽爽快快道:“那袁甲三袁巡抚一心想要我为他拉拢洋枪买卖,我一是不想多事,毕竟我身上捐着浙江道的官职,不去帮李大人却来帮袁大人,李鸿章知道了非吃味不可,我的生意大都在浙江,岂能得罪本省巡抚。故此凡是涉及洋枪的事儿我是装聋作哑一概不问,当然也不能赞一词。” “那如今怎么又……”古平原这话不太好开口。 “说来也简单。别看我是个四品道,其实还是生意人。别人巴结或是利用我,无非是因为我有钱,就拿门外那顶八抬大轿来说,我本无资格坐,是贵省的臬台大人一定要把轿子借给我,为什么呢,他的郎舅拿了官银在浙江做生意亏了本,想让我帮他先填还上,将来再还。臬台掌一省刑名,他的银子除了从官司里贪索,不会有别的来路。再来说那个‘谷大麻’谷大人,如此拍马屁竟也得了袁巡抚的赏识,我对安徽官场失望之极,本来有个良策可以帮他,也绝不帮。”胡雪岩双目直视古平原。 “可是你不一样。李钦说的关于你的那些事,哪怕只有一半是真的,我就可以放心交给你一条路子,你也一定会有所作为。” 古平原饶是机灵,也被他三说两说弄糊涂了。他疑惑地问:“什么路子?” “自然是买洋枪的路子。不然我今天为什么要来找你。” 原来胡雪岩在杭州城破之前,曾经受王有龄所托,拿了浙江藩库一笔银子到上海为杭州守军办粮办军械,粮办了十万石,洋枪买到三千多支。没想到李秀成把杭州围得水泄不通,胡雪岩的粮船已经运到了城外水道上,眼睁睁看着城门进不去,眼睁睁看着长毛破城,胡雪岩为此伤心欲绝,大病一场,险些丢了性命,如今才刚刚病愈不久。 “当时是分两批办货,我也担心军械若落到长毛手上,反添其助力,故此先运粮,后运枪。结果粮食没有运到,枪也自然不必运了。现在这批枪虽然付了账,却还在洋商手上没有提货。你只需与我办个交接,将那三十万两银子交予我,我就可以向浙江藩库交差了。” 胡雪岩手里的这批洋枪如今真正是有钱都难买到的俏货,转转手可以赚几倍的银子,别的不说,他只要把洋枪献给李鸿章,就可作为立身之阶,不愁不得重用。他却反过来,将三千多支洋枪平价卖给了素无交情的古平原,其中原因古平原一时参详不透,沉吟不语。 “怎么,难道说这送上门的机会你却不要。” “不是不要。而是……实不相瞒,我手头如今已经没有三十万两银子了。就算真的领受雪岩兄的美意,也要去借去凑,把我的家产卖光当尽,也不见得能凑出这许多银子。” “难道说京商没把银子给你?”这在胡雪岩却是没想到,听了也是一怔,“那倒好了,事情责任就不在你身上。” “可惜他们给了。”古平原把袁巡抚赖账不还,自己只得用买洋枪的银票还给胡家的事儿说给胡雪岩听。 胡雪岩大是感动,点头道:“交人莫过交心,胡家老太爷能交你这么一位朋友,也算是三生有幸。” “你这可是说反了,人家是老前辈……” 古平原话还没说完,胡雪岩就打断道:“商场不是官场,当官的论年兄年弟,可是我们商人不讲这些,要看是否服气一个人,有人看钱,有人看势,我独重一个‘诚’字。若不能待人以诚,就不配做个商人。” 胡雪岩这几句话说得郑重其事,远非方才进院时那漫不经心的样子可比。古平原平素也是这样来看商人,自然觉得莫逆于心,想了想,忽然从自己的行囊包裹里翻找起来,不多时拿出一张银票。 “雪岩兄,看来你我二人还有些缘分。” 胡雪岩仔细一看,是一张自己的埠康钱庄开出的十两银票,开出的日子很长了,银票却保存得很好,挺挺地没有皱褶。 古平原不待他问就径直说道:“这张银票是我加价从别人手中换来的。” “换来的?” “对。当时我正要去走黑水沼。遇上一个北方驼伕不认南边的银票,我听了你那个‘财神化身’的传说,觉得你很会造出声势做生意,于是加价换来这张‘财神票’,以此来激励驼队的士气。” “哈哈。”胡雪岩大笑起来,“那都是我初办钱庄时的荒唐事。钱庄最重信誉,不装神弄鬼一番,哪里来的主顾?” “我懂,我在山西票号做过一阵子。”古平原顿了顿,“此举虽然是异想天开,却发人所未想,我就知道埠康的胡老板一定是个办事不拘一格,生意手腕灵活的人。所以别看只是一张十两银票,我却一直留到现在,有时候没了主意,就拿出来瞧瞧,想着‘财神’生意手腕,或者能以此触机想出什么好点子。” “想不到我还有一个从未谋面的知己。”胡雪岩感慨地说,他忽然一拍腿,“就这样吧,古老弟只要答应我一个条件,那批洋枪我奉送给你。” 三千多支洋枪说送就送,这真是财神的大手笔!古平原不敢相信,反复看了胡雪岩好几眼。 “什么条件!” “你要用这批洋枪帮我换一个人的脑袋。” 古平原笑了:“想不到雪岩兄一个生意人也要人家的脑袋,却不知是谁让你如此恨之入骨。” “这人你大概见过,匪号姓陈,名玉成,是长毛的英王爷。” 胡雪岩不惜舍弃几十万两银子,就为了杀陈玉成,古平原实在猜不透其中道理,干脆就直言相问。 “其实我和陈玉成无冤无仇,只不过他活着,我的仇就报不了。” 胡雪岩真正恨不得碎骨寝皮的是长毛的忠王李秀成,还有背后的天王洪秀全。没有别的缘故,只为李秀成攻破杭州,害死了王有龄,胡雪岩要为友报仇,就一定要促成官军收复南京,若是陈玉成带队回到江苏,他和李秀成里应外合,曾国荃还真抵挡不住,那么原本奄奄一息的长毛就可能起死回生,胡雪岩报仇之愿又不知要拖到何年何月。 “我这次来安徽,虽说是办公事,可也是为了看看形势,倘若能尽一份力,就不能让陈玉成带着军队安然回到江苏。可是一场围城看下来,袁甲三实在难当大任,本来我已经心灰意懒想回浙江了,偏偏又遇到你。” 胡雪岩信任地看着古平原:“别看你是一个生意人,又或者说是个流犯,我却相信你能办成这件大事,只要你点个头,这批枪就是你的了。” “难道说就只因为李钦几句话,你如此相信我,肯下这样的本钱帮我?” “实话说吧,这件事别说三十万两,就是再加一倍,我都愿意出。可惜通安徽没人有本事接这笔银子。想接的我还信不过,难得你这人既讲诚信又有本事,我觉得值得帮一帮。”胡雪岩话锋一转,笑眯眯道,“不过嘛,即使手头没有这批枪,我也会还你一个人情。” “人情?”堂堂财神,名声在外,怎么会欠了自己的人情? 胡雪岩含笑道:“你应该还记得,年前在杭州城外的天外天救了不少人,帮着他们逃来安徽,免遭了长毛的毒手。这些都是我的乡里乡亲,其中几个还沾亲带故,我忝为杭州人,却比不上你为杭州做的这番功德,心中一直有愧,总想补报万一,想不到如今才有这个机会。” 换作别人,能借此攀上财神胡雪岩,还能解了燃眉之急,哪还有个不一口答允的?只怕不等胡雪岩说完,就连声从命了。 古平原却特别,想都不想一口回绝。 “雪岩兄好意我心领了,此事恕难从命,还望见谅。” 这次轮到胡雪岩愣住了,自己这批洋枪是官商两道抢着要的俏货,任谁拿到都要大发横财,古平原更是要靠这批军械救命,自己巴巴地送了来,他怎么会如此严拒呢?这真真不可思议。 “古老弟,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要是拿我当个朋友,能否说一说,或者我能帮你参详一下。” 古平原真的不想说自己和白依梅、陈玉成之间的事情,真是想起来就心烦意乱,哪里还会和外人提起。不过胡雪岩的名头实在太大,看他如此谦恭下士,古平原当然不能不感动,只得简明扼要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事情便是如此。现在她与陈玉成休戚与共,我若害了陈玉成,只怕她要恨我一辈子。何况陈玉成若是死了,长毛兵败如山倒,乱军之中……”古平原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 “原来是这样。”胡雪岩大为动容,“这么说你是进退两难……”他沉吟片刻,一拍腿下了决心,“也罢,那我把这条件改一改,你只需用这批枪拦住陈玉成的去路,让他不能回援洪秀全即可。我再告诉你一句话,曾九帅的江南大营把南京围得铁桶般样,如果陈玉成这里不出变数,那么迟则一年,快则几个月,洪秀全的老巢必定被官军连窝端,到时候陈玉成再勇猛忠义,没了效忠的对象,只怕也要乖乖投降朝廷。你的心愿便可达成。” 胡雪岩这番话真如拨云见日,古平原精神一振,眼睛亮了起来,显见得是受了这前景的激励:“雪岩兄,今日之前你我尚素不相识,你却如此大力帮我,这真……” 见他答应了,胡雪岩也放了心:“我自认看人很准,你答应的事情,就一定会尽心尽力做到。我也不瞒你说,这趟来安徽认识了你,总算是没白来一场。” 当下古、胡二人约定,由胡雪岩修书一封,派人快马送到上海租界,交给那个叫理查德的英国商人,让他雇佣车队,沿嘉兴、桐庐将洋枪运至新安江口,再接驳转运至徽州。古平原则负责接了洋枪之后,将之送到合肥。 这是万无一失的安排,理查德必定会雇佣保护租界的洋枪队来护送货物,这些洋鬼子向来无人敢惹,所以从上海到徽州这一段路绝对出不了事,所虑者从徽州到合肥,古平原也有了极好的法子。 “大不了绕个大圈子,从安庆奔六安,从西边进城,那一带都是官军占领,而且洋枪到手,我就可以找官军护送,土匪不敢来抢。” 事情一定规,胡雪岩立刻告辞,他平素是忙得脚不沾地的人,在合肥城被困了一阵子,不知有多少事情等着他去料理。古平原再三称谢,胡雪岩上轿时执手道:“古老弟,你是能做大生意的人。我有一言相告,这鲤鱼想修炼成蛟龙,要过的弯弯绕还多着呢,望你好自为之,只防着别阴沟里翻船。” 古平原想不到偌大一个难题居然就这么迎刃而解,他将事情说予常玉儿等人听,大家无不为他高兴。 “种善因,得善果,确是因果循环,善有善报。”闵老子道,“当初你要是自顾自逃命,将杭州的百姓丢下不管,今天财神也不会救你。” 常玉儿含笑道:“听你老人家这么一说,倒真像是财神显灵一样。” 闵老子素来礼佛,面色庄重:“人言凿凿,不可不信。” 常玉儿抿着嘴只是笑,古平原见他真把胡雪岩当成财神下凡,忍不住也笑了几声,眼光与常玉儿一碰,不自然地又避了开去。古平原是不知怎么开口,常玉儿是不愿开口,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那处房子,气氛有些尴尬。 转眼过去三天,古平原接到胡雪岩的信儿,说是洋商理查德已经将那三千多支枪械起运,大概再有两三天时间就能运到徽州,来人还将胡雪岩与那洋商之间的买卖契约也带了来,留作古平原日后提枪的凭据。古平原得了准信,放下心来,准备去一趟休宁天寿园,将这个消息告诉胡老太爷,也省得人家再为自己担心。 常玉儿本来又改了主意,想在茶园住下去,刘黑塔生气了,说要是她住茶园,那自己就还到山上搭棚子住,常玉儿拗不过这一条筋的粗人,只好随着古平原来到了潜口镇上的杂货铺。 “玉儿,我……”古平原安顿好了常玉儿,临走时欲言又止,忽然显得有些烦躁。 “古大哥,是不是我做的什么事情让你心烦了。”常玉儿静静地看着他,开口问道。 “不、不。”古平原连忙分辩,“我只是不放心你一个人住在这儿。” 常玉儿眨了眨眼睛,微微低下头:“这里是镇上,又不是没王法的地方。你放心办事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好。”古平原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常玉儿,点点头便要催马而去,却又拐到街底一家店铺里,过了一会儿出来,用布包裹着十几个秋梨拿来给常玉儿。 “秋天燥气大,吃些瓜果儿好些,你也别心烦,总之我一定快去快回。” 常玉儿拿着布包,倚门望着古平原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两滴豆大的眼泪这才滑落面颊,滴落到梨子上。她真的不是怕一个人住着,而是自己的丈夫去往的方向,分明是离自己越来越远,却离那个女人越来越近。 “我也要做一些事情,不然整日这样胡思乱想,会发疯的。”常玉儿在心里对自己说。 “世侄,你来得正好。”胡老太爷正在宴客,得到通禀出来见了古平原,皱着眉说,“大事不妙。” “是不是洋枪的事儿?” “可不,我求了个采办洋货的老兄弟一打听,别说价儿涨了三倍,就是有钱也没有货。这次可麻烦了。” 胡老太爷是真拿古平原的事儿当自己的事儿办,古平原又是感激又是不安:“老太爷,实在对不住,我应该早点回来告诉你,这洋枪我已经弄到了。” “你……”胡老太爷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据他得到的信儿,就连浙江巡抚李鸿章放出风去高价收买洋枪,都是一货难求。古平原怎么忒大的神通? “多亏个朋友帮忙,介绍了一条路子,银子方面可以先赊账。”如今洋枪是抢手货,胡雪岩不愿遭妒,嘱咐古平原编了一套说辞。好在胡老太爷信得着古平原,一听就不再问,只是连连称好。 “既能赊账,那再好没有。银子方面你不用愁,过了这一关咱们总有办法。” “老太爷,我看园外车马如云,敢情您在大宴宾客,我就不耽误您了,这便告辞。”本来古平原也只是来说一声,如今说到了,胡家又在宴客,自然没有留下的道理。 “慢,你可不能走。”胡老太爷不放他,“今儿这出戏,得靠你帮我唱下来。” “唱戏?”古平原茫然不解。 “此刻徽州有点实力的茶商都聚在我这天寿园里讨主意。”人是胡老太爷喊来的,本意是想摸摸各家的底儿,结果人人心里一把小算盘,胡老太爷深恐一个应对不慎,传承百年的徽商就在今日土崩瓦解。 “那您老要我做什么呢?晚辈无不听命。”古平原巴不得帮胡老太爷一个忙。 “那就成了,你跟着我来。我说什么你听什么,别插嘴就是帮忙。” 古平原随着胡老太爷进了后花园,里面果然热闹,比起在醇亲王府的万茶大会其实也不遑多让。就见大概十七八个席面同时摆在芍药花间,胡家奴婢来往穿梭,端茶敬酒。席上的洁净菜肴香气扑鼻,胡家司勺当然是请的有名大师傅,这一席地道的徽菜只怕在省城馆子里也难得尝到。 但尽管茶酒香溢,饭菜引涎,席间众人却没一个动筷子的,个个阴沉着一张脸。大家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说垂头丧气吧,至少也是没精打采。 “怎么,我出去一阵子,你们还没谈个结果出来。”胡老太爷缓步走进。 座中一个四五十岁,瘦得像个竹竿,穿绸缎马衫,鼻上一块黑痣的商人一脸愁容,心不在焉地拱了拱手。 “胡老太爷,您不在场,让我们怎么谈哪。徽州三老中,如今您是硕果仅存的一位,眼下全靠您老主持大局了。” 胡老太爷鼻孔出气哼了一声:“什么事儿都靠我这老头子,你们这群年轻人等着吃现成,可真有你们的。罢了罢了,谁让我跟你爹八拜之交呢,说不得还得拆拆这把老骨头。” “汪老板,且坐,有什么事儿咱们慢慢商量。”侯二爷在一旁站起身劝道,古平原这才看见他也在场,侯二爷一转眼看见古平原,脸上立时带出三分厌色。 “来,我先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歙县古家茶园的古老板,如今与我泰来茶庄做着联号生意,他的兰雪茶,大家只怕是都尝过了吧。”胡老太爷唤过古平原,当众介绍给众人。 在场的茶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一听这就是在京城夺了“天下第一茶”的古平原,当然齐齐注目于他,那目光中有艳羡、有懊恼、有嫉妒、有愤怒,各种各样的眼神一下子聚集在古平原身上,但大多带着些不甚友好。 “原来是你啊,想不到,想不到。”那个高瘦的汪老板站起身,绕着古平原转了三圈,评头论足口中啧啧,“兰雪茶我尝过,确实不错。只可惜……”他面容一皱,缩住了口。 “汪存义,你小子做什么怪,有话就说,吞吞吐吐,哪有半点你爹的样子。”胡老太爷看不惯,出口斥道。 古平原听过这个名字,汪存义是祁门红茶的大茶商,汪家茶园里每年出的上等祁红足有十几万斤,跺跺脚茶市颤三颤。他再细细看过去,座上有些人他也认得,曾去参加过万茶大会,看样子果如胡老太爷所说,徽州的大茶商都聚在这天寿园了。 “世伯,您明鉴,这古家茶园和泰来茶庄成了联号,说他就是说您,我这小字辈怎么敢开口。”汪存义还是那副苦瓜脸,目中却是精明过人。 “胡说八道。”胡老太爷知道他没好话,骂了一句也就懒得再问,来到花园中一块横卧的太湖石旁,此处正在花园中央,将双手一抬,冲着众人道,“各位三老四少们,今天来我的天寿园讨主意,是给我胡某人面子,其实我一个一脚踏入棺材的糟老头,你们要做什么本不必问我,但是今天既然来了,我不能不管。我胡泰来自认一辈子是徽商,‘徽商’这两个字抬到哪儿都是金字招牌,从来没让人小瞧了去,不说能拿它换钱吧,可也差不多,最起码我提起这两个字就觉得面上有光彩。” “可是如今不行了。”胡老太爷口中像含了一枚苦橄榄,苦涩地摇摇头,“如今徽商这块招牌不要说在外省擦不亮叫不响,就在咱们徽州本地,居然被人打上门来了!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呀!”他拿着烟袋锅子敲着太湖石,气得连连顿足。 “舅舅,您别生气,这不是事出有因嘛。”侯二爷上前劝,眼光有意无意地往古平原那儿瞟了一眼。 “说的也是。”汪存义也瞪了一眼古平原,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却很大,“有些人实力不济,却硬要去争什么茶王,籍籍无名之辈却称王称霸,当然会惹来众怒,结果连累了咱们徽商,嘿,还好意思站在这儿,不知羞耻。” 古平原听得眉毛一挑,刚要开口,忽然想起胡老太爷的嘱咐,让他别插嘴,只好暗咽一口气。 “你那叫屁话!”胡老太爷一口就顶回去,“汪存义,你们家的祁红是怎么来的,别人不清楚,我还不知道吗?当初那也是丢在大街上没人要的种儿,要不是买大碗茶的吴老汉慧眼识茶,能有你汪家这么大一片产业!如今你倒嫌这嫌那,说什么籍籍无名,你当祁红是名茶?照你这么说,到手的茶王不要,让给京商就是聪明人?嘿,京商要是得了‘天下第一茶’的招牌,咱们徽商如今处境只有更难。” 汪存义被骂得满脸通红,他也是大财主,在茶市上论地位不比胡家差,脸上实在挂不住,干笑一声道:“那按您老的说法,这古平原有功无过喽。” “当然有功无过。你们想一想,这十几年来,咱们徽商哪样生意在求新求变?统统都是不思进取吃老本,当年创出的那些招牌,什么毛峰、猴魁、祁红、瓜片,最早也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你们这帮大少爷光知道守着茶山醉生梦死,抽烟土、吃花酒,有哪个睁开眼睛看看四周,人家对咱们虎视眈眈好久了。就凭你们,能对付得了京商、晋商?做春秋大头梦去吧!我一直冷眼看着,就看你们什么时候把家底败光卖招牌,想不到出了一味‘兰雪’,又夺了‘天下第一茶’,看来我徽商命不该绝。”胡老太爷说着一指古平原,“你们见过这样肯把制茶秘方,而且是天下第一茶的秘方拱手相让的人吗?汪存义,你肯把祁红的炒茶方儿亮出来给大家看看吗?还有六安的宁老板,你家的瓜片贮茶时,茶篓外面的夹层中放的那几味花草是什么,如何配,你肯说吗?” 几句话把在场众人问得哑口无言,确实,制茶秘方关乎茶庄存亡,谁家不是捂得死死的,别说让人看一眼,就是老板制茶时也要锁上三道锁才敢动手配方。像古平原这样说让就让了出来,还真是从没听说过的奇闻。 专做六安瓜片生意的宁老板听胡老太爷点到自己,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听人说,他在山西时被人称作疯子,还真是有那么股子疯劲儿。” “疯?”胡老太爷也回以冷笑,“你倒是不疯,也拿个天下第一茶让我瞧瞧啊。还不是甘附京商画了押,弄了个窝里反让人家看笑话。” 大概胡老太爷这么损人不是一次两次了,宁老板看上去虽有城府,也是忍无可忍,抗声道:“您老别一口一个天下第一茶,这茶再好,如今不也是一两都没卖出去?咱们是商人,不是弄古玩鉴赏的,这货再好卖不出去也是白搭。我瞧着汪老板说的有道理,兰雪茶虽然夺了头名,可是连累徽商成了众矢之的,这天下第一,不要也罢。” “就是,什么天下第一,依我看是倒霉第一。” “‘骤登大位为不详’,书里有这话。” “要我说,把这茶一把火烧了,咱们徽商原本挺好,也不指着这个发财。” 七嘴八舌,都是支持宁老板的声音。侯二爷见胡老太爷脸色铁青,就没敢在一旁说话,可是高兴得脸上直放光,斜眼看着古平原,心说,姓古的,你把我的茶店弄关门了,如今报应来了,内外交困,一片喊杀声,我看你怎么办。 “都住口,真是一群没出息的东西。”胡老太爷忽然拼尽气力大喊了一声,走回古平原身旁,颤声道,“世侄,你都听见了吧。这些人一味守成不肯开创,可是没有前人开创,哪里来的后人守成?岂不闻长江后浪推前浪,他们却要筑起一道坝,活生生把这浪憋住,这是让后人没水吃啊。” 处在古平原这个位置上,也真是为难万分,只要一开口必定是火上浇油,一定会招来群起攻之,他只有扶住老人,手上加了点力,重重一握胡老太爷的胳膊。 这一老一少站在花园前头,看着听着满园子的徽商大佬各执己见,争论不休,脸上都是一片黯然,落日余晖照下,将他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看上去孤寂无助。 就在这时,园外走进一个门仆,递过来两张拜门的名刺,胡老太爷看了一眼便是皱起眉头,他望了望古平原,古平原也是有些吃惊。 “请进来,就请他们到这儿来。”胡老太爷吩咐道,说着坐到第一桌的首席上,把两张名刺向桌上一丢,冷笑道,“我说人家虎视眈眈,打上门来,你们还不以为然,好啊,让你们亲眼看看。” 谁来了?园中这些商人彼此看看,都是不明所以。 “各位前辈好,晚辈京商李钦代家父李万堂给各位道安了。”从月亮门走进来一个披着黄绸大氅的青年,手上戴着翠钻扳指,笑容可掬却显得有些假模假式,一进园子就是一揖。说完走到胡老太爷身前,又是一揖。 “上次老前辈大驾光临京城,我们京商忝为地主,却没能好好招待,家父此番也让我代他致歉。如今他人在扬州,离着也不算远,家父说等忙完了这一阵子,一定来登门拜会老前辈。” “哼。”胡老太爷不屑地说,“我可受不起李半城一拜,他敢情是要来收我的家产吧。” “老前辈真能开玩笑。”李钦脸上不羞不怒,一句“玩笑”把胡老太爷刀子一样的话轻轻搪到了一边。在场众人就都是一怔,想不到这人年纪轻轻城府却深,李万堂在商场是有名的深沉阴鹜,看来他的儿子也不可小觑。 胡老太爷向李钦身后瞟了一眼,站起身来笑道:“陈主事,什么风把你从洞庭君山吹来了?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洞庭商帮会馆的陈总执事。” 站在李钦身后的那人五短身材却劲气内敛,穿着一件黑色皮袍,一翻眼间目光锐利如豹,古平原一打眼几乎以为是张广发,再看时发觉此人身上的霸气远非张广发可比。 这人站前一步,拱手为礼:“各位,在下的名字只怕少有人知,不过绰号传得却广,我便是陈七台。” 陈七台!洞庭商帮的陈七台—古平原老早以前就听过这个人,据说洞庭君山上康熙亲口易名“吓煞人香”为“碧螺春”的那株茶树就在陈家茶园里,此树也被尊为碧螺春祖树。可以说整个洞庭商帮就是靠这棵树起家,凭着这个,陈家历代当家的都被选为洞庭商帮会馆总执事,一晃儿已经六代了。 到了陈七台这一代,他不满足于只做茶叶生意,亲自带着商帮人马出门做生意,不到十年间行商涉及木、棉、盐、酒等业,硬生生从别的商帮口中挖食吃。徽商离着洞庭最近,冷不防损失了不少生意,可是也不能不佩服陈七台坚忍能干,要不然能传出来这么一句“钻天洞庭遍地徽”?一个“钻”字可见陈七台的拼劲儿。 这陈七台是出名了的不吃亏,他的外号就是打这儿来的。当年他去上海办货时买办初起,从洋人那里学来了各种新式辞令,用的是洋碟洋碗,上海滩最时髦的就是这群人。他们哪里瞧得起这个脖子硬的乡下土佬,存心想让他出个丑,于是晚上请他在妓院吃花酒。吃花酒的规矩是可以一夜之间轮流做东,酒尽菜残再换一家称之为“翻台”,当晚上一连翻了六台,陈七台之外的所有人都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陈七台自己又叫了一台,唤人把这些买办抬到另一处妓院的房间里,他独坐一席自斟自饮,当着一群醉客的面儿,与鸨儿妓女谈笑风生。 第二天此事传遍上海滩,想看人出丑结果自己出了大丑,本该出丑却出了名,“陈七台”的名号就此传开了,大家都知道这个人脾气倔惹不起,他做的生意再没人敢打主意去插上一脚。 “陈老弟,你怎么和京商的人一起来了。难不成洞庭商帮与京商做了联号?”胡老太爷知道陈七台只是行事霸道,但是从来不欺负弱小,对他的评价并不坏。没想到今天他突然造访天寿园,看样子面色不善,更主要的他居然和京商的少东家一起来,难道说…… “门口遇上就一起进来了,人家京商做的是朝廷的买卖,咱们哪儿敢高攀。”陈七台斜睨了一眼李钦。 李钦笑笑没言语,胡老太爷却松了口气,他最怕的就是京商联合了洞庭商帮,那才真叫惹不起。 “陈老弟,来了天寿园就是我的客人,我这把老骨头陪不起你翻七台,不过一定要喝顿痛快酒,来来,请入席。”胡老太爷热情招呼道。 陈七台没搭言,而是边走边打量,一直来到古平原面前,还在上一眼下一眼地看着他。 “那个什么兰雪茶是你家的?你就是古平原?” “是,不知陈主事有何见教?”古平原不卑不亢答了一句。 “没什么,就是告诉你一句话。”陈七台盯着古平原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夺了碧螺春的天下第一,这笔账你得还!” 胡老太爷心里一沉,陈七台这个人素来心胸狭窄,极为护短,副总执事高奎从万茶大会空手而归,他咽不下这口气,想必这次是来找这个场子。他连忙过来打圆场:“陈老弟,你主掌洞庭商帮偌大的事务,怎么和个后生小子怄气,来来,咱们好久不见了,该好好叙叙。” “胡老太爷,您说我不该怄气?”陈七台冷冷道,“洞庭的碧螺春是康熙爷亲封,地地道道的天下第一名茶,这次万茶大会我是志在必得,却被他一个无名之辈给搅了,我能咽下这口气吗?”陈七台说的是实话,他这一辈子还是头一次吃这么大的暴亏,一百万两银子送到王爷府,连个头十名都没换回来,竟然眼睁睁名落孙山。消息一出,碧螺春的行市立时就降,这影响可不是一丁半点,陈七台让账房估了估账,光这个茶期,损失少说也有七八十万两银子。 胡老太爷猜到了他是为此而来,沉吟着开了口:“这个嘛,王侯将相本无种……” 陈七台打断他的话,大声道:“那也得有德者居之。我打听过了,这小子是什么玩意儿,一个流犯而已,刚打大狱里放出来没多久,一身腌臜味还没散尽,就结交太监安德海,靠这肮脏手段得了天下第一,把碧螺春压了下去,这分明是在羞辱我洞庭商帮。我倒是问问眼前的各位老板,你们徽商中出了这样的人,你们觉得面上有光吗,这太监味的流犯茶成了徽州茶中的拔份子头名,你们觉得心服口服吗,嗯!” 陈七台的话真把古平原损到家了,连带着徽商也被他给骂了个遍。人人面上变色,却又郁怒难言。胡老太爷脸色也变了,他刚要开口,古平原已经上前一步,他面色平静如常,眼中却带着三分怒意,对着陈七台道:“陈主事,您说的我都听见了。不过您说什么也没用,兰雪茶已然是第一了。要是不服气,您尽管冲我来,有什么我都接着,别在这儿徽商长徽商短的,要是卖弄口舌功夫,只怕您还比不上馆子里的说书先生。” 陈七台想不到这个看上去诚恳宛如读书人的古平原一张嘴居然利如刀锋,刚愣了一下,古平原又接着道:“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家的碧螺春为什么落选十大名茶,我虽然不明内情,只怕是你陈主事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吧!如今事情未成,恼羞成怒全算在古某账上那也没什么,谁让有些人本来就是混账呢。” 陈七台的话狠,古平原的话更硬,像是在园里空气中碰出了刀光剑影,噼啪直冒火星,把在场众人听得是目瞪口呆。 陈七台气怒交加,脸色先白后红,连脖子都紫胀起来,他指着古平原恶狠狠地道:“好,既然你说让我出招,那你就等着瞧好了,有你后悔的那一天。” 他说完了,也不招呼众人,转身拂袖而去。 园中一片寂静,忽然有人“啪啪”鼓起掌来,众人纷纷望过去。 “古平原,你胆子不小啊,连陈七台你都敢惹,我自愧不如,自愧不如。”站在一旁看热闹的李钦一脸阴笑,假作佩服地连连拍手。 “更难惹的古某也惹过。”古平原方才是心头火起,这才一顿排揎,出口无回头,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你也是来找我的,有什么事儿就尽管说吧。”古平原心说一个也是挨,两个也是来,这满园子的徽商都瞧我不顺眼,陈七台我也得罪了,李钦原本就是冤家对头,还差你一个不成。 “这你说错了。我不找你,我找他们。”李钦轻松地笑了笑,走前几步面对胡老太爷和众家茶商,做了一个罗圈揖,起身时满脸堆笑。 “众位商家前辈,家父带了一句话,让我替他说予大家听。我知道今儿是徽商聚会,特意赶在今天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 “李万堂有什么话要说?”胡老太爷沉着脸道。 李钦几番历练,今非昔比。面对胡老太爷和一群徽商大佬,也能面不改色侃侃而谈。 “家父说,大家都是生意人,将本逐利,本是天性,可是同行之间却有义气在,不能只顾铜钿。他知道徽商如今处境不好,手里的茶叶卖不上价。这无妨,一条黄河拦得住南来北往,拦不住商人一脉。京商如今也渡河而来,打算在南边做点生意,为了显示诚意,愿意在如今的价上加两成收徽商的茶。不知众位意下如何!” “哈,哈哈!”胡老太爷怒极反笑,“我说打年初怎么就胃肠不健,想放个屁都不顺畅,原来是少听了这么一句笑话。少年人,你回去告诉李万堂,徽商的茶宁可倒在江里喂鱼,也不会卖给他。李家又拆庙又烧香,明摆着的一手血,还装什么拜佛茹素的居士。” “您老人家别这么直眉瞪眼地看我,我瞅着心里发憷。”李钦嬉皮笑脸地说,“其实我并不同意家父的做法。”他看了看眼前这些人,忽地一笑,“我觉着徽商的茶价还不够低,应该再落一两成,那时我们京商来收,才是公道价钱。” 他可真是张狂,看着众人眼中冒火,又是拱手一揖:“各位叔叔大爷,你们都是做老了生意的,岂不知宁与人强,莫与命强,如今徽州茶就是这个贱命,你们捂着不卖,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放屁!”汪存义家里红茶堆积如山,每日出门看见就心头烦躁,哪里还经得住李钦这么撩拨,冲上来拔拳就要打。 拳头是伸出去了,却被人在半空一把攥住,那人一手按住汪存义,一面对李钦道:“京商来徽商的地盘撒野,我看你是找错了地方。货色一日没有卖出,价钱就不能一锤定音,到底是烂泥扶不上墙,还是土掩明珠无人识,将来自见分晓。” “我只见过鲤鱼跃岸,没见过咸鱼翻身。”面对古平原,李钦的笑容立时不见了,脸色有些发狠,“不过嘛,我是京城李家的少东家,寻常事还做得了主。你的兰雪茶我也要,而且天下第一茶嘛,我给个好价钱,他们的毛峰、祁红抬价二成,你的兰雪,我抬价二成半,有多少我都收了。” 别看只是半成,囫囵包圆那也是一大笔银子。古平原却连眼毛都没动一下:“兰雪茶不是不能卖给京商,可是这个价不卖。”他盯着李钦的眼睛,“我把话撂在这儿,天下第一茶就要卖个天下第一的价儿,你想贱价买我的茶,做梦!” 李钦冷笑一声:“古平原,你想和命争,那是打错了算盘,那我就等着看你卖个好价。”他话锋一转,又向着各位茶商,“不过茶砖不是青砖,雨前已过几个月了,秋茶也已采了,茶叶讲究个鲜吃,等到明年开春春茶上市,你们这些徽州陈茶的价格更要一落千丈,到时候再来想如今这价钱悔之晚矣。” “李家少东,你请回吧,徽商通同一心,这里不会有人卖茶给你。”胡老太爷说着,返身面对园中几十位徽商道,“你们说是不是?” 原本该是同仇敌忾的一声“是”!却换了满园子的寂静无声,胡老太爷左右扫视了一眼园中各人,颇有些人低下头不敢看他,胡老太爷的脸色慢慢变了,双眼微微一闭,身子一晃有些站立不稳,古平原赶紧过去一把扶住他。 李钦静静看着,面上浮现出得意之色,揶揄地说:“看来一心也可以二用。与其放着茶叶霉掉,不如换几个本钱。各位,我就住在徽州府城的天兴客栈,哪个聪明人想通了,就到客栈来找我,东边三个院我都包下了,好找得很。” 临走时,他又撂下一句:“立地签约拿银子,咱们李家办事儿最痛快!” 古平原没顾得上理他,他紧张地看顾着胡老太爷,从胡家老仆口中他这才知道,老爷子素有心疾,配了苏合香药酒,抿了两口,唇上这才带了血色。古平原的一颗心这才算是稍稍放下。 “老太爷,进去歇歇吧。”古平原轻声道。 “你给老子省省吧。”旁边忽有一人凶狠地一扯他,古平原猝不及防差点摔倒在地,扭头看时却是侯二爷。 侯二爷指着古平原的鼻子:“姓古的,你少在这装好人,连我舅舅在内,这园子里的人都被你害惨了。我要是你,趁早回去把那兰雪茶一把火烧了,留着这东西除了害人还有什么用。” “你给我住口!”胡老太爷刚清醒一点,就听到侯二在那儿大放厥词,气得险些又昏厥过去,咬着牙从躺椅上直起身来。 “老太爷您别生气,您可万万不能生气。”古平原紧着劝,又回身对侯二爷说,“方才你没听老太爷说,徽商通同一体,此时外敌环窥,不能再窝里反了。” “你当然这么说,你巴不得整个徽商给你背黑锅,各位老板掌柜,咱们能上他这个当吗?” 侯二爷振臂一呼,真有不少人响应,七嘴八舌,骂不绝口,还有些性子急的上来就要揪打古平原。侯二爷要的就是这样,他满脸放光,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汪存义:“汪老板,你方才不是要打吗,依我看,最该打的就是这个古平原,祸事都从他身上来。” 汪存义和宁老板对视了一眼,却都没有动作。汪存义这时候反倒沉稳了,看着古平原来了句:“这姓古的小子挺有胆色啊,陈七台也敢惹,京商也敢骂,不像是个讨好太监的逢迎小人。” 宁老板也点头道:“方才那模样确实有股疯劲儿,不过疯得好,疯得妙。” “各位听我一言,听我老头子一言……”胡老太爷颤巍巍站起身,举起大烟袋锅子晃了两下。他是徽商耆老,别看只是有气无力地两句话,确实有分量,在场众人都住了口,目视着胡老太爷。 “你们都过来,都围过来,我有两句话要说。” 等众人都围拢过来,胡老太爷环视一圈,慢慢点了点头,指着其中一人:“方观白,你是家中长子,不会不知道上一代的事儿吧?” “老太爷,您是说?”那叫方观白的人疑惑地问。 “你祖父烧借据那事儿。” “别说我,徽商中哪有不知道的。”方观白恭敬地答道。 “唉,知道不见得能记住。你祖父经商一生,人欠欠人,到头来欠人的都还了,别人欠他的却从不讨债,到他年老归乡时,召集那些欠债人,把借据一火焚光,然后才让几个儿子出门去做生意,说是给他们留了一大笔财富。你祖父是个精明人哪,从那以后,他的几个儿子,其中也包括你父亲方子彰,无论走到哪儿,都有人热心照应,都有人主动来和他们做生意,不出几年间,个个聚起一大笔家财,不逊于你祖父全盛时期。” “还有你。”胡老太爷又指向另一人,“你家从曾祖那辈儿起家,做茶叶生意,创了‘益美茶庄’这个招牌。创牌子哪有那么容易,举步维艰哪,后来你曾祖想出一个主意,‘益美’号的茶每卖出去一斤,则将收益的十分之一分给各地茶店的柜台伙计。这样一来,凡是到茶店卖茶的客人,都能听到满耳赞扬‘益美’的话,时间一长,‘益美’不仅行销江浙,连滇南、漠北这样偏远的地方都有人夸耀‘益美’号的茶。你曾祖就此成为茶商中的富户。” 胡老太爷一口气说到这儿,有些喘不上来,古平原给他抚着背,好不容易平了气,人群依旧鸦雀无声。 “都想一想吧,乐善好施、精明善贾,老一辈儿都是好样的,你们可千万别堕了祖宗的名声,让别人小瞧了去。不是我胡泰来危言耸听,你们只怕是还没有看出这其中的凶险。如果你们真的去找那个李钦,按着他给的价把咱们徽州的好茶贱价给卖了,那今后徽州茶价就由京商来定了,咱们徽商只能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当哈巴狗。” “可是眼瞅着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有人期期艾艾地接了一句。 “我知道你们都有难处,养着好几座茶山茶农,店铺里的掌柜、伙计,宅子里的丫鬟、仆人都等着要吃饭。”胡老太爷紧闭双眼,过了好一阵子才睁开,“两虎相争退者伤。咱们徽商眼下是被人家逼到绝壁上了,退一步万劫不复。我想好了,我几十年仗着徽商这两个字做生意,一朝是徽商,一辈子是徽商。你们的祖辈父辈不少都与我有交情,也帮过我不少忙,如今他们不在了,我还要撑下去,最起码有我胡泰来一天,谁也别想欺负徽州商人。” 胡老太爷说完了,转身吩咐一声侯二。 “舅舅,您有什么事?” “听好了,打明儿起,把泰来茶庄一切的房契,地契,茶山、茶园、茶庄的契约,还有人家欠我的借据都拿到休宁当铺去,连天寿园在内,一并当了!” “这、这……这是为何?”侯二爷惊得呆了。 “徽商也要吃饭,我胡泰来一个人养下了。” 在场众人也都惊得目瞪口呆,旋即想到胡老太爷这是毁家纾难,把身家性命都押上,要和京商硬挺到底,就看最后谁先服软。 “舅舅,你可不能犯糊涂。”侯二爷眼珠子都要努出来,胡泰来没儿子,就这么一个外甥,他自忖舅舅将来一命归西,家产都是自己的。如今要散了家财,这将来可都是他侯二的银子,把侯二爷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侯二还要开口劝,胡老太爷用冷峭的眼神瞪了他一眼,竟硬生生地把他的话给逼了回去。 “你们听好了。”胡老太爷转而对众家茶商道,“打明儿起,不管谁家缺了吃穿用度,都到我胡家来。借也好,拿也罢,无所谓。胡家会一直管到连一分银子都拿不出。那之后的事,我也无能为力。”他咬了咬牙,“可有一样,如果是京商占了徽州,我胡泰来就算是要饭,也不会在京商的地盘上讨一口吃的!”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何况是人!古平原被胡老太爷一番话激得眼圈全红了,想想老爷子真不容易,这么大岁数了,还要冒着破产无家的风险,站在前面替徽商挡灾,古平原打心眼里佩服。他是这样,园子里其他的徽商大佬也都震动不已。 第一个开口的就是汪存义,他也被老太爷的话感动了,拍着胸脯说:“老太爷,不劳你挂心,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家就是一年不做买卖,养上百十来口闲人,也不至于就吃光当尽。您老放心,我回去就把屯茶的库房锁上,一两红茶也出不了祁门。” 宁老板也道:“咱们也都是茶商中的富户,要是还到胡家拿银子那还有良心吗?至于那些小门小户的茶农茶商,卖不出茶,日子过得艰难,咱们乡里乡亲帮衬一把也就有了,总不至于让京商来趁火打劫。别的不敢说,没我姓宁的话,谁也不敢把六安瓜片卖给京商。” 这二人一带头,其余众人也都纷纷站出来保证,唯胡老太爷马首是瞻,绝不会与京商妥协。 胡老太爷真的哭了,满是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看看这个,又拍拍那个,不住地感叹:“你们哪,还是好样的,不愧是我徽商的子弟。要是这样,咱们还能和京商拼一把,看看到底是谁的骨头硬!” 胡老太爷提议,在场这些大户已然能控制徽州八成的产茶地,既然如此,大家便指天明誓,谁也不许与京商私下里做交易,违者开会馆大堂公祭财神,将他逐出徽商,今后凡是徽州商人皆不许与其来往。 众人听命而行,见徽商终于在最后一刻抱了团,胡老太爷一口气放下,险些虚脱过去。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古平原,决定再做最后一件事。 “各位三老四少,大家方才都看见了,京商是存心来和徽商打擂台,这次的事儿眼看还有得磨呢,要么拼出个胜负,要么两败俱伤。京商伤不伤我不管,咱们徽商可得找出路,一味硬挺终究不是办法。我胡泰来老了,这副担子我可以勉力担下,只是人老了,脑子也不灵光,这东奔西跑、联络同行的事儿更是有心无力。既然大家信得过我,那么我胡家出一个人来办这件事,他的话就是我的话,我无不同意,还望各位同行多多照应,大家一起度过这次的危难。” 别人还没怎么样,侯二爷可是越听越是心花怒放,这真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早就想得清楚,将来自己能收胡家的家产,却继承不了老太爷的人望。可是眼下这件事,再加上胡老太爷的这番意思,“胡家出一个人”,那除了自己没别人,这一下唯老爷子马首是瞻也就等于是对自己言听计从,事情办好了,自己就可以继承老爷子的徽商领袖地位,将来在徽商中也能一言九鼎,那该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 他越想越美,不由自主站前一步,面有得色,那句“不敢当”已经在嗓子眼等着往外吐了。 “古平原!”胡老太爷沉声道。 “晚辈在。”古平原心中一跳。 “你古家茶园如今与我胡家是联号生意,休戚与共,如同一家,你就代表我出来办这件事吧。” 胡老太爷轻描淡写一句话,底下顿时炸了锅。侯二爷脸涨得通红,瞅古平原那眼神恨不得把他一口吞了。宁老板拱了拱手:“老太爷,您说的话我们自然要听,可是这流犯的话,让我们也百依百顺,只怕大家不会服气。” “对,我们不服。”底下众位茶商也都鼓噪起来。 “好,那么你们说,谁愿意担这副担子?谁又能力挽狂澜担得起这副担子?有的话,便站出来!”胡老太爷扬了扬眉。 一群人顿时又静了下去,侯二爷细想一想,嘴唇嚅动了一下,到底是没敢开口。 “那他就成吗?”汪存义指着古平原。 “解铃还须系铃人。事情既然因他而起,那么也该在他身上有个交代。更何况……”胡老太爷看了看古平原,用力一拍他的肩膀,“我信得过他!” 既然没人主动站出来,那么胡老太爷点的将也就是唯一的人选,大家默认了下来。汪存义皱着眉头瞧着古平原:“姓古的,既然胡老太爷信得过你,那我们也都没话说,可是你别以为仗着老太爷的一句话,你就能在徽州商界说一不二,你还没这个资格。” 古平原此时感动得心里如同沸腾,胡老太爷这么瞧得起自己,他只有一个念头,要给他老人家争口气。 “汪老板,要怎样才能让你服气呢?你定出个章程来,我古平原照办!” “好,真痛快!不愧是胡老太爷看重的人。”汪存义伸出大拇指,“那我也给你一个痛快话,只要能让京商的人铩羽而归,把徽州茶卖出一个好价钱,我就服了你。” “我也就这么一个条件。”宁老板静静地听着,也开了口。 “各位呢,还要古某做什么?”古平原拱了拱手,冲着园内众人道。 “我们也没别的可说,你要是真能撵走京商,给大家出这口气,那谁也不敢不服你。”话是这么说,可是人人脸上都是深有疑色,说是京商,其实背后是天下茶商共同抵制徽商,孙猴子再厉害,头上压了一座五行山也别想蹦得起来。 天寿园喧嚣了整整一天,天近黄昏有人辞去,有人留宿。胡老太爷本想留古平原住一宿,古平原言辞恳切:“老太爷,您把这副重担交给我,我不但要担下来,还要做得漂漂亮亮,既然如此,我要立刻赶回歙县,上海来的军械三两天就运到,容我先把那边的事情处理清楚,再来对付京商。” “好,好,我还是那句话,长江后浪推前浪,如今是看你们这一辈儿翻云覆雨的时候了。你也不必急,先把买洋枪的事情办妥,毕竟这是巡抚交代的大事,关系你的身家性命,马虎不得。至于这边,一时半刻还不要紧的,他京商想把徽商一口吞下,那是做梦,真不怕把肚皮撑破。” 古平原点头要告辞,胡老太爷忽然又想起一事,深深地一皱眉。 “陈七台那个人,你千万要小心,他可不是个说空话的人。有句俗谚你想必也听过,‘晋商绵里针,徽商稳中狠,遇到洞庭帮,还要忍一忍。’” 六、我要向俄国人买洋枪,越多越好 “小姐,我打听了。这儿就是古家在潜口镇的买卖。真想不到,那古平原这么个做大生意的,竟也开着这样的小铺子。” 苏紫轩穿着一件雪白的夹袍,一双明眸盯着那家铺子,不答四喜的话,从袖中抽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你去问问,里面有没有古家的人,若是有将银票交给他。” “小姐,你不去吗?”四喜眨了眨眼。 苏紫轩摇摇头。 “我真不明白。咱们明明要去山东,却绕远跑来徽州,就为送这张银票?” “他毕竟救过我,眼下发遣关外,我给他家送点钱,也算是报答。” “那可以找票号钱庄汇过来,何必大老远跑一趟。我真不明白,这古平原何德何能,竟能劳烦我家小姐亲自送银票上门。”四喜笑嘻嘻地瞟了一眼苏紫轩。 苏紫轩把脸一沉:“我看你是皮紧,要你送你就送,哪儿来的这么多话。” 四喜吐吐舌头,抬脚走向街对面。苏紫轩望了望昏暗的日头下映出的街市,有些出神地自言自语道:“他就是在这儿长大的……” 四喜伸手刚要拍打店铺的板门,那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铺子刚刚上了板,你是来买东西的?”里面出来那人,上下看了一眼四喜,忽然讶声道,“你不是……” 四喜看着这个女子,见她仿佛认得自己,一时也怔住了。 “你认得我?” “怎么不认得,你不就是在太谷街市上给我解了围的小哥吗?” “解围?”四喜见她不错眼地望着腰间短匕,眼珠一转登时想了起来。 那女子当然就是常玉儿,她今天刚刚到此住下,店铺关板后心神不宁,于是打开板门想到街上走走,看看这潜口镇。不料一开门居然遇上昔日恩人。 “那天我只来得及道谢,连尊姓大名都没请教,真是失礼。”常玉儿腼腆地笑着,“按理说该请你进来喝杯茶,可家中只我一个,男女有别,实在不便。” “茶不茶的倒是免了。我想问一句,这儿不是古家的店铺吗,你为何住在这儿?”苏紫轩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记性极好,一眼就认出这是当日在太谷市集救下的姑娘,当时只是看不惯一群地痞欺负一个弱质女流,才让四喜出手惩治,想不到居然在这儿又遇到了她。 “我……”常玉儿颇有“妾身未分明”之苦,但到底还是鼓起勇气道,“我是古家的大媳妇,在店里照应生意。” “古家的大媳妇。”苏紫轩的瞳孔像猫样忽然缩了一缩,“古家的大儿子,也就是你丈夫,莫非就是古平原?” “嗯。”常玉儿点了点头。 苏紫轩紧盯着她足有好一会儿,从四喜手中取过银票,向常玉儿手上一递。 常玉儿茫然接过,就听苏紫轩说:“这是我欠你丈夫的钱,他既然远在关外,还给你也一样。” 常玉儿刚想说古平原其实在徽州,苏紫轩连理都不理,转身匆匆上马而行。 “小姐,咱们就这么走了?”四喜紧跟在后面。 “来了就只是为了送银票,送到了当然要走!”苏紫轩一鞭紧似一鞭,把青骢马抽得连连嘶鸣。 出了潜口镇四十余里,是个十字交叉的路口,一条是通往山东的官道,一条通往徽州府城,另一条则是往休宁去。苏紫轩打马如飞,冷不防从休宁道上窜过来一辆马车,也是赶得飞快,四喜惊呼一声,眼看一车一马就要撞到一处,苏紫轩向旁一带马,那青骢马是京师好手调教出来的骏骑,居然后蹄用力,身子一偏躲了过去。 马车夫也连唷数声,勒住了马缰绳。 四喜大怒,赶上前就要大骂,却被一掀车厢轿帘露出的那张脸弄得一愣。 “怎么是你?” “哎呀,是苏贤弟啊。”李钦眼睛一亮,好久没见到苏紫轩了,“这真是他乡遇故知。你们怎么到了徽州了?” 苏紫轩心下也是一怔,面上却不露声色,连马都没下,冷言道:“是啊,你们京商不在两淮经营那好不容易得来的盐场,跑到徽州来做什么?” “这其中自然有缘故。”李钦一指去往府城的路,面色殷勤之极,“那边不远就是徽州府城,穷乡僻壤倒也有间不错的客栈,我包下了东边三个院子,每日雇的扬州厨子来做饭。苏贤弟,咱们久别重逢,愚兄做个东,咱们好好叙叙。” “多谢了,只是我们急着赶路,没空赴你的宴。”苏紫轩扬起马鞭,指了指另一条路。 李钦始终垂涎苏紫轩的美色,自认生平见过的女子,没一个比得上她,虽然苏紫轩严词相拒,他还是一副笑脸问道:“那边不是去往山东的官道吗?你去山东什么事,那儿可比安徽还乱,听说僧格林沁王爷带着蒙古铁骑与张宗禹的捻子打得不亦乐乎。” “这其中自然有缘故,却不能说给你听。”苏紫轩把话儿原封不动地丢了回去,把李钦噎得脖子一梗。 他正不知说什么才好,就听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匹枣红马转眼即到,马上人见路口处车马横陈,便放慢了速度。 “是你!” 苏紫轩登时呆住,这本该远在关外的古平原,怎么却近在眼前? 古平原也没想到路口这儿站着的几个人,自己居然全都认得。李钦自不必提,那苏紫轩,自从出了醇王府的万茶大会,就再没见过她。也正是在那儿,自己才发觉她居然是个女人。以前只觉得这苏公子样子俊俏得如画中人,现在看去,这分明是是个天姿国色的佳人,那光洁白皙的脸庞上带着爱憎分明的冷峻,然而看向自己时,眼波一转却又带了三分暖意,给人一种澄澈透明的感觉。 “你不是被发遣到关外,几时回来的?”苏紫轩惊讶地问,原以为古平原九死一生,想不到这么快就平安返回,她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李钦见苏紫轩不理自己,却对古平原关心有加,愈加气恼地狠狠瞪他。 古平原听见了问话,却想起苏紫轩在山西和京城的所作所为,心里打了一个突。眼前这女人先是要用计歼灭僧格林沁的铁骑大军,后又潜入王府,甘冒奇险行刺慈禧太后,古平原暗自摇了摇头,自己的麻烦还顾不过来,像苏紫轩这样的狠角色还是少招惹为妙。 想到这儿,他也不搭言,略略点了点头,回手一鞭驾马奔向通往潜口镇的那条路。 四喜可急眼了:“这姓古的什么东西,居然大剌剌地不理人。” 李钦也附和着:“这臭流犯哪懂什么礼数,搞不好连人话也听不懂。”苏紫轩脸色沉得像潭水,猛一催马,向着山东官道绝尘而下,四喜连忙跟了上去。 “小姐,咱们还好心给他送银票,古平原真是狗咬……” 苏紫轩不等她说完就一口打断:“从今往后,不许在我面前提这个名字。” 这边李钦弄了个老大没趣,望着苏紫轩的背影愣了半天,气呼呼地上了马车,冲着马车夫喝道:“拿了爷的钱是来发傻的?走!” “古老板,这次回来,我看你眉间忧色很重。”在古家茶园里,闵老子将一个个茶包用油纸包着,上面系了一根大红绳,挂在茶园里最高的那棵茶树上。这是祭茶神,不像财神、佛祖那样有固定的日子,而是春秋两季,茶叶采收制作已毕,便可祭祀,感谢茶神陆羽保佑了一年的收成。 古平原一言不发地帮闵老子折着茶包。他回来两天了,从常玉儿那里得知了苏紫轩送来银票,他心里很不平静。这个“苏公子”一会儿要利用自己做谋逆之事,一会儿又殷殷赠银,从她在路口的那句话来看,分明不知道自己已经回了徽州,那么就是特意来照拂自己的家人了,这份盛情也是着实难领。她和京商之间若即若离,和自己若敌若友,这个人简直就是一团谜。 光是苏紫轩也就罢了,还有李钦。这个京商大少爷心机深沉了许多,他的背后是那个如同黑夜中的大山一样让人感到深不可测的李万堂,他们策动天下茶商抵制兰雪茶,进而抵制徽商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李万堂肯定不是一个损人不利己的人,而且没有巨利他也不会出手,古平原这两天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京城李家先是建立同盟抵制徽商,然后又派李钦来暗通款曲,难道就是为了那几成的利润?以李万堂的雄才大略,所图谋的一定不止如此。古平原想破头也想不出为什么,只是觉得肩头沉重,不胜其负。 “真香啊。”古平原折好一个茶包,放在鼻端嗅闻了闻,感叹着。 闵老子微微一笑:“想种出好茶难,想让好茶不发出香气更难。” 古平原觉着闵老子话中有话,侧过头去看着他。 “茶叶就是这样,从不欺人,你也别想欺它。功夫不到,茶叶不香,功夫到了,茶香难掩。我制了一辈子茶,这个道理虽然浅显,可是很多人看不透,还以为是自己在种茶,殊不知是茶叶在择人。” 闵老子手中不停,话也没停下,“徽茶难卖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可我并不当一回事儿。徽州茶千百年来的飘香,岂是京商能掩下去的。古老板,有一句话你一定要记住。好茶是不愁卖的!” 古平原知道闵老子这是存心在解自己心结,咀嚼着这句话,慢慢点着头。 “好茶是不愁卖的。这话反过来说,愁卖的一定不是好茶,或者说手里没有好茶可卖。”他抬起头,望着闵老子,“老先生,这几日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京商明明包下了几百里的信阳茶山,买断了信阳毛尖这味好茶,却又巴巴地跑到徽州来,大费周章企图压价收茶,难道信阳毛尖还不够他们卖的?” “这里面只怕藏着一个大秘密。不弄清楚,你就看不透京商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闵老子思索着说。 “黑塔兄弟。”古平原转头扬声,将在茶园那头翻土筑垄的刘黑塔喊了过来。 “这次又得劳烦你了。洋枪只怕就在今明两天便有消息,我实在走不开。你能不能替我跑一趟信阳,瞧瞧京商到底在搞什么鬼。”古平原把事情交代一遍。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刘黑塔一口答应。 “你可别大意。京商包了茶山,就是茶农的衣食父母,你要打听什么,人家不见得会告诉你。”闵老子警告道。 “我有办法。” “黑塔兄弟,你想怎么做?”古平原到底是难以放心。 “我带几包兰雪,到信阳找到茶农人家,先请他们喝茶。种茶人都能品茶,尝了自然要问我这茶来历,既然他有事问我,我再问他就好办得多。” 古平原和闵老子对视一眼,都是大感意外,茶农对茶最是关心,刘黑塔从这上面下手果然正对其路,想不到“张飞穿针,粗中有细”,刘黑塔还有这份心力智慧。 刘黑塔办起事情来风风火火,一天都等不得,收拾了干粮细软,连午饭都没吃,骑着一匹马便上了路。 他的马刚过了山坳不见,便有人从村子里来找古平原,说是有人特意到古家来见他。古平原就猜是理查德的洋枪运到了。回去一问果然如此,只不过人家是经大路而来,直接住在了徽州府城里,请古平原去提枪。 古平原早就提前在潜口镇上雇好了车马。按着三千支洋枪的数量,要一支不小的车队才能运送,好在如今茶叶生意几乎停滞,原本应该往来徽州的马队都无事可做,不但雇车容易,价钱也不高,几家大车行的老板抢这笔生意,几乎吵得动起手来,后来还是古平原居中劝和,每家各出车马若干,临时拼成了一支马车队。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古平原兴冲冲来到徽州府城,直奔那家最大的天兴客栈,据来人所说,英商理查德带着那批洋枪就投宿在这家客栈里。 “天下来客,兴旺聚财”,天兴客栈是一家百年老栈,店主人几代人经营,慢慢把一条街上的周边民宅都买了下来,变成几条街围着一家客栈的四方街。客栈大门是高高挑起的旗杆门,上面挂着幌子灯笼。古平原打从门下过来,正想着去柜上问问,这洋人住在哪间跨院,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招呼。 “哟,真巧啊。想不到我走到哪儿都能遇上你。” 立在房檐下说话的正是李钦,只见他面色红润,敞着绸衣的前襟,开口带了三分酒意,手边还搂着一个穿着轻纱罩衣,一脸媚态的女子。 古平原这才想起来,李钦在天寿园大放厥词时提过,说他住在府城的天兴客栈。他不愠不火地回了句:“不是有句话叫不是冤家不聚头嘛。” 李钦眯着眼睛,嘴角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笑:“到底你是聪明人,不像那群徽州土包子,是不是想通了,打算第一个把兰雪茶卖给我呀?我说话算数,一口价,给别人抬两成,给你抬两成半。怎么着,现在就立字据,银票我马上就付?” 古平原冷笑一声:“可惜你猜错了,我来这儿另有事情,你的银票还是留着自己花吧。” 李钦听了不但没恼,还走前几步凑近了古平原,嘴里喷着酒气,乐呵呵地问道:“那你来找谁?是不是来找—他!” 说着往自己身后不远处指了一指,古平原顺着方向看去,顿时便是一呆。 就见有两人从客栈中联袂而出,彼此有说有笑。一人他认得,就是刚刚闯了天寿园的洞庭商帮总执事陈七台,另一人却是个金发碧眼,穿着黑色呢子短衣的洋人。他们身后还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洋通事,为二人翻译着。 古平原忽然有一种大事不妙的预感,瞥了一眼李钦:“他是谁?” “他不就是你来找的洋商理查德吗?”李钦嘴角的那丝讥笑在慢慢扩大。 古平原绷着脸,紧咬着牙,死死地盯着李钦。 李钦背着手,围着古平原边走边说:“自打袁巡抚将买洋枪的事儿交给了你,我就知道像你这么有办法的人,一定不会坐以待毙,一定会千方百计去找货源。所以我就派人一面盯着你,一面盯住了往来洋场的水陆要冲。前几天我接到消息,有一批洋枪从上海起运,数目不多不少是三千多支,目的地嘛,又不偏不倚是徽州。” 李钦口中啧啧连声:“我也不能不佩服你,实在是有办法,连督抚都亟亟渴求的洋枪,你居然能弄到。本来我想花大价钱把这批枪买下来,可是一来这枪实在贵得离谱,二来有人比我还恨你入骨,我一说这批枪是你要的,他立马就拿出银票,出了一个洋人拒绝不了的大价钱。也不怕告诉你,如今这枪已经归洞庭商帮所有了。” 古平原听得脑子嗡嗡直响,见理查德已经快走到了自己面前,他甩开李钦,大步迎上去,从怀中掏出胡雪岩给他的那份买卖契约,也不说话,往洋人面前一递。 理查德皱着眉看了看那封契约,脸上忽然现出尴尬的神色,他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洋通事赶紧过来翻译。 “我和胡老板签的这份契约不假,不过做生意讲究商机,他迟迟不肯提走这批货,如今洋枪价格涨了三倍有余,这位陈老板肯用比市价还高的价儿来买,我没有理由不卖给他。” “没有理由?”古平原面沉似水,指了指手上的契约,“这不是最好的理由吗!商人连花了印押的契约都不顾,那还算什么生意人。” 理查德耸了耸肩,他在古平原的逼视下有些慌乱,竭力为自己辩解着:“我不是不遵契约,请你好好看看,那契约上有赔偿条款,我准定按照约定赔偿你的损失就是了。” 古平原原以为这买卖万无一失,这时才细看那契约,果然在最后有违背契约者按照总价的一成半进行赔付的规定,只是胡雪岩当初也不能料到,短短几个月洋枪价涨了这么多,一成半的赔付根本无法约束洋商。 “古平原。”一直倨傲地站在一旁的陈七台,这时冷冷开口道,“我洞庭商帮一向不做军械生意,这次为了你,算是破了例。我听京商的李少东说你诡计多端,连蒙古王爷和晋商大掌柜都栽在你手里,我倒真想见识见识,看看你有什么办法和我争这批洋枪。” “陈主事,你不惜重金,只为做一趟可能赔本的买卖,就是为了意气之争?”古平原摇了摇头,“这实在不像是个生意人的做法。” “哈哈。”陈七台一哂,“算你说对了,这不是生意,而是争一口气。我已经比市价多抬了二成价,今天不管你再拿来多少银子,我都再多加半成。我不和你比什么计谋手段,只和你比一比谁的钱多。你敢给太监送银子压我们洞庭商帮一头,今天不妨让我看看你的银子到底有多少!” 古平原知道陈七台赢了,自己手头的银子和人家洞庭商帮比起来简直是微不足道,别说在洋商面前竞价,就是连个零头也比不过人家,洋商既然摆明了一心图利,自己拿什么去争。 “陈主事,这批枪是你的了。”胜负已分,古平原干净利落地点了点头,转身就要离开。 “慢。”陈七台叫了一声,从怀里拿出一摞银票,“这是连本钱带赔付的银子,我先付给你,再和洋人慢慢结算。我这个人做生意,一向不欺负人,你既然认输,该还给你的银子就还给你。” 古平原接过银票,看着陈七台道:“陈主事,银子我拿了,是我该拿的。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我可没认输!咱们各做各的买卖,这批货我不要了,可是我还能买到别家的货。” 洋通事把古平原的话转译给理查德听,理查德摇摇头道:“古老板,我劝你不要在洋枪上用心思了。各国领事都已经给商人们发了信,为了维持军力的平衡,一年之内,不许再向大清国运送军火。我们正在向国内提出抗议,但是并没有效果。你就是找遍大清国,也不会有谁再卖给你洋枪,也没有任何人手上有这么庞大数量的枪械了。” “听见没有。”李钦得意地一笑,过来指着古平原的鼻子道,“你不认输?可是你输定了!” 古平原的目光越过那根手指,静静地望着李钦的眼睛:“在蒙古、在山西、在黄土高原,还有几个月前在京城,我曾经都以为自己输定了,可是最后呢,还是赢了!这一次,你不妨看看我到底是输还是赢!” 古平原说完返身走出大门,李钦在后面不屑地冷笑道:“卤煮鸭子—肉烂嘴不烂!天生的穷命还想翻身,做梦去吧!” 古平原走出没多远,就被人从后面喊住,却原来是那个洋通事。 “理查德先生说,他很佩服你的风度,没有让他当场难堪。这次的事情他确实理亏,今后要是有能补报万一之处,他愿意尽力帮忙。哦,只是洋枪已然售罄,这件事情理查德先生确实无能为力。” 煮熟的鸭子飞了,古平原心里当然焦急,但是平心而论,洋人尽管毁约,却还是没有违反契约里的赔付条款,就是打官司也赢不了。 说来说去,只怪自己结了李钦和陈七台这两个仇家,而他们又恰恰出得起一个让人拒绝不了的价钱。 “请转告理查德先生,他的好意我心领了,买卖不成仁义在,我愿意交他这个朋友。” 古平原满腹心事地带着大车队回到潜口镇,去时兴致勃勃,回时垂头丧气。空车而回,傻子都知道这趟买卖砸了,大车店掌柜不想在古平原气头上触霉头,直到潜口镇才期期艾艾地过来讨车马钱,而且开口就言明愿意少收些银子。 古平原知道,茶卖不出去,连累这些车马伕和苦力都没活儿可干,正是最难的时候,他不但车钱如数照给,而且还发了赏钱,掌柜的大出意料,千恩万谢而去。 “玉儿。”古平原魂不守舍地走了一阵子,忽然发现自己走到了自家的杂货铺前,就见常玉儿穿着一件竹布夹袄,素净的月白裙,头上戴着根毫无花样的银簪子,正在杂货铺前忙着。 “玉儿,你……”古平原打量了几眼,惊奇地道。就见这间杂货铺可不是几日前的光景,里里外外收拾得整整齐齐,件件货品都擦拭得一尘不染,货物摆放得也是极有讲究,那些光鲜亮丽的铜器和洁白如雪的瓷器放在最外面,店铺里但凡有的货物都拿出样品摆在外面新搭的一个大木架上,错落有致,层次分明,让人看上去就愿意进来逛上一圈。 常玉儿正忙得鬓角微微见汗,抬头见古平原来了,心中很是高兴,面上却只抿嘴笑了笑:“古大哥,你回来了。” 古平原正要好奇动问,常玉儿的笑容慢慢敛了:“事情办得不顺心吧?” “是啊,比没办还要糟糕。” 常玉儿回过头唤出店内的两个伙计:“今天早些收铺,一会儿就上板吧。” 伙计见古东家来了,连忙问好,听说可以早些回家,却又犹豫了。 “这眼看就是黄昏热闹之时,正是多卖些货色的好时候。” 另一个伙计有眼力,轻轻一撞身边同伴,抢着插话道:“东家,前面街上新开了一家太白酒铺,有雅座单间,您长路回来,想必还没用饭吧。” 古平原越听越奇,常玉儿却问道:“堂客也能去吗?” “去得,去得,都是五尺高的屏风隔开,闻声不见人的。” 常玉儿微微点头:“古大哥,也不知你到这儿来,里面都是些粗吃食,我做东,就去那家太白酒铺好吗?”她眼中闪过一丝调皮的笑容。 古平原一开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是看到常玉儿心情畅快,他也觉得很是高兴,自然点头应允,二人出门相偕而行,走不多时便到了太白酒铺。 古平原点了三荤两素几样小菜,一壶用黄山桃花溪的冷泉酿造而成的桃花酒,又为常玉儿要了加蜜枣的桂花茶。等着上菜时,他可有话要说了。 “奇怪了,这天下的伙计听过可以关门上板早回家,就没有不高兴的,怎么我这店里的伙计却反常,一副恨不得干到半夜才回家的架势?” 常玉儿正为古平原倒酒,听得便是一乐。 “你别笑,方才他们分明是不想关板,这才把我们支出来。”古平原还当常玉儿没明白。 “古大哥,有件事我擅自做主,你不会怪我吧?我看这南边的生意还是按月发工钱,卖多卖少和伙计没关系,不像山西那边给年长得力的伙计顶身股,年底分红,个个都好像东家一样在给自己赚钱。顶身股这事儿太大,不和你商量我不敢做,可是变通了一下,指了店里几样好卖的货分给那两个伙计,定了个底数,多卖的那部分给他们分红。” “怪不得他们如此卖力,一听要早关铺子眼睛都红了,敢情卖的是‘自家’的货。”古平原恍然,“玉儿,你这点子想得真好。” “不过是一些做生意的小伎俩罢了,哪里比得上你,做的都是大生意。” “别夸我了,这次我也是焦头烂额,不知该如何是好。”古平原痛饮了几杯,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看得出你心情不好。”常玉儿轻声劝道,“酒喝急了伤身子,慢着些饮。” “慢?也要慢得下来才行。袁巡抚就给了一个月的期限,如今已经快过去一旬,事情却还连个眉目都没有。”古平原最担心的是自己的老母亲,如今在徽州盼着自己的消息,只怕是度日如年。 常玉儿静静听古平原把事情讲完,也是紧锁眉头:“别说手上没钱,就是有钱又到哪里去找三千支洋枪。真是难为煞人。” “就是这话。其实要真是手握重金,事情也好办,大不了张出告示,一支洋枪五百两银子,从长毛和清军的军卒手里也能收来,可惜,那要一大笔钱,如同镜花水月不可得。” “我能想到的,就只有胡老太爷能拿得出这笔巨款,他想必也愿意帮咱们,可是胡家眼下连宅院都送进了当铺,只怕是有心无力。”常玉儿拧着眉尖帮古平原苦苦思索着。 “等等,当铺……”古平原忽然一按桌子站了起来,“当铺……” “古大哥,当铺怎么了?” “我好像想起点什么事,和当铺有关系,可是一时想不清爽。”古平原急得拍了拍脑袋。 常玉儿却比他冷静,一句句地理着思路:“要说当铺,你当初在太谷不是被逼着做了‘万源当’的四柜,你想一想,是不是那时候的事儿?” “万源当、洋枪……”古平原循着这个思路去想,脑筋飞快地转着,忽然一拍手。 “我想起来了。万源当收贼赃,我和大朝奉祝晟一起去恶虎沟匪寨收货。”雅座里别无他人,可是隔墙有耳,古平原压低了声音,“当时你大哥刘黑塔也在恶虎沟,他看不惯土匪要杀捻子首领张宗禹,与他们火拼起来。当时他寡不敌众,是我用一把洋枪救了他。后来你大哥就投了捻子。” “你哪里来的洋枪?”古平原凑近常玉儿,温热的男子气息让常玉儿心头乱撞,怕古平原瞧见自己的窘态,赶紧问出一句话。 “是土匪杀了山下路过的神机营官兵夺来的,他们把洋铜当了黄金,要拿来当。那可真是好枪,一般人不会摆弄。我是关外大营里见过百姓从俄国人手里缴来的这种枪,所以才会使。” 常玉儿这才知道刘黑塔竟还当过捻子,听得目瞪口呆,又不住后怕。 古平原在雅座里转来转去,最后下定了决心,对常玉儿说:“没有别的办法了,既然洋人不让运枪到大清来卖,那我只有到外国去买。” “去、去什么国?”常玉儿毕竟是女流之辈,她想象中的外国不是隔着重洋九万里,就是像《西游记》里师徒取经,一去要十多年才能回来,脸上都是惶急之色,怔怔地看着古平原。 “不太远,不然二十几天也回不来。那枪是俄罗斯国的,要买就要去俄国。” “恰克图?”常玉儿不愧是晋商的女儿,张口就说出了大清商人与俄国商人交易的城市。 “不!恰克图那儿常年驻着理藩院的督察吏,不许买卖军械,也没人会往那儿运军火。”常玉儿转念间骇然道:“你该不是想去……”“关外!”古平原深吸了一口气道。 “范大哥,各位兄弟,咱们可是好久没见了。今日小弟做东,不成敬意,来,我先敬大家一碗酒。” 酒是烫好的烧刀子,一饮而尽如细细火线从喉咙口辣到胃里,浑身毛孔都为之一炸。古平原将空碗放在一旁,早有人过来给他满上。 不大的营房里聚了一大堆人,开了好几桌热气腾腾的酒席,桌上没什么稀罕菜,都是红焖鸡、白煮肉的大鱼大肉。座上客有拄拐的,有缺眼睛的,有膀大腰圆的,有骨瘦如柴的,穿着也不一,有人穿着打满补丁的布棉袍,可也有人穿一身俗称“萝卜丝”的紫羔皮袍。只是人人带笑,望着居中而坐的古平原。 古平原向着对面那个穿“萝卜丝”的瘦小汉子道:“俗话说‘为人不忘本,忘本不为人’。我初来关外时什么都不懂,腊八那天被叫去七道沟伐木,要不是范大哥你看着天时不对,硬把那件二毛剪茬的羊皮袄塞给我带去,暴雪一来,我非冻死在那荒郊野岭不可。” 瘦小汉子也就是古平原口中的“范大哥”摆了摆手:“陈年旧事总提它做什么,咱们这帮臭流犯被朝廷关在这鸟不拉屎的苦地方,不互相照应着点,难道靠营官来关照?”他人长得不起眼,可是说话间神态意气甚豪,开口时满桌皆静,连正在斗拇划拳的也都停了下来。 等他说完了,众人哄堂大笑,有人凑趣道:“范大哥这话说得是,那些营官要是能想到关照咱们,除非寒冬腊月不下雪,改下烧刀子。” “没错!”满屋子的流犯大声叫骂着,痛饮着杯中酒。 “小古,当初我就说你是咱们这群人里的大才子,有才不难得,难得的是你这人心眼好,当了大营的笔帖式,没少照应咱们这帮老兄弟。那时候有人说你在山海关被许营官害了,我就说绝不会,小古这人浑身是机栝,眉毛一动就是个主意,不会轻易为人所害。果不其然你是逃了出去,咱们这群老哥哥说起来,真是佩服得紧。”范大哥说着端起碗来和古平原碰了一碰,一仰脖也干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赞叹,古平原微笑听着,并不插言,等屋子里稍静下来,他才说道:“范大哥,我这次回来是遇到了难处,有事来求大家。说起来也是一条发财的路子。” “咱们的交情谈钱见外,你有话就说,能帮上你的地方,这屋子不会有人有二话。”范大哥语气虽然轻,分量却重。 “那我就说了。”古平原见屋里没外人,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慢慢展开。 “我这次来,是想办这个货色。”他指了指纸上的画儿。 众人都围过来看,看过之后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忽然有一人接了一句:“这玩意儿我有。” 立时就有人讽刺道:“孙狗才,凭你也会有洋枪,别是没睡醒吧。” “哼,要不是小古回来,你们谁也别想见识见识。”“孙狗才”扒拉开几个人,从炕上席缝里抠出一溜砖,从下面小心翼翼起出一支包裹着油纸的洋枪。 “没错,就是这种‘金钩疙瘩搂’。”古平原眼睛一亮,接过来反复试了试,枪是完好无损,就是没有子弹火药。 “我哪敢把枪药藏在火炕边上,都放在外面大杨树的树洞里了。” 古平原点点头:“这支洋枪是俄国造,准头特强,适合马上作战,比英吉利、法兰西国的洋枪还要好。我至少要三千支。” 三千支!众皆哗然,范大哥莞尔一笑:“小古,你这可是说笑话了,要有三千支洋枪,我就领着这帮兄弟打出山海关,还会在这儿吃风喝雪?” “我打算从俄国人那里买,不知有没有人能带我去和他们接洽。” “老毛子可狠着呢。”范大哥沉吟说,“他们最近隔三岔五派马队到大清国来,袭击村庄,抢劫民财,还抢走了不少妇女。大营里派兵拦过几次,我们跟着打下手,亲眼看见老毛子人高马大,手下狠毒,咱们的人明明已经倒了,他还要跟上去冲着脑袋补一枪。上个月,营务处那个疤瘌眼就死在老毛子手里,害得他那相好、下处窑子的凤香哭了好几天。” “范大哥说的没错。这群老毛子来去如风,找不到踪影,就算找到了,他们不讲理也不通人话,想和他们做生意,只怕话还没搭上一句,命就已经丢了。” “不瞒各位哥哥说,现在有人掐着时刻要我的脑袋。要是三五日之内办不成这批货,我一家人的命就没了。” 听古平原这么一说,大家都耸然动容,脸上的嬉笑表情也都收敛了,“至于老毛子不讲理倒不要紧,别看不是一个国的,我敢断定这俄罗斯国的人必定也爱财,只要有人能从中牵线,我有把握一定能说服他们卖出洋枪。” 范大哥蹙眉沉思了好一会儿,忽然抬头问那个孙狗才:“狗才,你手里的洋枪是哪儿弄来的。” “这个……”孙狗才为难地一咧嘴。 “嗯?” 见范大哥沉了脸,孙狗才赶紧说实话:“我是打许营官那儿偷来的,他被黜落到镜泊湖养马,临走时我趁他不备,偷了他一件行李,他那时候霉运缠身,没被将军砍了脑袋就算万幸,丢了行李也只能忍气吞声走了。” “许营官。”古平原愣了一愣,“他……” 范大哥看了他一眼:“小古,我听说你受伤后被朋友救走,后来的事儿难怪不知道。你在刑场写的那几笔账清楚得很,盛京将军命大营笔帖式调了旧账来查,果然许营官历年贪了许多银子,如今连个弥缝话也说不出。将军大怒之下要斩他,许营官大骇,将全部家财拿出来上下打点,到底保了一条命。” “命保住了,官儿却保不住,被打发到镜泊湖畔的草场当马夫。当初他也是犯过被黜,却还不失营官身份,手下管着几百个马夫,依旧作威作福,如今一败涂地,要去和那帮‘臭马夫’为伍,这报应大家伙都摆手称快。” 范大哥说到这儿,对古平原正色道:“我就猜到那洋枪来自许营官。大营里只有他和老毛子打过交道。他一向管着军马,也曾经暗中几次卖过军马给老毛子,这条路,他熟。” 范大哥拍了拍古平原的肩膀:“你要找老毛子做生意,只怕不得不和许营官再打打交道了。” “下官安徽四品道乔鹤年,见过阎大人。”乔鹤年来到鲁皖交界的龙脊山,直趋阎敬铭的大营,投刺请见。 “你就是乔鹤年,起来吧。”上座之人声音冰冷,乔鹤年抬起头,仔细打量着这个山东阖省官员无不敬畏的阎敬铭阎巡抚。就见旌旗罗列处,一张紫木书案摆在正中,一个长脸浓眉的红顶子官员坐于其后,面皮绷得紧紧的,虽然没有怒容,却不怒自威。 “我在此等候多时,怎么袁大人不曾来,却派了你来呢?”阎敬铭的脸沉得怕人,话语中蕴含着云中之雷一般的愠意。两旁官员都紧压着头,彼此交换着不安的眼神。 “禀大人。”乔鹤年俯了俯身,不顾那即将击下的雷霆之怒,平静地答道,“龙脊山一案案发时,袁巡抚正与通省官员被长毛围困于省城之中,卑职代掌一省军政,所以此事与袁大人无干,责任全在卑职身上。” “你要代袁甲三揽责?”阎敬铭下座,绕着乔鹤年转了一圈,打量着他,“放纵官兵,剿杀平民,奸淫掳掠,陷以谋反,这是掉脑袋的罪名,你担得起吗!”他的声音中含着强大的威压,乔鹤年尽管是有备而来,还是不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脑袋只有一颗,卑职担不起。但是卑职却知道,此番无须替袁巡抚担责,因为本来就无责可担。” “哼,无责?”阎敬铭勃然大怒,回到座中,重重一拍桌案,将案几上大摞文书“哗”地掷下。 “你看看,这是三乡父老递来的血书,本抚也亲眼所见,绿营兵焚烧村寨,奸淫妇女,掠夺民财!你还有何可辩。” 素有“铁面”之称的阎敬铭这一震怒,大小官员无不瑟瑟,当初那个派出绿营剿匪的凤阳知府“糊涂鱼”眼前一黑,竟然昏厥了过去。放眼帐中,只有乔鹤年立直了身子,脸上毫无惧色。 “阎大人,自古乡间多的是愚夫愚妇,所以朝廷才要派官员来管府县,要是一味听他们的强词夺理,还要知府县令做什么?至于您说纵兵强抢民财,奸淫妇女,那些都是谋逆重犯的逆产逆属,知情不举,视同谋反,大军剿灭,自然要受株连。” “乔鹤年,你好大的胆子,竟然一意诬民为匪,陷忠为逆。我问你,证据呢,你有何证据说龙脊山寨中人是谋逆重犯?” “当初有人密告于卑职。”不管阎敬铭如何疾言厉色,乔鹤年始终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看上去倒有些理直气壮,“这张七先生暗通洪秀全,打算聚众谋反,事成之后与长毛划江而治,伪帝号都已经取好了,称为‘长乐’,来人还拿出一封张七与洪秀全往来书信。那张七年轻时曾经代人打过官司,有讼状留于衙门,我找人辨过,确是他的笔迹无疑。” “糊涂鱼”这时候被人救过悠悠转醒,听乔鹤年满口胡言兀自说得咬金断玉,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瞧向他。 阎敬铭也听得半信半疑起来:“这么说人证、物证你都有了?那告发之人呢,书信呢?” “禀大人,卑职怕张七起疑心,事先有了准备,让告发之人连夜返回龙脊山寨,把书信也送回了张七的书房。官军攻打龙脊山时,此人不幸中流矢而亡,那书信也被张七举火自焚时一并烧了。” “一派胡言!”阎敬铭气得大吼一声,“人死了,信烧了,你敢情是在戏耍本官。乔鹤年,你胆子够大的,来人,请我的王命旗牌!” “慢!”乔鹤年振臂一呼,“阎大人,虽然人证物证俱已不在,可是卑职敢断定,这山寨中一定还留存逆迹,既然大人派人封了山寨,片纸不许入,片瓦不许出,那么此时搜上一搜,定有所获。” 阎敬铭冷笑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等着袁甲三,就是为了和他一起到山寨中验一验。要是验不出逆谋反迹,只怕你担不起这个干系。” “担得起!袁大人派卑职来,就是全权处理此事。我愿和大人打个赌,若是搜不出来,甘领大人三尺王法。”乔鹤年干脆地说。 “好!”阎敬铭早就审过攻进山寨的绿营兵,有十足的把握,“如何搜法?” “大人派五个人,我也派五个人,事先当众搜身,然后放进山寨,六个时辰之内,倘若没有搜到张七谋反的证据,卑职领罪!” 阎敬铭低头沉思片刻,猛一抬头,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来:“依你!” 镜泊湖草场水草丰美,湖上白鹭飞,湖中白浪卷,古平原到时正值落日平波,降了一阵纤纤暮雨,景色端的甚好。他是读书人心性,虽然心事重重,却也痴看了一阵,只无心作诗罢了。 然而岸边却有个头戴斗笠之人,美景在前视若无睹,一根根拔起芦花,缠在石头上,投入水中,引来无数鲤鱼来食,却又用极强的手劲儿狠狠掷出另一块尖石,打得群鱼纷纷散去。 古平原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才悠悠开口道:“鱼儿惹了你吗,还是恨我不死,拿这鲤鱼当成了我。” 他话音方落,那人腾地跳起身,急回转望向身后。 “你,是你!”一声厉吼随之响起。 “许营官,好久不见了。”古平原平静地说。 许营官狞笑一声,眼睛急速地搜寻着四周。 “你不必看了,我是一个人来的。”古平原悠闲地从他身边走过,屈身也坐在湖畔,折了两尾芦花,伸入湖中扫着,鲤鱼纷纷围拢过来。 “这镜泊湖百里少有人烟,除了湖里这些鱼和岸上这些马,你杀了我,往湖里一投喂鱼,神不知鬼不觉,谁也查不出来。” 许营官的心思被古平原一语道破,登时愣了一愣,眯起眼又警惕地看了看周围。 “我说了是孤身至此,并没有骗你。” 许营官望着古平原的后背,眼中杀意甚浓:“敢情你是活腻歪了,专程来找死的?” “你说错了。”古平原拍拍手,回头和气地一笑,“咱们两个之间的恩怨,我今天打算一笔勾销了它。” “放屁!”许营官用通红的眼睛瞪着古平原,“姓古的,咱俩一天二地恨,三江四海仇,你今儿既然来了这儿,就别想留条命走。” “杀了我,对你又能有什么好处?”古平原不动声色地问。 “把你脑袋拧下来当球踢,老子能出口气!” “你这口气值多少钱?我买下了。” 许营官听得一呆:“你说什么?” “你不就是想出口气嘛。这口气出了不过痛快一时,过后你依旧要在这苦寒之地日夜牧马,过那没头儿的苦日子。”古平原目光如水,沉静地望着许营官,“你若肯与我恩怨两了,再顺便帮我个忙,我就能让你后半辈子快活如初。” “哈哈!”许营官冷笑,“我信你这流犯才怪。” 话音未落,他又呆住了,只因古平原从马上解下一个包裹,打开来里面是一个大方匣,打开方匣,落日照在其上,金光耀眼,让人怦然心动。 “五十两一锭的金锞子,一共二十锭,折成银子一万两。”古平原徐徐道,“你还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吗?” “你……你……”许营官手足无措了,实在搞不明白古平原要做什么。 古平原费力地捧起大方匣,几步走到湖边,回头笑道:“你若执意要杀我也成,我把这金子抛到湖里,就当是自己的陪葬。”说着作势欲掷。 “别!”许营官脱口而出。 “哈哈哈!”古平原大笑起来,“杀人总不如救人,许营官,咱们两个仇人找地方喝两盅如何。” 许营官愣愣地望了他半天,脖颈僵硬地点了点头。 “古平原,我承认没你心计多,可你要是敢耍我,我杀你也不一定要挑没人的地儿。”许营官挑起一块烧鹅咬了一口,又灌下一杯酒,恶声恶气道,“娘的,这破地方的酒还比不上尚阳堡,比马尿好不了多少。” “只要你听我的,不出一个月,想喝贡进大内的玉泉露也不是难事儿。”古平原一口酒菜没碰,他要办大事,不敢饮酒。 “说吧,到底要办什么事?”许营官边问边斜眼瞅着木凳上的匣子。这些金子实在是让他动心,他的神态都被古平原看在眼里,不免心中一笑。古平原遇上难缠的对手,要给对方送钱,一向是用现银,再不行就送金子,银光金亮的东西比几张轻飘飘的银票好使多了,如今又建一功。 “别急。先说说事成之后,你能得多少。”古平原扳起手指头算给许营官听,“我打听过了,你积年喝兵血、吃回扣、贪污纳贿,弄了大概五万两银子,这一次为了保命,全都送给了将军手下的师爷和说得上话的营官。如今你是精穷的人,两个妾也跑了,一月两吊饷,住的是茅草屋,吃的是隔夜糠米。” “少废话了。”许营官听得心烦,古平原说的没错,他如今是精穷的人,那两个妾不是跑了,而是被他给卖了换钱,俗话说“由奢入俭难”,大鱼大肉吃惯了的人,连着两个月没见荤腥,早就耐不住。 许营官猛挥手臂,打翻面前的几个碗碟,连锡酒壶也被他翻在地。酒保赶紧过来收拾,嘴里嘟囔一句:“耍什么威风,还当自己是营官老爷不成!” 许营官听了立时棱起眼角,眼看就要伸拳去打,古平原一伸手将一块二十两的银锞递了过去:“你这店里还有几张空座?” 酒保一愣:“还有七八张吧?” “就按我这桌上的酒菜,一张桌摆一套酒席,谁想来吃尽可过来,白吃白喝不要钱,可有一样,你要告诉他们,是许营官请客。” “哎,是、是。”镜泊湖这儿还没来过这样的阔客,伙计不敢怠慢,连连点头退了出去。 许营官没想到是古平原为自己出气,吁了一口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钱真是好东西。”古平原仿佛不胜感慨,“若是没有钱,想让别人瞧得起你,要么拼拳脚,要么费口舌,哪像方才那样,一块银子丢出去,伙计的脸色立时就不一样了。”他说话间睨了许营官一眼,“你那五万两打了水漂不要紧,我补给你。方才那一万两银子是定金,事成之后再补四万两,你拿去买店铺买宅院,买妾买婢,立时又是一个许老爷。” 许营官听得晕晕乎乎,半晌才回过味来。 五万两! 这古平原要自己做什么事? “我要向俄国人买洋枪,越多越好。” 许营官沉吟着:“枪不是问题,我认识一个俄国军营的大官,只要价合适,你要多少我就能弄来多少,问题是你带了多少银子?” 古平原举起一根手指:“这个数!” 满城文武接了巡抚衙门的谕单,要辰时一刻到巡抚大堂候令,从藩司到首县,大小官员几十人弄不清楚又出了什么大事,急急穿戴官服,登上轿子来到抚衙所在的定安街。 等到一见面,众人立时放下心来,就见连日来阴沉着脸的袁巡抚居然笑容满面,见大家要堂参,双手抬了抬,道:“且慢,今日召集各位同僚,是转述军机处廷寄的一道旨意,圣旨在前,我们都是臣子,大家一起请圣安。” 文武官员这才知道,原来是来了圣旨。这些日子大家都在暗中揣测,袁甲三在安徽的施政,特别是对付陈玉成的长毛军队办得是糟不可言,下一道圣旨必定是申斥降罪,十有八九他的巡抚宝座坐不稳了。 布赫藩台更是心怀鬼胎,他仗着自己是旗人,本来就不太把袁甲三放在眼里,表面诺诺,实则阳奉阴违。这一次长毛围了省城,鲁皖边界又闹出一桩大案子,在他眼里都是机会。他早就托京中熟人走了军机大佬的门路,只要袁甲三一走,这个巡抚的位子很有可能就是自己来坐。 布赫连日来心热似火,早有那善于揣摩上意的人看了出来,估量形势袁甲三这棵大树只怕要倒,不如早早另攀高枝,于是藩台衙门这些日子比巡抚衙门热闹十倍。布赫甚至在签押房里与师爷密谈,连一省的人事都已经拟定了详细名单,只等新官上任,即行布置。 眼下见袁甲三红光满面,断然不是受了申斥的模样,布赫心里直打鼓,莫非袁甲三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门路,竟然留任,又或者是虽然调任,但缺分比起安徽巡抚来也不差。后者无所谓,如果是前者可糟了。 他正在胡思乱想,袁甲三忽然高呼一声:“臣安徽巡抚袁甲三率省城文武众官恭请圣安!”这一声把正出神的布赫吓了一跳,赶紧随班跪倒,行三跪九叩之礼。 一时礼毕,袁甲三将供在香案上蒙着明黄绸缎的圣旨请下来拿在手上,回身展开。 “诸位,待我宣读圣旨。”袁甲三咳嗽一声,娓娓读来。 布赫跪在地上,一开始还直着身子听着,后来越听越不对劲儿,这哪里是一道申斥的旨意,分明是温旨嘉奖,等听到“卿胆色过人,于省城被围之时尚能指挥若定,遥命绿营平服龙脊山逆匪,剪暴于俄顷,诛逆于初萌,其志可嘉,着赏黄马褂一件,金丝楠手珠一串。各省督抚皆须以此抚为楷模,学其忠勇心智,则大乱指日可平,朕心甚慰。”布赫身子晃了一下,就觉得头晕脑涨,心里一团糊涂。 “布大人,布大人!” 布赫恍惚中听得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茫然地向两旁看了一眼,这才知道别人都已经站起身分侍两旁,只有自己还昏眊地跪在二堂中央。 袁甲三的耳目也不少,早知道布赫暗中的所作所为,不过无可奈何而已,眼下有圣旨为自己撑腰,乐得看他当众出丑。 “布藩台,本抚在这里传旨,你怎么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实在是太过失仪。”袁甲三沉下脸道。 “是、是,下官在想征集钱粮的事儿,一时出了神,还望巡抚大人恕罪。”布赫藩台站起身,只觉得两股战战,后背全被汗水打湿了。 “算了。”袁甲三瞥了他一眼,“此番你也算举荐有功,要不是乔大人去办这件案子,换了庸才,还真是难以在阎敬铭那个刺头儿面前分辩清楚。” “抚台大人过誉了,俗话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原本就是大人的功劳,即便没人分辩,朝廷也不会掩了大人的劳绩。卑职不过略尽微劳,替大人分忧罢了。” 布赫藩台一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被派去龙脊山办案的乔鹤年正站在袁甲三身边。只见他身着四品雪雁补服,头戴青金顶子,神态从容,不矜不骄,微微躬身与袁甲三对答。 “好,你做得很好,比某些人可强了许多。”袁甲三用欣赏的眼光看了看乔鹤年,“前一阵子本抚因为长毛兵乱心情烦躁,有些话说得重了,你可不要往心里去啊。” “大人说哪里话。”乔鹤年赶紧一揖到地,“为臣者,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为下属者,得聆大人亲训,是卑职的福气。若不是大人一番教诲,卑职到了龙脊山又怎能沉下心来抽丝剥茧,探明匪案的真相。” “哈哈哈。”袁甲三连连被乔鹤年搔到痒处,不由得呵呵而笑。 “可惜呀。”堂下忽然有人冷冷叹了一声。 袁甲三大觉扫兴,皱起眉头:“布藩台,你说可惜,难道是说皇上的圣旨下得可惜?” “这下官岂敢。”布赫藩台毕竟也是宦场沉浮几十年的人了,一阵迷糊过后随即心思清明,知道今儿这场合要是彩儿都被袁甲三夺了去,不出一晚就传遍安徽官场,原本聚在自己身边这些人还不得顷刻作鸟兽散,一番心血必定付之东流。他咬了咬牙,别看你袁甲三得意扬扬,乔鹤年面上有光,无论如何不能让你们占了全功。 “下官是说,乔大人虽然得巡抚赏识,委以重任,可惜知人不明,他保的那个流犯古平原受命去买洋枪,拿了三十万两银子,至今音书不闻,敢情是携金而逃了吧。乔大人,你这个保人连带也有责任,而且这个责任可不轻啊。” “如今兵荒马乱,许是什么事情耽误了。”乔鹤年知道古平原绝不会带着银子跑了,再说他一家老小还在省城被扣着,“这个人的品性,卑职知之甚深,不会办出这样的事情。” “今天已经是一月期限的最后一天了!”布赫阴阴一笑,“照你这么说,兵荒马乱何时能归,岂不是遥遥无期了吗?”他又向上道,“大人请传谕,将古平原一家即行收监,然后命乔鹤年赔偿藩库三十万两银子的损失。” “这……”如今全省军饷吃紧,藩库掌着一省钱粮,他一口咬定说要追赔,连袁甲三也想不出推脱的话,不由得为难地看了一眼乔鹤年。 乔鹤年趋前一步:“大人,卑职还是敢保古平原,此刻他一定在尽心尽力为大人办差,还望大人优容庇护,不要寒了志士之心。” “你保?”布赫冷笑一声,“你一个四品官儿,年俸二百两,算上火耗归公的养廉银也不过一千多两银子,你凭什么保,难不成你贪污纳贿,手头有那么几十万两银子。” “布藩台,这话说得过分了。”袁甲三出言阻止。 “抚台明鉴。”布赫寸步不让,一心一意要打这个擂台,“轻纵了乔鹤年、古平原倒是容易,可是如今全省十几万大军都等着吃喝,军需官、营务处日夜在我衙门口等着讨要军饷,这三十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买不来洋枪又不见踪影,叫下官如何交代,请大人示下!” 他一口一个“明鉴”“示下”,竟是当众和袁甲三叫起板来,听得臬司一下州府道员个个脸色煞白,拼命低着头不敢看两位上官的脸色。 袁甲三的脸色当然难看,可是论理是布赫占了上风,他想发脾气也发不出来,只得抱歉地看了看乔鹤年,刚想开口打算发令将古家人收入省城大狱,就听门外接连来报。 “禀抚台大人,城外来了一支车队,领头是个姓古的徽州商人,说是奉大人差遣采买军械,回来复命。守城官未得允许,不敢私放军火进城,特来请示。” “姓古的,叫什么?”乔鹤年又惊又喜,也顾不得官场规矩,抢先问道。 “他说叫古平原。” “大人,此人真是信人。一月之期并未违约,如期复命了。”乔鹤年兴奋地转回头道。 “嗯。” 袁甲三也高兴,别的不说,这下子布赫当众自扇耳光,他心里痛快。这么一想,决定给古平原一个大大的面子,顺便也扫扫这个一心往上爬的藩台的脸。 “各位同僚,如今安徽地界全靠官民两和方能保靖平逆,我们何妨礼贤下士,来啊,与我一同出城,去接这批洋枪。” 巡抚率先而行,僚属自然跟从,呼啦啦一大帮人,出了抚衙各自坐轿奔北城而去。只留下一个布赫怔在当场,好半天才一跺脚:“我就不信他有这么大的神通!枪要是不够数,照样办你一个通匪纵敌之罪。” 等布赫到了北城,城门已然洞开,就见城外设卡处一队长长的车龙停在那里。袁甲三已然在乔鹤年的前导下,来到车队近前。 古平原真是风尘仆仆,一看就是赶了长路而来,一张脸晒得黑瘦。见了巡抚连忙跪倒叩头。 袁甲三此时也不提“流犯”二字了:“古义士,难得你尽忠王事,如期赶回,这一趟辛苦了。” “不敢当,大人过奖了。”古平原对答之际,与乔鹤年对望一眼,彼此欣慰。 “古平原,我问你,这一趟买了几多洋枪啊?”布赫踱过来扫了一眼车队上的蒙布,冷言问道。 古平原笑了笑,向后一指:“这前面十二辆大车里都是我这一次带回来的洋枪。每车五百支,每支枪配火药弹丸三百发” “每车五百支……”布赫心算了一下,骇然抬头,“你是说你买回了六千支洋枪?” 这个数儿一报出来,众官员顿时交头接耳,眼下洋枪的价格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众人都知道就凭古平原手上的三十万两银子,能买来一千支洋枪就算是多了,六千支,真是活见鬼! “还不止这些。”古平原看了一眼众人讶异的神色,微微一笑,命车夫将最后面的十辆大车赶了过来,亲手掀起大车上蒙着的油布,就见下面并排卧立着两门擦得锃光瓦亮的铜炮,炮眼如醋钵大小,黑洞洞望之胆寒。 这真是稀罕物,清军打仗也有炮,但都是铸铁炮,还有少部分的石炮,都是硕大无比,两匹马勉强能拖动一门,如今这铜炮比铸铁炮小了一倍不止,看上去却更加精致威武。 “大人,这是线装后膛炮,炮弹从后面装入,射程更远更准,火药都是最新提炼而成,威力无比。” 布赫早就看傻了,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些军火,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来。他管着一省钱粮,军需采购并非门外汉,而是心里有数,按照眼下的市价,古平原办来的这批货没二百万两银子下不来,而他手中不过十一之数,莫非会变戏法不成。 “布藩台,您和袁巡抚交给我的差,我已经办好了,请派人点收。” “且慢,外表光鲜,不见得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谁知道你是不是从哪儿弄了一堆破铜烂铁,找人翻新重造,这枪能不能打得响,这炮能不能放开花,哪个知道?这些货,衙门暂且不能点收。”他方才在抚衙里把话说得太满,实在没办法转圜,只好如此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只是他这般鸡蛋里挑骨头,却不防犯了众怒。这些在场官员都是从长毛围城之役中解困而出,公道自在人心,先是感激乔鹤年,后又见他举荐的这个古平原办来大批军火,从此合肥城可谓固若金汤,自己和家眷的安危可保,都是满心欢喜。布赫却硬要挑三拣四,大家嘴上不说什么,面上可带了厌恶之色。 “是骡子是马,不妨拉出来遛遛。”乔鹤年看出众意,立时发声支持古平原,对袁甲三说,“今日风和日丽,北门外又是一片旷野,何妨就让古平原当众试试这些枪炮。” “也好。”袁甲三点头应允。 古平原行事甚有章法,命人在洋枪靶子上挂了大铜铃,一枪打过去声音悦耳,离着老远就知道正中目标。试验洋炮更是特别,在土丘上事先埋了火药,校好准星一炮命中,火光冲天中,土丘轰然炸起,泥土纷落,声势煞是惊人。 这就什么都不必说了,布赫脸色铁青,不待众人喝彩完毕,便怒冲冲地拂袖而去。 袁甲三自觉得这一阵子的晦气都随着一声炮响烟消云散,满面红光地笑着对乔鹤年道:“乔大人,你办差出色,难得还有识人眼光,拘于一县之治实在是大材小用。况且你如今四品顶戴,歙县县令一职便交卸了吧。只是如今道员并无实缺空出,只好委屈你先任徽州知府,等道缺一出,本抚必定优先委你。” 乔鹤年听了却久久未言,袁甲三一皱眉,难道说此人犹不知足? “抚台大人,您委乔某任徽州知府,卑职感激不尽,然而卑职心中想的却是多做些事,为朝廷分忧,为大人分劳。如今通省上下最难的事情莫过于筹饷,卑职只望能在此事上再略进寸功,来报答大人的知遇之恩。至于是暂委还是实缺,全凭大人做主,卑职不敢争多论少。” “好!”袁甲三拊掌赞叹道,大抵当官的都愿意听下属说“愿意做事,不愿当官”,明知十有八九是假的,可听起来冠冕堂皇,舒服顺耳。何况乔鹤年在朝廷那儿给自己挣了面子,在省城众官面前立了大功,又如此通达事理,袁甲三很是赏识他,决定也投桃报李一番。 “乔大人勇于任事,堪为表率。你的大才本抚已然见识了,再兼一职也不是什么难事。徽州知府你且不必辞,我再委你藩司衙门都事一职,专办筹饷。” “多谢大人成全!”乔鹤年与袁甲三心照不宣,都事官职七品,却管着藩司衙门大小杂务。乔鹤年摆明了与布赫已成冤家对头,如今不当不正这么插到藩司衙门,事无巨细都可插手过问,布赫再想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可就难了。 袁甲三走前一步,低声道:“你方才说得不错,如今筹饷是大事,指望藩台衙门恐怕难,乔老弟多在这上面用用心,事情办好了,我必有保举。” 这是拿乔鹤年当了自己的心腹,乔鹤年赶忙再次躬身道谢。 袁甲三转向古平原道:“古义士,你虽然不说,本抚也知道这趟差办得艰难。你用几十万两银子买回这么多洋枪洋炮,实在是劳苦功高。可笑以前还有人说你通逆,真是一派胡言。你说吧,想要什么奖赏?” “大人。”古平原跪倒在地,“草民岂敢讨赏,只是想请大人给个恩典。” “哦?”袁甲三把眼光瞟过去。 乔鹤年连忙道:“这古某一家还被拘押在府城里,古平原必是惦念母亲,想求大人放她们回徽州。” “难得还是个孝子。只不过拘押你家人是刑部下令,本抚也无权释放。” “还望大人开恩。”古平原连连叩头。 袁甲三拿腔作势一番,这才道:“也罢,本抚就担了这个干系。你带了家人回徽州暂住,不过刑部的命令也不可不遵,就改成在家中看管。乔大人。” “卑职在。” “歙县是徽州属地,这事儿就交给你办吧。” 乔鹤年躬身答应,正看见古平原抬眼上望,两个人都是相视一笑。 “古老弟,我对你真是佩服得紧,三十万两银子买回了二百万两的货,这样的生意,只怕连财神范蠡都束手无策,你是怎么做到的?” 还是在合肥馆驿之内,乔鹤年叫了一桌十两银子的燕翅席,另外命人抬了一坛二十年陈的女儿红,郝师爷作陪,专请古平原一人。 “来来,老哥哥给你满上,喝了这一杯,你可得痛痛快快地说清楚,可不许卖关子,不然我要罚酒。”郝师爷认真地说。 古平原开心一笑:“难得乔大人和郝大哥高兴,我跟你们有什么好隐瞒的,其实这批枪是从俄国人那儿弄的。” “俄国?这上海洋场上难道还有俄国洋商,我可从没听说过。” “不是上海。我真的跑了一趟关外,找了俄国军营里的军官,从他们手上收来的洋枪。我收的价钱不低,他们把枪卖给我,转手就能到本国的黑市上再买一支,只落银子不落处分,乐不得把枪往我怀里塞,我几乎把他们能弄到的洋枪都买了下来。这群老毛子还嫌不过瘾,非要再卖我二十门洋炮。我一想,回来之后还要求袁巡抚放了家里人,军火自然是多多益善,也就都买了下来。” “可是从这儿到关外,又要采买军火,又要雇车运回,你怎么赶得及?”乔鹤年大惑不解。 “以往赶不及,如今却不在话下。”古平原看了一眼郝师爷,“郝大哥还记得吗?牛庄开了洋码头,有洋人的小火轮从关外直通杭州、上海。” “对,对呀。”郝师爷想起来了,“是那田庄生药铺的女掌柜说的,她还要买船票送我们回来。” “当时一个人的票价都嫌贵,这次我可包了一条船。”不用问,这必定花费了一笔巨资,可是要不是这样,古平原也不能及时赶回,这笔钱他花得不心疼。 “可我还是不懂,就算俄国人的洋枪洋炮便宜,你区区三十万两银子就能买回这么多?打死老哥哥也不信。” “不是三十万,而是一百万两!”古平原一句话让郝师爷的眼睛瞪圆了,乔鹤年也惊讶地望着他。 “借来的还是当来的?” “都不是,是赚来的。”古平原笑眯眯道。 古平原拿着那三十万两银票本来想从杭州登船,直奔关外,可是临上船时却犹豫了,谁知道俄国人的洋枪什么价,自己带的这笔银子够不够买三千支,万一不够,在关外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正在彷徨间,偶一抬头,看见了“胡庆余堂”的招牌。“北有同仁堂,南有庆余堂”,胡雪岩开的这家药店,每年光舍善药就在十万两银子上下,早就是金字招牌了。 古平原立马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他到埠康钱庄拜望胡雪岩,说起牛庄开埠,洋码头小火轮转运方便,以至于盘山驿成了南北药的最佳中枢之地。胡雪岩商才了得,一听之下大为兴奋。安国药市把持南北药材交易多年,药价始终不能由南北药商做主,如今有了这么条路子,就可以抛开安国药市,直接进行交易,省时省力,利润也必然丰厚。 古平原乘机说明来意,想用三十万两银票买药材,运到小火轮上,到盘山驿倒手换利。胡雪岩做生意的眼光毒辣,看出这是一条好路子,于是当场拍板,另外再赊给古平原价值三十万两的药材,只要古平原能把这条路趟出来就行。 古平原一到盘山驿就来找田四妹。田四妹一则要帮恩人的忙,二来古平原这是把一条发财的路子送上门来,岂有不要之理。可是单凭田家生药铺要做这么一大笔买卖还真是力有未逮。田四妹真卖力气,两天之内把附近的药材商人全数叫齐,硬是开了一个药材集市,古平原带来的南药价格比安国药市上低了两成还多,很快被一抢而空。饶是如此,刨去还给胡雪岩的三十万两银子,他连本带利还赚了一百万两。 “这么多。”郝师爷听得瞠目结舌,嘴巴大张着喃喃自语,“古老弟,那咱们别的也不必做了,再运几次药材,岂不成了大清首富了。” 乔鹤年微微一笑:“只怕没这么容易。” “还是乔大人看得清楚。”古平原也是一笑,“药材不是吃喝,我这次运去的货,关外商人至少要三四个月才能卖光,等到那时消息早就漏出去了,众人争相来走这条路,哪里还会有这么多利钱。” 还有一点古平原没说,这次虽然是田四妹帮他的忙,可是反过来说,他帮田四妹的忙只怕更大,经此一事,田家生药铺已然成了当地药行的龙头,古平原将与胡庆余堂做生意的这条路子完全交给了田四妹。 “不管怎么说,你这笔生意做得确实扬眉吐气,老哥哥听了也为你高兴,该浮一大白。”郝师爷举杯痛饮了一大杯。 三人欢然而饮,说起白天布赫藩台那张拉得极长的脸,又是哄然大笑。 “乔大人,我不明白,徽州知府的缺已然极好,你却非要再兼一个藩司衙门的都事,那岂不是布赫的属下,你就不怕他借机难为你。” “难为也是公事,没什么可怕的。”乔鹤年淡淡道,“他既然一心要对付我,我与其躲得远远的,看不清楚他做什么,还不如贴近身边,知己知彼的好。”这确实是乔鹤年的一个理由,然而他还有个更深的理由藏在心里,就连这二位知交也是不能提的。 “听袁巡抚的口气,乔大人这一次去龙脊山,差事办的也是极为顺手,却不知是如何办下来的?”古平原笑着问了一句。 只见乔鹤年脸上的笑意渐渐敛了起来,扶了扶额头:“我有些酒醉,头发晕,就不陪老弟了,你且宽饮,请郝师爷代我陪着。我去稍歇歇,失礼了。” 乔鹤年起身出去。古平原疑惑地望了望郝师爷:“大哥,这是怎么回事儿。” “唉!”郝师爷叹了几口气,压低了声音,“法不传六耳,你听过也就算了。龙脊山这差事说起来有些昧良心,今后你在乔大人面前也不要再提了。” 原来当日乔鹤年立下“军令状”,要是搜不出逆谋反迹,甘领阎敬铭一刀。 结果从旭日东升,一直等到日头偏西,六个时辰眼看就要过去了,山寨大门徐徐打开,一名派进去搜查的小吏捧着一件衣服奔了出来。 将这件衣服当众展开一看:明黄色的绫罗所制,上面绣着寓意“一统江山”的海水江崖纹,下幅八宝立水,中间绣了九条五爪金龙。 龙袍! 别的证据都不需要了,只这一件就足以证实张七先生有不臣之心。 阎敬铭憋了半天的劲儿至此放得稀松,人是自己派进去的,虽然也有乔鹤年派的五个人,可是进去之前细细搜过,别说龙袍,就是一封书信也带不进去,自己把话说得满了,如今可怎么收场。倒是乔鹤年顾着他的脸面,只说匪人奸恶,蒙蔽上聪,接连说了不少给阎敬铭圆场面的话,反倒在山东官场落了人情。 “既然搜出龙袍,那足证此案不冤,怎么又说昧良心呢?”古平原虽然聪明,却也猜不透其中内情。 “假的。”郝师爷的声音又低了三分。 乔鹤年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造假证据。他派进去的那五个人中有两个是裁缝,针线藏在辫子里,至于那件龙袍则被拆成二十几片,事先缝在两个人的衣服衬里内。等进了山寨,别的人倒是用心卖力找证据,只有这两个裁缝溜到一间空屋中,拆拆缝缝,忙得不亦乐乎,最后赶制出一件“龙袍”拿了出来。 这回轮到古平原听傻了眼,他半张着嘴,嗫嚅了半天,才问:“那这一案就算审结了?” “唉,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哪个庙没有屈死的鬼呢。”郝师爷往自己口中倒了一杯酒,见古平原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开口劝道,“当时乔大人说,如果一意为张七先生等人平反昭雪,这案子非得打到京里去不可。一干人犯人证都要提堂过审,老百姓把地撂荒,还要自掏路费住宿银两,不知又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所以还不如一笔糊涂账掩了,将来等事情平息过后,他再向巡抚进言,多免当地钱粮,以作补偿。” “这也算是慈心一片,也只好如此了。”古平原叹息一声,只觉得口中又苦又涩,也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郝师爷其实还有话没说。当时乔鹤年还说,刑名家传心法“救生不救死”,倘若一意孤行,就会惹恼了安徽官场,别说替人洗冤,自己也得进去填馅。事涉乔鹤年前程性命,郝师爷就是再有话也只能咽了,何况他也没有别的好主意。 “不说这个了。”郝师爷宕开一笔,“老弟,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看样子袁巡抚也不会再难为你的家人,刑部那道命令,搞不好可以阴干了它。” 古平原双目望向窗外,沉思良久才道:“我自然是奉母先回徽州。至于长毛嘛,我答应了那位胡财神,一定不让陈玉成的队伍回援天京。” “两条腿长在他身上,他要带着长毛大军开拔,难道还会和你商量。”郝师爷不以为然。 古平原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明明可以只买三千支洋枪交差,却多买了一倍,还加上那许多洋炮?” “你不是说想要讨好袁甲三……” “不错,但我还有一个目的。以往安徽无大将,现如今有了程学启。他是将才,拿到这批洋枪之后自然会善加利用。陈玉成再想拔腿便走,程学启仗着火器犀利,一定会追上痛击,那时候长毛非损失惨重不可。我今天在北门外埋了炸药试炮,不出几日陈玉成就知道了,既然知道了清军火器厉害,他就不敢扶老携幼,带着辎重回援天京,那等于是把屁股伸出来给程学启打。” “几十万两银子,一番用心良苦,敢情说来说去,你还是为了白依梅啊。”郝师爷恍然。 古平原多饮了几杯,眼圈慢慢红了:“如今南京明摆着是死地,她跟着陈玉成回去,那是有死无生。在安徽,离得近些,我还可以缓缓图之,帮她想个脱身之策。实话跟你说,我还没死了劝陈玉成降朝廷这条心。” “难得,难得。”郝师爷也是醉眼惺忪,“老弟,你真是个情种,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落花、落花有意……”古平原醉卧桌上,口中犹自喃喃着。 七、不能让洋商占大清的便宜! 第二日,古平原套了大车,自己亲自跨辕,带着老母和弟弟妹妹返回徽州。 一路上古雨婷兴奋地叽叽喳喳,古母看着三个孩子都在身边,满脸慈爱地笑着。等快到潜口镇时,古平原趁着歇马把二弟古平文叫到一旁,悄悄吩咐了几句,就见古平文瞪大了眼睛,神情又是惊讶又是兴奋,还夹着几分欣喜。 “平文呢?”再上路时古平文不见踪影,古母心头纳闷。 “我让他先回潜口镇料理一下货铺的生意,这几个月下来都撂得荒废了。” “那也不急于一时,咱们家好不容易脱难,无论如何也要进了家门吃一顿团圆饭哪。”古母对大儿子的安排稍有些不满。 “是。”古平原赔笑着,“母亲放心,晚饭前二弟必然就回来了。” 马车一进了古家村,村民们立时都知道了,家家户户都出门来看望,古母的人缘本来就好,再加上去年古家村受了兵灾,古平原捐出一大笔钱来修缮民宅,更是在古家一族中博了人望。 “我就说吧,吉人自有天相,你们家从来没做过败德丧良心的事儿,老天爷一定保佑好人,再不会有错的。”老族长捻髯笑道。 “哎呀,平原她娘,这些日子可担心死我了。”最热心的就是家住村口的古二婶子,别人慢慢散去,只有她帮着拿着行李包裹,一路来到古家。 一进门古母就是一怔,就见家中庭院整洁,窗明几净,哪里像几个月没有住人的地方。 “平原,这是你打扫的?” 古平原也是一愣,自己才从关外回来,这也是刚一脚踏进家门。 几个人还在疑惑,古二婶子风风火火拎着两个包裹进来,正听见古母问话,笑道:“嗐,别问了,是我帮着打扫的。” “哟,这怎么好意思,他婶子,哪能这么麻烦你。” 古二婶子红了红脸,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也不是白做。哎呀,平原他娘,我可真是羡慕你,儿子这么有出息,娶个媳妇也是爽利人儿。她在镇上照顾你家的生意,请我就近帮着打扫宅院,非要按日子给我吊钱。乡里乡亲的,我哪好意思收,可她硬塞给我,我也没办法不是……” 古二婶子还要絮絮叨叨往下说,她后面说的什么古母都没听见去,听见“娶个媳妇”这句话,立时转头惊疑地看着古平原。 古平原心道一声糟,想不到这二婶子嘴这么快,自己本来想安顿好了再说此事,没想到被她给来了个大掀盖。 古平原赶紧劝走二婶子。古雨婷先问开了:“大哥,你给我娶嫂子了?” 古平原哪顾得上理她,先看母亲的脸色。古母没进屋,就坐在院中的那把老藤椅上,呆呆地望着自己,看样子是在等古平原自己说。 “去给娘泡杯热茶。”古平原想支走小妹。 古雨婷可不上当:“不,我要听!” “快去!”古平原拿出大哥的做派,断喝了一声。 古雨婷皱了皱鼻子,一脸不情愿地进了后屋。 “娘!孩儿不孝。”古平原扑通一声跪下,爬了几步来到母亲膝前。 “起来吧,谁让你跪了。天儿凉了,小心落下病根。”古母着急地说,“你真的娶亲了?” “也算娶了,也算没娶。”古平原也解释不清如今与常玉儿到底算不算夫妻。 “这叫什么话,男婚女嫁岂是儿戏,你这些年在外也是身不由己,真要是娶了亲,为娘不怪你擅作主张,可是娶没娶总得有句准话。”古母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一事,面色大变,“该不是依梅这孩子吧?”她怕白依梅一头嫁给长毛王爷,一头又与大儿子订了婚姻之约,那可是丢不起的家丑。 “娘,您想哪儿去了,要是白依梅,那二婶子还能不说嘛。” 古母一想是这个理儿,这才把心放回肚中,却又疑惑地问道:“那到底是哪家姑娘?” “娘,你还记得雨婷给我洗衣,从中发现的那个鹦哥绿的翡翠扳指吗?” “记得啊。”古母一转念,“难道是那家姓常的女儿?他父亲救过你。” 提起常四老爹,古平原脸色一黯:“娘……” “原来是这样。”古母听完古平原一番讲述,早已是热泪盈眶,“这是活命之恩哪,人家三番两次救咱们,把命都搭进去了。平原哪,做人要讲良心,你可得一心一意对这姑娘,不然我第一个就不饶你。” “是。”古平原听出母亲话里的意思,低垂着头答应一声。 “这么说,前些天在茶园帮忙的那个黑大个就是你这媳妇儿的哥哥。”古母喃喃自语。 古平原点了点头,就听身后忽然传来“啪”的一声,回过头看,却原来是古雨婷把一杯热茶失手打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小妹,你怎么了?”见古雨婷忽然面色苍白,古平原连忙问道。 “没、没什么。”古雨婷霎时有些魂不守舍,匆匆扫干净碎瓷片,“我再去沏一杯茶来。”话虽如此,古雨婷进了后屋就再没出来。 这边古母和古平原都没注意她,一心还放在常玉儿身上。 “好歹也是定了亲,而且婚事都办了,只不过半路出了岔子。她也算是我们家的人了,你应该带来让我看看。”古母有些埋怨大儿子。 “我已经让二弟去镇上接她了,只怕就快到了。” “哦。”古母这才明白古平文去干吗了。 “那,快准备准备。我得换一身衣服。”面对这个还没见过面的大儿媳,古母忽然有些手脚慌乱起来。 “娘……”古平原笑着看了她一眼。 等到了申时日落,古母已经做了一桌好菜,又请来了闵老子,一家人坐等古平文和常玉儿。 古平原听见有马蹄声在门外止住,几步走到门口,却只见古平文一人进来。 “她呢?”古平原轻声问。 “大嫂在外面。”古平文笑容满面,“大哥你去接她吧,我看嫂子是有些不好意思进来呢。” 古平原点点头走出来,就见常玉儿倚在马车的车厢旁,低垂粉颈,眼睛不知该看向何处,活像只受了惊的小鹿。 “玉儿。”古平原轻轻拉住她的手,“到家了,随我进来吧。” “等、等一下。”常玉儿的声音显得可怜巴巴的,“我心里慌得厉害,也挪不动步。” 古平原觉出常玉儿手心冰凉,他用双手将常玉儿的柔荑合在掌中温暖着,安慰着:“放心吧,家里不会有人欺负你的,娘做了一桌好菜就等着你呢。” “嗯。”常玉儿鼓了鼓勇气,终于向前踏了一步。 古平原领着她走到院中堂前:“娘,这就是玉儿。” “玉儿,这是我娘。”说到这儿,古平原临时也犯了难,这该怎么叫呢? 幸好古母没有想太多,她一想到常家人为了古平原,连常四老爹一条命都搭进去了,再看看常玉儿孤苦伶仃、含羞带怯的模样,眼泪早就夺眶而出,离了座几步来到面前,一把搂过常玉儿:“孩儿,你可受委屈了。放心,这就到家了,再没人敢欺负你。” 常玉儿打小没娘,此刻被古母搂在怀里,一股老妇人的慈祥气息让她油然而生亲切感,眼圈一红也落下泪来。 众人正在解劝,忽然外面一阵马嘶,有人随即重重地踏着步子走进来,一边走一边还高声喊着:“妹夫,妹夫,我从信阳回来了。咦、咦!” 这人一脚踏进院子,看见院中情形,立时瞪大了眼睛。 闵老子拊掌大笑道:“好,这下才是一家团聚。” 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刘黑塔。 “你们坐下,我有两句话要说。”吃过晚饭,古母将两个人叫到自己的卧房。 “你们的亲事,平原都仔仔细细向我讲了。虽说没有三媒六聘,可是事急从权,亲家翁故去之前,能因此了了一桩心事,含笑而逝,这是你们的孝道,俗话说‘百善孝为先’,其余的事情尽可不理。”古母慈爱地看了一眼常玉儿,“我呢,对玉儿更是满意得不得了,难得知书达理的一个可人儿愿意嫁到我们古家。你们是长子长媳,只盼你们今后琴瑟和谐,相敬如宾,那就是我古家之福。” 常玉儿眼里噙了泪花,她原本还担心古母不认自己这个私自娶回来的儿媳,想不到一切都是过虑,她感激地望着古母。 “可是你们的婚事我还有话要说。”古母缓缓道,“倘若是婚事在北京已经成礼,那就不必说了。可是我问过平原,当天新娘子并没在场,更别提拜过天地,行过合卺之礼,这名不正则言不顺。所以,北京那一场婚事不能作数,我的意思你们还要在古家村成婚。” 古平原和常玉儿对望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一切都听娘的。” “好,至于日子嘛,”古母显得有些为难,顿了顿才道,“便是后天如何?” “后天?”后天是什么黄道吉日,古平原和常玉儿都不知道。 “后天是你父亲离家整整二十年的日子。唉!”古母重重叹了口气,“他这一走,从没有过音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可是我知道他必定是不在人世了,不然不能连封书信都没有。平原啊,你父亲不容易,他当年也是个读书人,一心考取功名。可是你祖父经营破产,他为了担起家业不得不弃儒从贾,一肚子的苦水,我都知道。当年一起读书的人,不如他的都考上了举人进士,说起来一个个都是老爷,你父亲见了人家要磕头。他咽不下这口气,不然也不至于抛下我们娘四个去千里行商,只可惜命运不济,这把骨头如今不知在哪处荒郊野岭风吹雨淋,受外乡野鬼欺侮。”古母说着,眼中滴下两行泪。 古平原听着当然心酸,想起自己从小没有父亲,饱受顽童欺凌,还要护着弟弟妹妹的那段日子,也是黯然神伤。 “我心里一直存个万一的希望,所以一直没给你父亲立神主牌位,让他享不到香火血祀,说起来也是对不起他。可是有一桩,这整整二十年,我苦守寒窑,拉扯古家三个孩子长大,如今他的大儿子又娶了亲,这一点上我对得起你父亲,也对得起你古家。” “娘……”古平原不安地叫了一声。 “后天,我打算在全村人面前把你父亲的神主牌位立了,等你们成亲之后就移到古家祠堂里。拜天地的时候,‘二拜高堂’时我也可以与你父亲一同受礼,他在天有灵,看着你娶了亲,当能含笑九泉。”古母说到这儿已是泣不成声,她看了一眼常玉儿,“只是如此一来委屈了你……” “您老人家方才也说了,‘百善孝为先’,我既然嫁进古家,成为长媳,侍奉公婆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常玉儿恭顺地说。 “真是个懂事儿的好孩子。”古母含泪点了点头,“你二人成婚后,古家再次兴旺就有盼头了。” “咱们这个大嫂,可真不一般。”古平文在下厨兴致勃勃地对古雨婷讲着,“你猜怎么着,我一进了店铺,嗬,店里进了不少紧俏的南北货,伙计们那个卖力就别提了。大嫂临走时给伙计们交代生意,讲的是头头是道,把我都听呆了。”古平文啧啧连声,脸上不胜钦服。 “见风就是雨。”古雨婷瞟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大哥夺了‘茶王’都不见你这么兴奋。” “你是没看见,我可亲耳听伙计们说了,”古平文见她不服气,马上急着道,“大嫂从苏州的孙春阳进了蜡烛,却只让卖了三天,就把货色存起来,再来买的人都说卖光了,让他们去别家买。可是到了歇铺之后又让伙计把蜡烛送到买主儿家里去,说是存货不多,照顾老主顾。孙春阳的蜡烛岂是别家可比,这么两相比较,一来二去,附近都知道咱家的铺子里蜡烛好,如今镇上的蜡烛生意被咱家占了十之八九。” “她一个女人家这么会做生意?”古雨婷还真有点不太相信。 “听说常家在山西就是做生意的,家传呗,不信你送饭时去问问她大哥。” “知道了!”古雨婷忽然一阵烦,抛下手中的活计就走,“我去茶园看看。” 刘黑塔是个闲不住的人,别看风尘仆仆远道而归,吃了一顿饱饭之后就找活儿来干,他见自己几日不在,茶园拾掇得没有从前好,把几个雇来的茶农好一顿骂,然后自己挽了挽袖子挑水浇地。 “刘大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呼唤。 “哟,是你啊。”刘黑塔看见古雨婷,停下了手。 “如今彼此结成至亲,我倒不知该如何称呼你了。”他摸了摸脑袋。 古雨婷最烦听的就是这句话,冷了脸不言语,只用脚尖拨弄着地上的石子。 “这天眼瞅就黑了,你跑到茶园来干吗?” 古雨婷咬着下唇,一会儿看看刘黑塔,一会儿看看远处亮起灯火的古家村,却始终沉默不语。 “敢情你是叫我来猜闷儿,这我最不在行,有什么话你就痛痛快快说呗。”刘黑塔是直肠子,最见不得就是吞吞吐吐。 古雨婷好容易下了决心,张口连珠炮似的问道:“我大嫂既然是你妹妹,那你为什么我大哥又叫你‘黑塔兄弟’?你是老常家的儿子,可为什么又姓刘?你们两个到底是不是兄妹?”这几个问题古雨婷要是得不到答案,今晚是甭想睡着了,她急切地望着刘黑塔。 “你这是说绕口令哪?”刘黑塔听得一乐。 “什么绕口令,我认真问你,你认真答我就是了。”古雨婷嗔道。 “这事儿啊,你大哥心里最清楚,你去问他嘛。” “不,我就要问你。” “问我?这事儿说起来话可就长了。”刘黑塔看看西斜的日头已经一半被山掩了,为难地说。 “天晚了,有你送我下山还怕什么。你看……”古雨婷狡黠地转转眼珠,把手上一直拿着的一包东西打开。 “酱骨头,咸青豆,槽子糕。”刘黑塔这个大胃汉刚才在席上碍着古母在桌,没敢放开肚子吃,此刻干了一会儿活儿,有些饿劲儿上来了,看见这些好吃食眼前顿时一亮,咽了口唾沫,“要是再有二两小酒,那就……” 古雨婷把另一只手一伸,一个小酒瓶正挂在手上。 “嘿,这、这……”刘黑塔高兴地不知说什么才好,“你简直比我妹子待我还好,要不然明天我认你当干妹子,咱们亲上加亲好了。” 这一句话可说坏了,古雨婷又好气又好笑,狠狠白了他一眼,见他还傻呵呵地不明白,把那堆吃食恨恨地往他怀里一抛:“慢着点吃,当心噎死你!” 刘黑塔也不在乎她说什么,伸手就想拿一块香喷喷的骨头来啃,古雨婷拦住他:“你先把话说明白再吃也不迟。” 美味在前,刘黑塔抛开“说来话长”,直接长话短说:“我是常四老爹从洪水里救出来的,所以和我妹子不是一个姓。” “我还当常家把你过继给了别人,原来你才是常家的义子。”古雨婷又惊又喜。“这么说常玉儿不是你亲妹妹?” “是啊,谁说不是。”刘黑塔瞪了瞪眼睛,“比亲妹子还亲,谁敢动他一手指头,我饶不了他!” 古雨婷不等他说完,脸上早已是愁云尽去,笑靥如花,也不再说什么一甩辫子往山下村子便走。 “巴巴地到跑山上来就为问这个?”刘黑塔搔搔头,不解地望着她的背影。 “闵老先生,刘黑塔这一趟真是没白跑。”众人都散去睡了,古平原还在灯下与闵老子细谈。 刘黑塔快马加鞭到了信阳,信阳周围茶山无数,他随便找了一家歇脚,没几天又在附近一家大户茶农家里打了短工,他力气大又不挑工钱,主人家喜爱愿意留他,便无话不说起来,结果准备好的兰雪茶一杯没泡,信阳毛尖的秘密就被刘黑塔打听了出来。 据茶农说,信阳原有三十家大茶商,与李家签了契约,将当年产的茶叶全数卖给李万堂,由京商包销。不过这茶价却打了一个七成的折扣,因为契约里附了一条:在万茶大会上,京商必须保证让信阳毛尖拿到天下第一茶。 “否则李万堂就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契约作废,倒赔给三十家大茶商一笔巨款,要么将当初约定好的价格翻倍,来收购全部的信阳毛尖。”这两条,无论哪一条,京商都要受重大损失。 “明摆着选的是前一条。”闵老子道,“李家手上无茶才会到徽州收茶,不然他要烦心的就不是买进徽州茶,而是如何把高价收进的毛尖卖出去。” 古平原点点头:“刘黑塔还听来一句很要紧的话。” 据茶农说,京商曾经透出过这么句话,说是把信阳毛尖交给京商来卖,不出一年,英国的女王也能喝到这茶。 “听这个意思,李万堂是勾搭上了洋人,打算把这茶卖到外国去。”古平原沉吟道,“只是不知道,洋人给他的是个什么价儿?” “绝不会高,可能是个咱们意想不到的低价,不然他不会把徽州茶的价压到这么低。” “怎么能打听出来呢?”古平原皱着眉头苦思。 “哎呀,你现在想这个做什么。”闵老子一拍大腿,“三天后你就成婚了,悠悠大事,唯此为大!甭管什么事儿,你这新郎官也得等三天之后再去办。” “您不知道啊。我这一次回徽州,有几件事情答应了别人,是非做不可。胡老太爷那边如此信重我,我非得把徽州茶卖出个好价来,不然没法报答人家的恩惠。财神胡雪岩,虽说他给的那条洋枪路子我没用上,可是这笔人情欠下了,答应他不能让陈玉成回援天京,我也要说到做到。还有,我老师临终时,我答应了他老人家好好照顾白依梅,更是不能说了不算,说什么也要保全她。” 古平原满腹放不开的心事都写在脸上,他说的这些事,随便哪一桩都是难上加难的事情,只不过他性子刚毅,这才硬扛了下来,换了旁人那还了得,只怕要愁出病来。 “唉,真难为你了。”闵老子叹息一声,“只怕你还少说了一桩。” “哦?”古平原怔了一下。 “我人老可是眼睛不花,心里更是明镜似的。那常姑娘为什么不愿意住到白依梅之前的院屋去?你啊,不辜负白依梅,只怕就要辜负常家姑娘了。” 古平原听得呆住了,联想起自己每次说到回徽州,常玉儿眼中那抹不自胜的恐惧,他此时才若明若暗地猜到了原因。再抬头看去,隔着院落,常玉儿的卧房中,那抹烛光还未熄灭,不停晃动着仿佛难以安稳的心事。 三日之后的大婚,是古家多年来的大喜事。古平原急公好义,深得人心,古氏一族人人都来帮他家的忙,把个古家村弄得是热闹喧嚣,喜气洋洋。街道上小孩四处跑着放爆竹,撒了一地的红纸,各家各户的大姑娘小媳妇谁不要看看这个新娘子,也都穿着新衣登门,把古家本来就不大的宅院挤得水泄不通。 接亲迎亲的仪式一定要有,可是常玉儿的家在山西。这也好办,二婶子把自己的房子暂时借出来,门上贴了块“晋中风气”的红帖,就成了常玉儿的“娘家”。古平原却暂时不能做新郎官,今天不仅是婚姻大事,而且还是给他父亲古皖章立牌位的日子,他是长子,穿得一身素净,点神主时一笔落下,古母放声大哭,就像是要把这几十年受的委屈苦累全都哭诉出来,村中妇人在古二婶子的招呼下,不住声地劝说,总算是让古母收了泪。 “各位乡亲父老,你们都是见证,咱们家自打孩儿爸一去不回,不管过得多苦多难,从来没使过一分脏钱,没做过一件愧对古家列祖列宗的事儿。”古母双目通红,声音哽咽,古家三兄妹齐刷刷跪在她面前,听着母亲哭诉,也都是双泪交流,情难自抑。 “今天我把古家的三个孩子拉扯长大,大儿古平原娶妻立业,我终于可以说一声,对得起古家,对得起我丈夫,对得起我自己的心。”古母捧起神主牌位,紧紧地搂在怀里,眼泪一滴滴落在上面。 “娘!”兄妹三人哪里还忍得住,抱住母亲的腿个个痛哭流涕。 “好了,好了。过了今天,古家否极泰来,总算是熬出头了,用不了多久,平原膝下添丁,你们家又兴旺起来了。他父亲、他祖父在天有灵,也必然欣慰。”古家老族长亲自来劝。 “今天是平原成亲的好日子,都不要哭了,误了吉时可不是当耍的。” 一句话让众人忙拭去泪水,古平原赶紧换上喜服,骑着从镇上马行赁来的一匹雪白高头大马,胸前一朵大红绒球,去二婶子家接新娘。 古家这边来的贺客也不少,胡老太爷派了侯二爷来,送了一千两银子的贺礼,在宾客中算是头一份重礼。乔鹤年与郝师爷一道而来,分别也有几百两银子的致贺。让古平原没想到的是那个“扮猪吃老虎”的陈永清也来了,如今他在巡抚衙门里谋了个差使,袁甲三念及古平原办洋枪有功,派他送了四样贺礼,礼物不重可是面子难得,乡亲们无不啧啧称羡。 等到古平原将常玉儿迎回家中,堂屋中的香案上早已经准备齐备。香烟缭绕、红烛高烧,亲朋好友、职司人员各就各位。 古母坐在香案一头,另一头则摆着古平原亡父的牌位。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司礼高声宣号,院子里围得人山人海,除了古家族长和侯二爷之外,就是乔鹤年、郝师爷、陈永清等有官位在身的人坐在两旁,其余人都是站着踮着脚看热闹。刘黑塔怕挤着自己妹子,大张着双臂,像母鸡护雏一样站在常玉儿身侧挡着人群。 “夫妻……”司礼这一声刚喊到一半,就听院外头响起如山崩雷鸣一样的鞭炮声,这鞭炮足有十万挂,响得震耳欲聋,听得人心胆俱裂,就像要把古家村炸了一样。 “这、这是谁啊?”刘黑塔登时脸上变色。鞭炮是新娘落轿时放,入洞房也不过就是放一挂小鞭,岂有在拜堂成亲时放鞭的道理,何况还一放这么多挂,这是存心来捣乱。 古平原也侧头看去,满院子的烟呛得人大声咳嗽,好一会儿烟才稍稍散了,就见从院门外影影绰绰走进来一个人,越走越近古平原认了出来。 “是你!” “没错!”李钦咧嘴一笑,“古平原,今儿你大喜,我给你送贺礼来了。” “哪个要你这王八蛋好心!”刘黑塔见他敢搅妹妹的婚事,牛眼一瞪就要冲下去。 还没等他下去,院子中古雨婷先忍不住了,她离着最近,抢先开口道:“道贺有道贺的规矩,你这人好不讲道理,赶着这当口来了,又放炮又闯席,算是贺客还是搅场?真当咱们古家村没人了吗?” 一句话出口,古家村人还有个不同仇敌忾的?都七嘴八舌骂了起来,刘黑塔瞧得直愣神:“妹夫,你这妹妹比玉儿可厉害,将来可不许欺负我妹子。” 古平原早就站起身来:“李钦,你在这儿撒野,恐怕是找错地方了吧。慢说这院子里的人都姓古,就是徽州府的知府老爷也在一旁坐着。” “人多岂能争过银子多。”李钦满不在乎地一乐,又看了看乔鹤年,“知府老爷?嘿嘿。”他一脸的不屑一顾。 “你到底想干吗?”古平原沉下脸问。 “方才不是说了嘛,送礼啊。”李钦慢悠悠地走到一旁的条桌旁,伸手翻弄着一件件的贺礼,在胡老太爷的那一份红帖前站住脚。 “一千两银子。亏胡家还是徽州大户呢,出手就一千两啊。”李钦讥讽地看了看侯二爷。 “来啊,把我的贺礼送上来。” 李钦一声唤,仆人端上来雕着和合二仙的桃木条盘,上面蒙着绿布。连乔鹤年在内众人都有些紧张,谁知李钦轻轻一揭,露出一对白玉瓶。 “白玉无瑕,瓶安美满。古平原,我这对儿礼送的还可以吧。” 古平原在山西当铺做过朝奉,眼里也是有水的,稍一过目就吃了一惊。这份礼何止是可以,这是最上品的羊脂白玉,整块挖出来的籽料,温润细白,连头发丝那么细的绺裂都不见,连灰尘大小的杂色都没有。这对玉瓶,虽然不是天下仅见,可是就算皇宫内院,也不见得能寻出更好的,若说论价,没三四万两银子绝下不来。 在场不懂行的也能看出这份礼物贵重,非比寻常,一时全场安静,鸦雀无声。侯二爷本来以为自家的礼重,可是让李钦比得灰头土脸,京商的这份财力登时把他震住了。他望望玉瓶儿,又看看李钦,眼里满是又恨又羡的神色。 李钦出手如此阔绰,大出古平原的意外。李家确实财力雄厚,可没有抬手就送这么一份大礼的道理。哪怕是通家之好,结义之情,送到这份礼也可算是至矣尽矣,何况古平原与李家特别是李钦是解不开的冤家对头,这里面指不定有什么蹊跷。 古平原拱了拱手:“李少东,这份礼太重了,不管是李老爷送的还是你送的,都请带回去,古某不敢领受。” “你不收?”李钦像是早有准备,面上一片安然,“可是李家从没有送出去又收回来的礼物。礼,我是送到了,出了这个门口你是愿意砸还是愿意卖,我都不管。卖了银子,就当是给嫂夫人的添妆钱。” “李家少爷。”常玉儿也站起身,眼前这人在山西曾经想杀自己,谋害不成反而送了张广发一条命,丈夫不肯要他的礼是正理儿,既然提到自己,不能不有所表示,“我相公说得没错,李家的钱我们古家无福消受,这礼请拿回去。” “呵呵。”李钦盯了常玉儿一眼,像是能透过红布盖头看到她的脸,“新娘子天香国色,再大的礼也受得起。我不打扰了,告辞了!”说着转身走到门外,喝令仆人驾车离去。 好好一场婚宴,被李钦这一搅,人人心里都像憋了个疙瘩,弄不清他的来意如何。但眼前大事是婚宴,李钦这份礼摆在桌上尽管刺目,却也无暇细究。 拜过天地,几个女眷将常玉儿送到洞房,刘黑塔这才插空过来,瓮声瓮气道:“李家这小子过来做什么,我瞧他那一脸坏笑,就是不怀好意。” 古平原心想,得亏没把山西的事儿告诉刘黑塔,不然今天就要血溅婚堂。 “妹夫,我把那对瓶儿送还给他。” 古平原摇摇手:“先放着吧。就算是为了在我的婚事上当众炫富,扫扫我的兴头,也不至于送这么重的礼。何况李钦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纨绔少爷了,这其中必有深意。不弄明白,单把瓶子送回去有什么用。” 他也没工夫细想李钦此举用意,就被众人簇拥着,推到了二重院的洞房中。本来古家这套宅院有三进院子,古母为了贴补家用,卖了两进,在古家村兵灾时,前面这卖出的两进院子都被火焚烧,古平原干脆拿出银子又重新买了回来,如今修缮整齐,恰好充做婚房。 “玉儿,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古平原用金秤杆挑开红盖头,他与常玉儿不是素未谋面的夫妻,彼此不乏话说,过了半个多时辰,听着前院人群渐渐散去,村中打起了初更。古平原拉起常玉儿的手出了自家的耳门。 常玉儿心中很是奇怪,从没听说洞房花烛夜,新婚夫妻还要出门,但是她一向听从古平原的话,更别说如今自己已是他的妻子,所以一言不发,只是跟着古平原穿过街巷,走了一刻钟,便来到村口一处小院落的门口,依稀能听到一条小溪绕过院后。 古平原将手放在院门上,稍微停顿了一下,将院门缓缓推开:“玉儿,这就是我老师从前的家,我打小就在这儿念私塾。”他回头看着常玉儿。 常玉儿的脸色有些苍白,长吸了一口沁凉的空气:“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你先进来。”古平原拉了拉常玉儿的手,就觉着她的掌心霎时冰凉一片。 古平原却不管这些,只顾拉着常玉儿来到院中,一一指给她看。 “这是书房,我和几个一般大小的孩子就在这里读了十年书,上京赶考的那天,也是在书房中辞了老师。” “这里是饭堂,白老师怕我们中午放学回家散了心,宁可贴补些饭食银子,也要我们在他家里吃午饭。” “这是老师的卧房,他老人家以身垂范,手不释卷,批注笔记,不到三更从不熄灯就寝。” 说到最后,还有西边最后一间屋子,古平原深深看了常玉儿一眼:“这是白依梅的闺房。” 古平原面对着常玉儿:“玉儿,看着我。”常玉儿一直在回避着丈夫的目光,这时才稍稍抬眼,与古平原对视着。 “我和白依梅,以前确实约定过,她非我不嫁,我非她不娶。”古平原看着常玉儿眼中的恐惧越来越甚,身子也在微微发着抖,心中也是疼惜,却决心要把这件事快刀斩乱麻在今晚就解决。 “可是天意不许,人力难回。以前我还不甘心,但是如今已经不做它想了。我答应过白老师,要好好照顾他的女儿,但也仅此而已了,将来她能保一生平安,也算我对得起老师的栽培之恩。”古平原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欺人,也不欺天,就在这里立誓。从今往后,我古平原与白依梅之间绝无半点男女私情,如违此誓,甘愿万刃穿心……” “不要……”常玉儿急得去捂古平原的嘴,古平原把她的手放下来,到底是说完了后面的话。 “……永坠地狱,万劫不得超生!” 说完,他一拉常玉儿的手,快步走出小院,回身锁上了院门,将那把钥匙掂了掂,扬手一抛,就听远处水声,钥匙落入小溪之中,溅起片片水花。 古平原真挚地看着常玉儿,常玉儿眼中隐有泪光,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你说什么?”古平原没有听清。 “我说,就算你将来真的违了誓言,我也不担心。你下地狱,我就跟着你,我一辈子都是你的妻子。”常玉儿眼中的恐惧消散得无影无踪,用亮如明月的目光望着自己的丈夫。 古平原展颜一笑,竟伸手将常玉儿抱了起来,大步往家中走去。 身后巷子里,古母正遥遥地望着,她不放心这两人,便一直跟了过来,看见这般情景,欣慰地笑着点了点头,又忙抬手拭去眼角的泪。 第二天一大早,古家就有客来拜,古平原出来一看,却意想不到是陈永清。 “新郎官,道乏道乏。今儿本来不应该这么早到访,可是有件事儿实在着急。”陈永清促狭地冲古平原挤挤眼。 古平原被他两句话说得哭笑不得,拱手肃座。 “陈大人,清晨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什么大人不大人,我一个穷官儿而已,古老弟不要调侃。”陈永清笑了笑,忽然问道,“昨天来的那个李钦,看样子和老弟有点心结?” 古平原不知他问这话何意,只是略点了点头。 “那陈七台呢?” 古平原一愣:“你是说洞庭商帮的陈七台?他和我谈不上有交情,其实也算是对头,他前两日还搅了我一笔买卖。” “那这事儿其实也就不急了。”陈永清向后一靠,意态悠闲地说。 古平原被他撩拨起了好奇心,不得已追问道:“陈大人,敢问到底什么事?话可不好说半截留半截。” “李钦正在算计陈七台,搞不好要出人命。”陈永清一语道来,古平原顿时吃了一惊。 原来古平原从俄罗斯国买来洋枪洋炮,让李钦大感意外,他本以为给古平原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没想到却被古平原顺水推舟得到了巡抚的赏识。李家这一次在徽州收茶,一定要得到官府的支持才能成功,所以李钦不敢掉以轻心,李家虽然送给了袁甲三一大笔银子,可是古平原却帮袁甲三坐稳了巡抚之位,相比起来功劳更大,李钦决心扳回一城,就把算盘打到了陈七台手中的这批洋枪上。 这批洋枪要从省城办起运的运路凭照,军火是朝廷严管的货物,陈七台上下打点,却还没办下来这张单子。按照李钦的算盘,自己居间介绍,让陈七台把这批枪也卖给安徽的清军,如此一来至少能与古平原打个平手。 谁知道陈七台却不买账,他的算盘也很精,如今这批货是奇货可居,安徽军需有限,而且刚进了一批洋枪,卖不上什么好价钱,如果运到江浙甚至洋场上,利润必定惊人。 李钦劝了几次,见毫无用处,干脆把心一横使了个绝户计,打算要让陈七台连人带枪都陷在安徽。他一面劝陈七台干脆用贩私的办法,不办路凭运照,一路行贿把洋枪运到洞庭君山。另一面又跑到巡抚衙门密告袁甲三,说是有一批洋枪要从安徽运往长毛老巢天京,如能截下则安徽战力几可比美曾氏弟兄和李鸿章的湘军淮勇。 李钦巧舌如簧,陈七台和袁甲三都被他说动了心。李钦又假装好人,帮着陈七台从中谋划,制定了运枪的路线,转回头就告诉了袁甲三,就等着洋枪一起运,便在山路上派兵拦截,陈七台不反抗还好,或抗或逃,便正好趁机一窝端,杀人报功了事。 “这个京商的李东家小小年纪,心思忒狠毒。我在巡抚衙门的签押房领了一份差事,佐理文牍,这份调兵的文书就是经我手发出去的。”陈永清慢条斯理道,“本来我还想,你们都是商人,或者其中有人与你古老弟有交情,我来报个信,也好早自为计,如今看来两个都与你不睦,那坐山观虎斗好了。” “不行!”古平原早听得眉毛拧成一股绳,站起身急速地走了两步。他心里明镜似地,自己心血熬干就是为了让安徽清军与陈玉成的长毛弄成个僵持不下的局面,说白了是以拖待变,可是袁甲三要是拿到了陈七台手上的这批洋枪,局势便大为不同,只怕会大举进攻三河镇,到时候白依梅的性命可就难保了。 “这两人和你都没什么关系,你着什么急?”陈永清奇怪地瞧了他两眼。 古平原肚子的如意算盘不能说,却还有个光明正大的理由。 “陈大人,你也看出来李钦此人阴狠毒辣,那陈七台虽然不是我的朋友,可也是个正正经经的大商人,我不能眼瞅着他毁在李钦这等小人手里。” “可你又有什么办法呢,难道说你要通知陈七台?” “他不会信我。再说洋枪总还是在安徽,只要袁巡抚起了这心思,要弄走这批枪易如反掌,如今他要等着起运,无非是要给陈七台安个‘私运洋枪’‘资助长毛’的罪名,要知道这‘私运’比起‘私藏’来罪名可大得多。”古平原在厅中边踱着步,边缓缓说道。 “呵呵,你老弟果然心思灵动,袁巡抚的用意瞒不了你。既然都知道,那你还有什么办法。” “我打算给这批洋枪找个买主。”古平原沉思良久,已然有了主意,“要压孙猴子,就得去搬如来佛。袁巡抚倒是一省之内唯我独尊,可是放眼望去,比他狠的人也不难找。” “这话透着玄,老弟,你有什么好主意,说出来也让我听听。” 古平原一笑:“陈大人,这事儿还真非得你帮个忙不可。” 等到古平原把主意一说出来,陈永清也笑了:“这是老弟在帮我,这等借花献佛的好事儿谁不愿意去做。” “你可想好了。做了这件事,就得罪了袁巡抚,远的不说,你巡抚衙门里的差事就保不住。” “良禽择木而栖。”陈永清只回了这么一句话。古平原深知此人面上含糊心底瓷实,跟着点了点头。 “既然这样,陈大人请到我书房来,咱们好好议议。” 天色阴沉得吓人,傍晚上路的车队夜行晓宿,捡着僻静的道路赶行,走了整整两天,天色还是不放晴,明明是十五,月亮却被遮在重重乌云之后,一丝光都透不出来,为了掩饰踪迹,车队每隔三辆车才点一支火把,这夜幕把光亮吞噬殆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陈大哥,要不就地打个尖,歇上半个时辰吧,这么黑的天,走的又是山道,万一翻了车可不是玩儿的。”在前面开路的洞庭商帮副总执事高奎催马赶到后面,对压阵的陈七台道。 陈七台仰脸想了一下:“好,就歇一会儿,之后每辆车前点支火把,可得再加快点赶路,明天天亮前一定要赶到广德县。到了那儿,就什么都不怕了。” “怕?”高奎看了陈七台一眼,黑灯瞎火看不清颜色,可他自打跟着这位总执事,顺风旗扯了几十年,还没听过陈七台怕过谁。 陈七台下了马,与高奎一道儿招呼伙计们歇脚,等走到车队最后面时,他忽然道:“这几日,你有没有感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没有啊,这路走得挺顺的,就是天太黑了,不过对咱们也有好处,不怕被官兵发现。” “太顺了。”陈七台摇了摇头,“我身上带了一万两的散碎银票,到现在一张还没给出去。” “大哥,您怎么了,这省下银子还不好?”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该花的银子不能省,不然早晚有事。”陈七台虽然表面上豪气干云,像个江湖汉子,可是带着一个商帮做生意,粗豪只是表象,内里也是心思机巧,善于用心之人。 “既然要走私,那最重要的就是一条路。这条路我反复打听了,咱们刚走过来的那段山路上就有收厘金的哨卡,连带队长官的名姓我都打听着了,就等着到时候往上递银子。可是你发现没有,哨卡撤掉了,可地上的草灰还是热的。这群兵卒就算是寻个地方吃酒,可这是收钱的关卡,不会不留人看守。” 高奎被陈七台一番话说得心里直发毛,左右看了看黑黢黢的山林。 “不行。”陈七台心里一直悬着,总觉得要出事儿,“你去发令,不能等半个时辰了,让伙计们方便一下,啃点干粮就上路。” “好嘞。”高奎转身刚要走,忽然就听林子里夜枭嘶声长号,无数光点瞬间亮起。 “山魈!”陈七台身边有个伙计惊怖大叫。 车队霎时就乱了,陈七台起初也惊得汗毛一竖,但他毕竟大风大浪见得多了,旋即冷静下来,先是扬手狠狠给了那伙计一记耳光,接着大喊一声:“都不要动,看好自己的货物。高奎,带人护着车队!” 洞庭商帮平日里养着一个镖局,有大宗的贵重货物起运,都由这个镖局承运,高奎其实也兼着总镖头一职,一身武艺不弱,难得的是打洋枪的准头也好。 他听陈七台召唤,带着镖局众人,从侧翼护住车队,手里抄着一杆火铳,瞄着林子里。 然而等看清楚了,高奎不由得就放下了手,从林子一队队开出来的都是清兵,人数足有三五百,个个手持兵刃,一伙子手端洋枪的亲兵拥簇着一个五品守备走了出来。 陈七台心里登时就是一翻个,知道大变在即,他也是跑老了江湖的,要是等官话说出来,那就不好转圜了,于是抢先走上前去,面上带笑一躬身:“总爷,怎么这么辛苦,三更半夜到山上设卡。” “还不是怕有人趁着月黑风高走私嘛。”那守备的脸比夜色还要阴沉,一望可知极难说话,“运的什么?” 陈七台知道必定要查验,与其说假话被验出来,不如直来直去。 “禀总爷,是洋枪。” “洋枪?”守备前后望了望,“车里都是洋枪,那不怕有几千支了?买来做什么,造反吗?” 出口语气不善,陈七台的心越发往下沉:“我们是在浙江洞庭山做买卖的正经生意人,这洋枪也是向上海洋场上的洋商买来的,手续齐备,买卖契约都在这儿,请总爷过目。” 说着一使眼色,高奎赶忙将与洋商签订的契约递了上去。 “唔。”早有兵卒打起灯笼照过来,守备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冷笑一声,“一个是江浙的商人,一个是上海的洋人,却在安徽交卸货物,真是奇谈。”说着把手一伸,“我只认衙门发的路凭运照,拿来验一验。” 陈七台与高奎对望一眼,都没吱声。 “没有?那不就是走私吗?运的还是洋枪,难不成是给洪秀全送去。” “总爷,这话可不能乱说!”高奎抗声道。 “住口!”陈七台在火光照耀下,见那守备眼露凶光,登时警觉万分。趋前两步拱手一揖,“总爷,我这手下人不识尊卑好歹,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往心上去。借您两步,我有下情禀报。” “这还像句人话。”守备哼了一声,随着陈七台走到一边。 “大人,多的话也不说了,这批洋枪确实是走私,这荒郊野岭,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您高高手放我的车队过去,将来陈某还有补报。”说着把一万两银票全都拿出来,向守备手上一塞。 一个守备手下几百兵,喝兵血吃空饷,一两年也不见得能捞上一万两银子。守备也没想到陈七台出手这么大方,俗话说“伸手不打送礼人”,何况送的是一万两银子,他咳了两声,悄悄将银票拢在袖中,放缓了语气道:“既然这样,我也给你交个实底。这差事是巡抚衙门交代下来的,你们把洋枪留下,人我可以不为难,否则军令说得明白,以‘私运枪械资助长毛’论处,可以就地……”他说着将手在身前虚劈了一下。 “一个都不放过!” 这森森的语气激得陈七台打了个冷战,知道事情糟了。没想到是袁甲三亲自下令,这么说这群人不是缉私,而是在此设伏,目的就是这批洋枪。 这是以官为匪,捏着自己走私的短儿,打算黑了这批枪,再来个杀人灭口。陈七台立时就把事情想明白了。可是接下来怎么做,难不成真就放下车队里的货,双手空空回洞庭,陈七台做了一辈子生意还没干过这血本无归的事儿,传扬出去,这个面儿栽得太大,今后那还有脸面出去见人。再说这批洋枪是为了惩治古平原,加价从理查德手中收来的,本钱就在七十万以上,就这么说没就没了?说什么也不能甘心。 他这么沉思不语,守备当时就撂下脸,喝道:“我可没工夫陪你站到天亮,说个章程吧,是留下车队呢,还是连人带货都留下。” 事情间不容发到了推车撞壁的关头,陈七台心里一股火撞上来,恨不得和这群官军拼了,要是三五十人的清军,陈七台真能做得出来,杀了后往林子一埋,神不知鬼不觉。可眼前是几百人的队伍,陈七台不用想也知道打不过人家,白白连累弟兄们送了性命。 “总爷,万事好商量,我留下一半货,成吗?山不转水转,洞庭商帮在江浙不是没名没姓的角色,将来指不定能帮上您什么忙,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陈七台这话软中带硬,守备愣了一下,狞笑一声:“大概你还想说多个冤家多堵墙。你想错了,今天这事儿没商量!来人!” 守备一声呼喝,陈七台知道他要动手了,后退两步,也扬声大叫:“高奎,抄家伙!”他准备破釜沉舟了,就算是死也得拉两个垫背的。 “谁说没商量啊!”就在一触即发之际,就听不远处有人高声回了一句。 “谁!”守备吃了一惊。 答话这人不慌不忙走进圈内,灯笼火把一照,比谁都吃惊的人是陈七台。 “古平原,怎么是你?” “陈总执事,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不是您托我到浙江巡抚衙门,帮着办一张起运洋枪的运照,怎么忘了?”说着古平原从怀中掏出一纸公文,递给陈七台。 其实这笔买卖是陈永清接的头,他有官职在身,请见浙江巡抚更加方便,李鸿章一听他能弄到三千支洋枪,立时发下运照,答应派兵护送。古平原本还担心陈永清会因此开罪袁甲三,可是陈永清的算盘打得更精,袁甲三和李鸿章相比,自然后者是可以倚重的靠山,如今种下这重善因,将来就算袁甲三怪罪,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还愁在浙江得不到善果? 陈七台像做梦一样,迟疑地接过公文纸看了看,胡桃大小的八行笺,浙江巡抚李鸿章的大印明晃晃钤在上面,上面写得清楚,指名道姓让洞庭商帮从安徽起运三千支洋枪到浙江杭州。 他看看大印,又看看古平原,一时弄不清该怎么办。 “总执事,这位总爷既然要验运照,您该请他看一看的。”古平原含笑提醒。 “哦哦。”陈七台有些神情恍惚,吸了一口气将运照递了过去。 守备想不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居然真的弄来一张浙江巡抚衙门发下的运照,可是他也奉了军令,今天这事儿不讲王法,拿了三千支洋枪回去复命就是功劳,否则也要吃军法的。想到这儿他扬了扬手上的这张纸:“运照向来是起运之地的衙门发放,从安徽运到浙江,岂有浙江衙门发运照的道理,这是伪造的,你是什么人,胆敢伪造公文和巡抚大印,这是要掉脑袋的!”他大声咆哮着,话中杀意毕露,连陈七台都不禁心里一紧。 “这公文不假,确是浙江巡抚衙门发的。”古平原就像在茶馆里与人闲话一样,不惊不惧不紧不慢。 “我说是假的就是假的!” “不是假的。”不管守备如何怒喝,古平原语气始终淡淡的,居然好似抬杠一般。这时候洞庭商帮的这些人都在看着,只觉得又是佩服,又是奇怪,难不成这个人真的不怕死。 守备气得脖子都发红,刚要下令格杀,古平原忽然一笑:“总爷,既然您说是假的,我不妨给您找个证人,看看这运照究竟是真是假。” 说着古平原回身,冲着灯火外黑沉沉的路上喊了一句。 “叶将军,有劳您给说句话,不然这位总爷不信。” 守备听了身上一颤,再抬眼一望吓得心胆俱裂,敢情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包围了商帮车队的人马反而被别人的一支队伍给包围住了。这支军队也是清兵服色,所不同的是个个手持洋枪,精神抖擞显得训练有素。 守备手下人马全神贯注听着古平原与长官争辩,灯笼都往人堆里照,外面反倒是漆黑一片,就这么一不留神被人包围了,这时一阵大乱。 “都别慌,大家都归朝廷管,都把枪端稳了,别走了火儿伤了自己人。”从人群外走进一员将军,看看那守备,“我是浙江参将叶志超,你是哪路营下?” 叶志超可非无名之辈,是李鸿章手下的大将,这守备也听过他的名字,立时行军礼参拜:“卑职驻安徽绿营守备孙大用见过将军。” 别看守备五品,参将三品,像是隔着不远,可是从四品游击以下都是“弁”,说白了只是军官,三品参将往上的则是将军,身份大不相同。 “这批洋枪已经卖给了浙江驻军,只等货到成交。怎么?你连李大人的东西都敢抢?”叶志超也不让守备起身,威严地问。 “小人不敢,这是……”守备把话咽了,他不敢把事情往袁甲三头上推。 好在叶志超也不追究:“我谅你们也不敢以卵击石,李大人怕这批洋枪路上出事儿,特派我带兵前来押运。” 陈七台听到这儿,一口气松下来,这才发觉前心后背都被冷汗湿透了。 高奎在万茶大会就见过古平原,万料不到是他及时出现给自家解了围,陈七台更是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这批洋枪本来就是自己抢了人家古平原的,而且事后听说,古平原要买这批洋枪是为了救家里人的命。这本来是解不开的仇怨,想不到古平原会这么做,这该怎么处? 陈七台还在发怔,古平原已经走了过来,拱手一揖到地:“陈总执事,我先告个擅专之罪,没和您商量,就代洞庭商帮把这批洋枪卖给了李巡抚。不过巡抚衙门给的价儿不低,我算了算,按您从理查德手里买下的价儿至少能赚十万两银子。” 陈七台脸色涨得通红,他这辈子少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可是这时候嘴唇抖了半天,硬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古平原通达人情,不愿意让人家尴尬,笑了笑转身要走,忽又回头说了句:“总执事,我送您一句话,‘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帮官兵分明是设伏等候,看起来早有准备啊。” 古平原说完便走,高奎实在过意不去,就这么让人家走了可不成话,咽了好几口唾沫才哑着嗓子喊了句:“古老板!” 古平原回身看着,高奎也觉得无话可说,只是拱手一揖,算是道谢,古平原回礼别过,独自一人上马离去。 自打古平原走了,陈七台便默不作声地站在路旁,望着远处徽州的方向。高奎要与官军打交道,改路线算补给,忙得不亦乐乎,好不容易都弄完了,正要招呼伙计起程,一眼看见陈七台还在路旁站着。 “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唉!”陈七台难得地叹了口气,“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自己老了。那个古平原临走时说的话听起来隐晦,其实再明白不过了。我这趟来徽州,还以为是快意恩仇,没想到遇上两个毛头小子,一个把我当枪使,又差点让我掉到陷阱里,另一个……”陈七台摇摇头,表情苦涩,像是含了一勺苦药难以下咽。 高奎也早就想明白了:“他奶奶的,京商真是不地道,这笔账非和李家算清楚不可。” “高奎啊。”陈七台攒着眉,转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做生意几十年,深知仇好了,恩难报,无端端欠了人家这么一大笔人情,这才是栽了个大跟头呢。” “不是我埋怨你,京商和洞庭商帮的争斗,你搅到里面做什么?本来巡抚很是赏识你,这一次可把袁巡抚得罪苦了。”乔鹤年站在巡抚衙门外面,不以为然地看着古平原。 “我也这么想。就算你要帮洞庭商帮的忙,自己可以不出面,如今露了脸,事情可就难办了。”郝师爷也在一旁帮腔。 “乔大人,郝大哥,我知道你们担心我,不过我见了袁巡抚自有话说。”古平原本来没打算出面,但后来一想,自己和陈七台结了冤家,正好趁此机会和解,才亲自出马。他也知道本省巡抚不能开罪太甚,故此编了一套说辞,只说这批洋枪真的早已被浙江那边定下,谅袁甲三也不会去和李鸿章对质。 怎奈他虽然算盘打得好,等进了巡抚衙门二堂,却一眼看见李钦正坐在侧坐与袁甲三对谈。 “坏了,只怕迟来一步,李钦已经恶人先告状。”古平原看见了李钦,李钦也看见了他,冲着古平原莫测高深地一笑。 袁甲三见乔鹤年进来,身后又站着古平原,面色登时不豫,命人给乔鹤年看座,并不理睬古平原。 他不提洋枪的事儿,却先向乔鹤年道:“乔知府,等下你去签押房领一张布告,连夜找人誊写,贴到徽州各乡各县。” “是。”乔鹤年起身领命,“敢问大人,布告上说的是什么?” “还能有什么!当然是军捐。如今安徽战事吃紧,徽商们的军捐已经拖了一季,难道还要拖上半年不成。无论如何月底之前要挨家挨户把军捐催上来,不捐者,以房屋地契或是生意店铺抵扣。你如今兼着藩台衙门的办饷差使,又是徽州知府,这事儿归你正管,倘若到期催收不上,误了军情,本抚唯你是问。” 古平原听了大吃一惊,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开口道:“抚台大人,如今徽商们确有下情,茶叶卖不出去,生计已然困难,哪里还有钱缴纳什么军捐。” 袁甲三愠怒地看了他一眼:“古平原!你一介平民怎敢在本抚与官员议事时擅自插言,念你上次买枪,我且不怪罪你。你说茶叶卖不出去,眼前这位京商李东家,就是来徽州收茶,人家说了,有多少收多少,可是你们不卖,如今怎么还说卖不出去?” “京商给的茶价,连往年的三成都不到,徽商岂能就卖。望大人明鉴!” “哼,你们这群商人哪,一心逐利,赚多少都嫌少。如今兵荒马乱,还总想着太平年月的茶价,真是人心不足。”袁甲三一脸厌恶,“总之,此事涉及军饷,绝非儿戏。到期不捐,我就封了徽商的店铺茶园,统统交予官卖。” “大人放心,京商必当竭力报效,届时如需买下这些产业,我李家责无旁贷。” “听见了吧,京城李家这才叫深明大义。你们本乡本土,名字叫个‘徽’商,怎么就不知道为朝廷分忧!”袁甲三看着古平原就想起那三千支得而复失的洋枪,一肚子的气,也不容他解释,站起身径直进了后堂。一名师爷等了老半天,见状也跟了进去,大概是追上去说了两句话,就听远处袁甲三气恼地吼道:“如今这些事儿也找到我头上,还嫌我不够烦是不是!” 李钦静静地看着古平原,这时才起身,慢慢走到古平原身前,揶揄地一笑。 “我这次得好好谢谢你。” “谢我?”古平原猜不透这个大少爷心中在想什么。 “你大概以为,我会因为那些洋枪的事儿大发脾气,那你就想错了。我要是帮巡抚弄到那批洋枪,其实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就像老话说的,‘年三十逮只兔子—缺了它就不过年了?’倒是你去帮洞庭商帮,真是让我意想不到。我和袁巡抚说,表面是你古平原,其实背后是徽商故意和他为难,为的是在李鸿章李巡抚面前卖好,打开目前滞销的茶叶路子。” “换成你是袁巡抚,听说本省的商人去帮外省的巡抚,能不生气?我趁机给他出了个主意,放在以前,他瞧在徽商的这个‘徽’字上,也许不会做得这么绝。可是如今袁巡抚可没这份好心。”李钦笑着拍了拍古平原的肩膀,“我本来以为要办到这一步,至少还要两个月的水磨工夫,谁知道你帮李鸿章买枪,却也帮了我一个大忙。” “如今徽商纳捐是死,不纳捐也是死,你回去帮我劝劝那姓胡的老头子,干脆就把茶叶卖给我,好歹也能留口活气不是。” 李钦大笑着走出门口,留下古平原呆呆地站在那里。 他二人的话,乔鹤年一字一句都听在耳中,心中一叹,知道徽商的难题缠亘不去,终于遇上了绕不过去的坎儿了。他转头看见方才进去的那个师爷一脸愁容站在后堂门口,踱过去问道:“钟师爷,什么事儿弄得巡抚大发雷霆。” 钟师爷也认得乔鹤年,正好诉诉苦:“袁巡抚的侄子得了一子,想请他给起个名字,这不也是沾点贵气嘛。怎料袁大人心情不好,一口回绝,我倒不知道该怎么去和人家说了。” 乔鹤年想了想,笑了:“钟师爷,你这聪明人怎么也办老实事儿。既然是小事儿,也就不用麻烦巡抚大人,随便起个名字交回去,难道你还怕过后问起,袁巡抚不认账?” “哦。”钟师爷也哑然失笑,“既如此,一事不烦二主,就请乔大人给起吧。” 乔鹤年问明白袁家自袁甲三之后是“保世克家、企文绍武”的排名,这孩子是世字辈,沉吟道:“如今与长毛交战,就讨个吉祥,起‘凯’字如何?” “袁世凯……”钟师爷念叨两遍,满意地笑了,“好名字,我可以交差了。” 他走了两步,又回身道:“乔大人,你别以为袁巡抚是借题发挥,如今这‘军饷’二字是他心头大患,他信重那个刚投过来的程学启,把洋枪洋炮都分发给了他的部下,惹得绿营和旗营不满,整天堵着军需处大骂讨饷,真要是再拖下去,搞不好有哗变的事儿,那就不只是安徽一省糜烂。坏了大局,朝廷岂能放过袁巡抚,到时候摘顶子都是小事儿。眼下布赫藩台袖手旁观,就是等着看好戏呢。所以,袁巡抚交代的事儿您可别轻忽大意,犯不上这当口惹不痛快。” “我知道了,多谢老兄指点。”乔鹤年抱拳道谢,回头一扯古平原,“事不宜迟,赶紧回徽州商量吧。” “我胡家倒是无所谓,大船烂了还有三千颗钉,军捐的几万两银子拿得出,可是那些小门小户的茶商茶农,多则万八千、少则也要一千两,他们确实拿不出来。若说这几千家的银子都由我胡家来拿,就拆了我这把老骨头,也拿不出来。”胡老太爷皱着眉慨然叹道。 花厅里的暖炉旁围坐着几个人,也都是他这副拧眉蹙思的神色。古平原和乔鹤年尽快赶到休宁天寿园,把事情一说,事涉全体徽商,胡老太爷也做不了主,又请来了徽商会馆里的几个主事,再加上祁门的汪存义和六安的宁老板,连同侯二爷在内一同前来议事。 “乔大人,事到如今只有求求您了。您是经办的官员,能不能为我们在巡抚面前说几句好话,宽限着些日子?”宁老板喝了一口酽茶,和乔鹤年打着商量。 “各位老板,我乔某人不是不讲道理,何况我为一方父母官,这边坐着的古老弟又是我的知交,能想的办法我与他都想到了。这事儿连着巡抚大人的前程,我去求可以,但是一定没有用,军捐这笔银子一日不入藩库,袁巡抚一日睡不得安稳觉,在座各位也是一日别想高枕无忧。”乔鹤年脸上神情恳切,徐徐道来如对亲故,“是疖子总要出头。如今徽商的情形我也知道,与各省的商人较着劲儿,等于是坐吃山空没有进项,既然这样,我就算求来了宽限日子又有什么用。到了那时候,只怕徽商的家底还不如现在,莫不如趁着手头还有能用的银子,咬咬牙捐了这笔钱,至于维持生意和生计的钱再想办法,自己的事儿怎么都好说,可要硬是扛着不捐,惹得袁巡抚翻了脸,到时候只怕难以收场。” 乔鹤年这话说得很透彻了,古平原却颇为不服。 “乔大人,我有一事不明,当面请教。我们大清自打圣祖康熙爷开始就是‘永不加赋’的,赋税银子嘛,官府有权动用鱼鳞册强征,可是说到‘捐’,岂有强人所难的道理。袁巡抚如此强势逼人,难道就不怕御史知道了参他一本?” 古平原觉得自己问的有理,满心以为面前这些徽商大佬们会同声应和,谁想却是一片沉默。 静了许久,坐在上首次座的汪存义才道:“这事儿也难怪你不知道。那还是在前任巡抚江忠源江大人任上,安徽当时有七成土地落入长毛之手,茶叶采收几乎废止,可是朝廷的赋税不能停,江大人真是好官儿,主动来和徽商商量,说是愿意出奏朝廷,暂免徽商三年赋税,可是等到安徽太平了,茶园可以如常经营,要以军捐的形式把这笔赋税分年加成缴纳。” 胡老太爷插口道:“遇到这么好的官儿,咱们还有什么话说。当时也是我为首,带着二十家徽商与江巡抚签了契约,此事在官府留得有档,朝廷也知道,所以袁巡抚做得并不错,他也不怕言官参劾。”说着胡老天爷叹了口气,“那年安庆失守,江大人以身殉国,把命丢在了安徽。唯其如此,这笔账咱们徽商更不能赖,这账上有忠臣的血啊。” 古平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欠下的一笔旧账,如今军饷吃紧,袁甲三作为继任巡抚要讨回这笔银子,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舅舅。”侯二爷试探地说了一句,“依我看,如今强梁硬顶不是办法,光棍不吃眼前亏,要不然……”他窥了一眼胡老太爷的脸色,“咱们就把茶卖给京商,虽然价钱低些,总比放在库里发霉变陈的好。” 胡老太爷死盯了侯二一眼,站起身来慢慢走到他面前:“你方才说的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舅舅!我是想着……”侯二爷刚要辩解,胡老太爷已然暴怒,举起大烟袋锅劈头盖脸打下来,“你这个混账东西!我就在这天寿园与众位徽商对天盟誓,绝不与京商做这笔买卖,你耳朵聋了么,居然敢劝我背誓,我、我……”胡老太爷气得须发皆张,眼睛直直地瞪着,对着会馆的几位主事喊道,“来,我们一同到会馆去召集大家开香堂,把这不信不义的东西撵出徽商。” “舅舅,我错了,我不敢了。”侯二爷真吓坏了,他的身家都依靠徽商这块招牌,一旦被胡家撵出去,被徽商除名,别的不说,胡家的家业必定没有他的份儿,今后也不会再有什么人和他做生意。 “老太爷,您看我的面上饶了侯世兄。他也没真和京商做生意,不过出出主意罢了,言者无罪,言者无罪。”古平原赶紧过来解劝,一边冲着侯二爷使了个眼色。侯二爷见是古平原给他解围,胡老太爷对他竟比自己这个亲外甥还要信重,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暗暗一咬牙,返身出了大门口。 “唉!”胡老太爷坐在椅上喘息良久,“我这个外甥不成器,可是有一句话真被他说对了。眼下内外交困,再一味强梁硬挺真的难以为继,与其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再来向人家递降表,不如趁现在去和他们讲讲斤头。” “您说的他们是……”汪存义迟疑地问。 “我得到的消息是,眼下各路茶商都齐聚杭州,他们不是不买茶,而是在等徽商服软,好把价钱压到最低。其实他们也心急,各地茶客喝不到新茶,他们每天不知要少赚多少银子。单凭这一点,咱们就有资格讲讲价,何况……”胡老太爷指了指自己的面上,“我胡泰来不止有把老骨头,还有张老脸,这次拼了脸面不要,我亲自出马去求求各家茶商,实在不行给他们行个大礼,他们瞧着我这把年纪,能让一分是一分,好歹高高手,让徽商过了这一关。” 这话说得人人听了心中一酸,“胡泰来”这三个字在大清商界那是块响当当的招牌,一辈子没服过软,想不到如今为了徽商一脉要做到这个地步,实在是令人心里难过。 宁老板阴着脸,一口口往下咽着酽茶,那嘴抿成了一条线。汪存义就觉得心口发闷,伸手去抄茶杯,一低头两滴眼泪落在地上。在场众人就没一个眼圈不发红的。 古平原怔了半晌,跺跺脚快步走出花厅,来到后院池畔,仰面望天,强忍着不让自己落泪。 “我听闵老先生说,你这一次回徽州,有几件事缠在心头。”乔鹤年不知什么时候跟了出来,站在古平原身后道。 古平原一声苦笑:“第一件事就让我办砸了,我答应胡老太爷要把徽茶卖个好价钱,可是事到如今,竟要老爷子亲自去求人,我真是没脸见他老人家。” “你静静心听我说。”乔鹤年在他身后踱着步慢慢道,“你要帮徽商把茶卖个好价钱,这半点都没错,因为只有卖出了徽茶,得了军捐银子,安徽的清军才能安心作战,牵制住陈玉成的长毛军队,这一来你对胡雪岩的承诺也兑现了。而陈玉成不能回援天京,在安徽就成了不战不和的局面,洪秀全少了这股强援,以曾国藩的统御,曾国荃的勇猛,左宗棠的谋略和李鸿章的智计,南京光复指日可待。到了那时陈玉成失去效忠的对象,必然会投降朝廷,则白依梅不仅可保性命,而且富贵可期。” “说来说去,这一连串事情都拴在一样上,那就是卖茶!” 乔鹤年一番分析鞭辟入里,真有洞穿七札之效,古平原就觉如烈日饮冰,顿时耳清目明,“你说得对,这次回到徽州,做起事情来百般束手束脚,其实也都是为了徽茶难卖的缘故。”古平原在池畔来回走了两趟,毅然道,“胡老太爷已是颐养天年的人,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老人家出面,徽商还不至于连个办事儿的人都寻不出来。这一趟准定我去,不过能不能办成此事,我心里也没底,能不能请乔大人与我一道去趟杭州,你是四品道员,我想那帮茶商无论如何也会给个面子。” “筹饷是我该办的差事,这事儿如今也和徽商卖茶连到了一块儿,我责无旁贷。”乔鹤年一口答应。 他答应得如此痛快,古平原却有些意外,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你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乔大人,我说了你可别见怪。” 乔鹤年微笑地看着他点点头。 “我二次从关外回来,发现你好像变了许多。”古平原深有感慨地道,“当初在蒙古,你手不释卷,为人孤高,不知怎的,现在想来我却觉得那时候的你更容易打交道些。” “我知道。”乔鹤年的声音有些发闷,“也许这就是官场中人的面目吧,有时候越近越看不清,甚至照照镜子,自己也不认得自己。” “这话听着倒有些禅味。”古平原见自己一句话引得他如此感慨,便开了句玩笑。 “哈,你我一在官场,一在生意场,所谓利欲熏心,指的可不就是我们两个,还谈什么参禅,真是让人笑掉大牙。”乔鹤年目中波光一闪,随即也放松下来开起了玩笑。 古平原极尽口舌,搬出当初胡老太爷那句“古家茶园如今与胡家是联号生意,休戚与共,如同一家”,胡老太爷想想,自己既然说了让古平原代表胡家联络徽商,这话不能不认,没奈何只得答应下来,由他和乔鹤年代表胡家和徽商去与杭州的各路商家谈判。 他二人连夜动身,经新安江支流转到运河,此时浙江各地大部分都已被李鸿章率部收复,水路更是太平无事,不过三天,船已然到了杭州拱宸桥,眼看前面就是城门,古平原忽然让船家停靠岸旁。 “船为何停了下来?”乔鹤年从后舱走过来问道,眼看天色已晚,虽然可以拿名刺叩关,但要颇费一番周折,不如趁着水关开放之际进城为好。 “我一路上都在想刘黑塔从信阳打听回来的消息。”古平原靠着船舷,望向天边刚刚升起的弯月,“京商的口气大得很,说是不出一年,就能让英国的皇上也喝上他们贩运去的茶。这说明他们要买卖的物量一定不少,何况如此有把握,想必已经找好了买主。” “所以他急着来徽州收茶嘛,图的就是一笔厚利。” 古平原微微摇头:“我总觉得不止如此。李钦的背后是李万堂,那个人的谋略阴鹜,在京城时我是领教了,此人眼高于顶,做的都是真正的大生意。若是只为了赚上一笔茶钱,他不会派自己的儿子花费如此工夫。” “胡老太爷不是说这茶和京商无关,只管寻别家去卖嘛。既如此,我们理这么多做什么,进杭州城将茶卖出去便是了,管他京商还是李家,多想无益。” 古平原始终放不下这段心事:“不成,我得去一趟上海。” 语出惊人,乔鹤年吃了一惊:“时间如此之紧,不到杭州卖茶,跑去上海做什么?” “我不知道。”古平原老老实实地说,“我只是觉得不弄清楚京商到底想做什么,就算把徽茶都卖出去了,也不得心安。何况那个李钦要在背后搞鬼,咱们就算谈成的交易,或许也会前功尽弃。你别忘了,当初我那三千支洋枪是怎么得而复失的。” 这么一说,乔鹤年也没了主意,蹙眉想了一会儿,道:“去上海就能弄清京商的企图?” “京商要做这么大的生意,不能不与十里洋场打交道。” 可是事情并不像古平原说的那么简单,他与乔鹤年都是初到上海,别看乔鹤年的官衔与总领上海事务的上海道吴旭同级同品,可是上海这地方是洋人的地盘,大清的官衔在这里抖不起威风。 “两位老爷,您看见没?”雇来的马车夫赶车经过黄浦江边的一处二层小楼,放慢脚步,向楼上指了指,“给二位爷说一西洋景儿。您猜这儿是什么地方?” 古平原仔仔细细打量了两眼,就见这楼外表看并不出奇,是洋楼构造,门前紧贴着马路,墙砖上刻着穿长袍的洋人雕像,二楼有阳台,嵌的都是玻璃窗,却是门窗紧闭,用厚实的暗红窗帘挡了个严严实实。 古平原正在端详,就见一楼的大门忽然打开,从里面冲出两个洋人小孩儿,一路嬉笑打闹,后面有个腰身粗得似水桶的女人,就站在门前,嘴里叽里咕噜地大声喝骂着什么。 “看样子像是洋人的住家。”古平原道,乔鹤年在旁也点了点头。 “您可错了,二位爷坐稳了,我说了你们可别吓一跳。” “你弄这玄虚做什么,要说就快点说,左右一栋洋房而已,有什么了不起。” 古平原故意这么一激,那车夫果然耐不住性子,张口道:“嘿,洋房?那是两江总督的行辕。” 还着别说,古、乔二人乍听之下真吓了一跳,随后又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都说洋人狡猾如油,你大概是与他们打交道多了,打量我们是乡下土佬?居然撒这弥天大谎。两江总督曾国藩此刻正在南京城外督战,再说就算是他来到上海,自然住官家驿站,岂有与洋人杂居的道理?” “我就知道你们不信。这里面住的不是曾大人,而是何大人。”车夫不慌不忙地道。 “何大人?”乔鹤年一转念想了起来,“你莫非是说前任两江总督何桂清。” “对喽。”车夫点点头,“看这位爷身着官服,大概不会不知道何大人如今的处境吧。” “他丢了省城,逃跑途中又命亲兵执火器击杀十余名百姓,只因这些百姓求他留下来主持大局。故此朝廷严旨捉拿他。”这种官场上津津乐道的谈资,乔鹤年自然知道。 “所以他跑到这儿和洋人住在一起,他租了二楼,从不出来,只花钱请仆人买菜煮饭。朝廷的兵日夜守在外面,可就是进不去,因为这一楼是洋人的地盘啊。擅闯洋人居所,闹出事情来,就算是皇上和太后只怕也要头疼。” 古平原与乔鹤年听了,对望一眼,暗自咋舌。一是感叹洋人势大,随便一户平民就可以庇护朝廷钦犯,而官府居然就真的无可奈何,二来这上海受洋场风气侵染,连贩夫走卒都不把皇上和太后放在眼里,这在外省真是难以想象。 二人俱是初涉洋场,有些规矩还要向这车夫请教,据此人说,洋人其实也没有什么规矩,若是不惹他,倒也颇讲道理,倘若惹了他,那就不得了,管你是官是民,交到洋巡捕那里,必定要挨一顿鞭子。前些日子有个候补道,瞧着洋人的花园好看,穿着官靴进去踩,遭了洋人管家呵斥还不服气,念叨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结果被人当场按翻在地打得屁股开花,官威扫地不说,被送到道台衙门,吴旭嫌他多事招灾,原本快要派下来的一个差事也打了水漂。 “所以二位爷不要乱闯,要打听什么事,最好是备了全帖去请教,至于洋人老爷见不见,那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明明是大清的土地,却要受洋人气的气,可是没办法,谁让人家船坚炮利,炮舰就停在黄浦江上,那真是说一不二。古平原只得忍气吞声,与乔鹤年二人到洋人的商馆里去拜会。 古平原原也想到和洋人打交道没那么容易,可是却不料难办到如此程度。原来上海开埠以来,当地人对这些洋商先是畏惧,后来发现他们做生意其实倒是更重一个“诚”字,于是各种棍骗手段纷至沓来,最大一桩案子,有人结伙行骗,冒充皇庭内务府的采办,打着重修圆明园的旗号,从洋商那里赊来价值三十万两银子的木材,沿运河北上,打算到北京销赃,结果在天津卫被人揭发。自此之后,洋商对大清的官民都有所防备,轻易不与陌生的客商打交道。至于乔鹤年,更是被人拒之门外,说是素无往来,无法招待。 乔、古二人转了整整三天还是一无所获,就连古平原都气馁了,打算放弃这个想法,再赴杭州。就在他到客栈柜台结算店钱时,冷不防边上过来一人,兜头一揖:“这不是徽州的古老板嘛,好久不见了。” 古平原瞧了瞧,只觉得面熟,却一时想不起。 “您贵人多忘事,我那时是理查德先生的通事。”那人含笑道。 “哦。”古平原想起来了,当时没有通报姓名,却不知如何称呼。 “鄙姓许,是商馆里的通事。” “许通事,理查德先生也在这儿?” “呵呵。”许通事笑了笑,“古老板想必还不知道我们通事办事的规矩,商馆里的通事并不是固定为哪位洋商做事,而是临时雇佣。当时理查德先生要往徽州去,我呢,恰好老家就是徽州,正好回去办点事,于是就揽了这桩活。” “原来是徽州老乡。”古平原也笑了,“既然这样,我可就不说客套话了,许通事,能不能请你带我见见这位洋商理查德,我想向他打听些事情。” “没问题。上次的事儿,古老板没有当场让他难堪,理查德先生其实是很感激的,我回去转述了你的那句‘买卖不成仁义在’,他更是赞不绝口,我想他会愿意见你的。” 果然如许通事所说,理查德很爽快地答应在外滩一家吃罗宋大菜的馆子与古平原见面。进洋馆子,这在古平原而言又是头一次的新鲜事,还好有许通事在旁指点,不至于出丑,只是刀叉实在用不惯,索性放箸不食,拿出全部精力与理查德打交道。 许通事要帮古平原的忙,事前就大肆渲染过,说乔鹤年是与管着上海的最大的官儿同一品级,而古平原是他最好的朋友,所以理查德倒也不敢怠慢。听了古平原的来意之后,端着一杯白兰地,停杯不语,看得出是在认真思量。 “古老板,你要打听的事儿,我现在就知道。只不过事涉我们英国的另一位商人,换句话说事涉商业机密,英女王早就下过命令,不许海外商人彼此拆台,所以很遗憾,我虽然能帮上这个忙,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失望而去。” 古平原听他开口便是大喜,但越听越不对路,这不分明是碰了个钉子吗? 乔鹤年咳嗽一声道:“理查德先生,我们这一次来是为了筹集军饷,你们既然与朝廷通商,又向北京派了使节,那么自然应该帮着朝廷匡扶大乱才是。” “不、不、不。”理查德连连摇头,“说起来那位洪秀全先生也是拜上帝的,他的心与我们连得更近。大英领事告诫过英国商人,不得偏帮大清国或者太平天国,这是中国人的内斗,我们两不相帮。” 乔鹤年一哂:“这话可奇了,你分明刚卖给大清三千支洋枪,这么还说两不相帮呢。” “这是两回事儿。我把洋枪卖给中国的商人,至于你们卖到什么地方与我无关。”理查德耸了耸肩膀。 古平原见他一再推脱,心里当然着急,还没打好主意,便见到许通事冲着自己眨了眨眼睛,一只手在身侧先是摇了摇,然后做了一个铜钱的手势。 古平原恍然大悟,端起面前这杯白兰地,向理查德举杯致意。 “理查德先生,我虽然没有到过你们的国家,不过有个道理从古至今颠扑不破,想必中外皆同,那就是商人都盼着天下太平,这样才有生意做。如今长毛作乱,以至于民不聊生,您与其坐山观虎斗,不如帮朝廷一把。中国有句成语叫‘患难之交’,这个时候的交情比什么都珍贵,将来朝廷戡平大乱,凡是帮过忙的人自然都有回报。” 许通事把古平原的话翻译了,理查德连连点头,显得极为心许,只是面上还带着几分迟疑的神色。 古平原又道:“至于您说大英国的女王不许本国商人相互拆台,那更好办了。打我这儿说,只要您帮这个忙,从今往后,每个茶季我可以供应您上好的徽茶五千斤,价格都好商量。” 理查德听了脸上顿时又惊又喜,他是英国的退伍军人,仗着有条军火路子,到东方来做生意。眼下英国对中国实行军火禁运,他的生意做不下去,又舍不得离开这个遍地黄金的国家,便想改做别的生意。可是丝绸、茶叶、瓷器和香料这四大最赚钱的贸易品,早已被东印度公司垄断,他正在找门路,古平原就送上门来了。 “只要您点点头,我们今后可以做联号的生意,既然是自己人的生意,那么您维护徽商的利益就是维护自家的利益,就算有人告发您,也绝不至有碍的。” 理查德深深吸了口气,用欣赏的眼光看着古平原:“你说的很好,用你们的话说‘算盘打得很精’。不过我要先签合约,才能把内里的事儿告诉你们。” 这好办,上海有几家徽商开的大店铺,古平原拿着胡老太爷的信,很容易就找到了铺保,在中人的见证下与理查德签了一份每年两季,一季五千斤茶叶的契约。 理查德这时候精神大振,高兴得合不拢嘴,主动做东,又换了一家番菜馆,这次上的菜却比前一次好了许多。古平原与乔鹤年相视一笑,都觉得其实洋人也不太难打交道,只是个图利而已,更加讲求实际。 还是方才那四个人,酒过三巡,开始谈正题。理查德坦承,他此前因为军火禁运,便想改做茶叶生意,所以派人打听了东印度公司与中国商人的许多交易内幕,其中不少是买通商馆的仆从得来,就连合同都有抄本。 “这一次东印度公司与京商接洽的人叫汤姆逊,是派到大清来的协办,一向专做茶叶贸易。听说他是到北京与一个姓李的商人谈的合同。本来我有一份抄本,可是担心被人发现之后告到领事那里,所以阅后即焚。” “里面写的内容还记得吗?”古平原略有些失望。 亏得理查德记性好,细思之下,将合同复述了十之八九:“合同的总价大概是白银八十万两,京商的要价并不高,只是要求却很高,只要这一次的买卖做成了,今后东印度公司在大清采购茶叶的五成要交给他做。东印度公司每年在大清做的茶叶生意至少有五百万两银子,京商拿了半数去,利润确实不菲。这笔合同是尚未见货的所谓‘空心合同’,所以汤姆逊为求稳妥,定下的赔偿数额相当高。” “多少?” “就是货物的总价。” 古平原倒吸口凉气,这样的合同简直是闻所未闻,也就是说李万堂到时候交不出货,就要硬赔八十万两银子,更别说背后还牵着一笔利益巨大的合同。古平原忽然想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李万堂,哦,就是那个姓李的商人卖给汤姆逊的是什么茶叶?信阳毛尖么?” “不、不,合同上没有说是什么茶叶,只写着是在万茶大会上得了‘天下第一茶’的茶叶。” 古平原先是愕然,忽而纵声大笑起来,引得整个菜馆里的洋人都纷纷向他们注目。 “乔兄,你明白了吗?” 乔鹤年起先不解,后来看见古平原那忍俊不禁的表情,这才悟道:“看样子李万堂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实在是妙。” “他还以为自己贿赂恭亲王,‘天下第一茶’稳稳到手,没想到被兰雪茶搅了局,这才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怕这件事他谁也不敢告诉,所以才派亲儿子来徽州,一面联络各地茶商拒买兰雪茶,压下徽州茶价。另一面……” “另一面却来收兰雪茶和徽茶,他原本想用信阳毛尖来做东印度公司的那五成生意,眼下泡了汤,就打上了徽茶的主意。” “是,你说的不错。”古平原忽然收敛了笑容,面色凝重起来。 “怎么?” “处变不惊,能够立时想出应对之策,而且在大败之际敢于主动出击,把素有天下第一商帮之称的徽商作为对手。李万堂这个人,方才我笑他,仔细想想却是不寒而栗。他的心计实在可怕,胆魄更是过人,我怎么也没想到京商是在这样的处境下向徽商做了挑战。” “不管怎样,理查德先生这一透了京商的底儿,他的戏法就算变到头了。”乔鹤年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 “话不能这么说。如今各路茶商已经尝到了抱成团对抗徽商的甜头,如说原先是李万堂把这些人煽动起来,现如今这些商人只怕已经是自己想和徽商抗到底了。” 古平原看了一眼对座面露好奇的理查德,忽然灵机一动:“理查德先生,如今我们是生意伙伴,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忙?” “请讲无妨。” “我想请你到杭州去收徽茶。”说着古平原要过一张纸,写了几种茶叶的名字和价格。乔鹤年也瞟了一眼,立时便是一皱眉,如今市场上的茶价只是古平原所写价格的三成不到。 “就按照这个价儿去收,收当年当季的徽茶。” 理查德疑惑地问:“我听说如今上海已然见不到徽茶在卖,杭州有吗?” “没有,就算有也很少。你出这个价,三天之内就能把茶叶买光。” “那……”理查德摊了摊手,依旧是一脸迷惑的表情。 “放心,我与你约个数,在此范围内,你收上来的茶,将来我翻倍买回来。” “哦?”这是只赚不赔的买卖,理查德顿时来了劲儿,“那要是超过了这个数儿呢?” “要真是我料事不准,有人拿出大宗茶叶来卖,那也不要紧。银子在你手上,想不买,随便说个理由就是了,你是商人,难道不会挑剔货色吗?” 理查德眨眨眼,这才明白古平原的意思,也呵呵大笑起来,冲着古平原伸指夸赞。 古平原与乔鹤年在客栈中关起门来,计议了两天两夜,最后觉得算无余策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乔鹤年推开窗子,忽然惊觉道:“雪,好大的雪!” 古平原趋前一看,果真一场大雪,居然冰封黄浦江,冰面上已有人走动。 “天时不正,必有大事。只希望应在南京,曾大人能早日克复名城,长毛覆灭之日,为官为商也都轻松许多。”古平原默默祝祷着。 乔鹤年赏了一番雪景,重回到桌旁,让店家热了一壶“绍兴黄”,又要了两碟小菜,便与古平原边吃边谈:“你要借天寿园演一场好戏,这我不反对,只是那个洋人汤姆逊,你能不能应付得下来?洋人背后有兵舰,万一不讲道理,官府是不会帮你的。倘若他拿了李家的好处,硬是要你卖茶叶给京商呢?” 古平原点点头:“这我也虑到了。真要是到了那时候,说不得一把火烧了也不给他!”他脸上现出一抹狠色,“不过我料定这洋人一定能听我摆布。” “这倒愿闻其详。” “他与李家签的那纸合约,不是贪图大利的人绝不会签这样的约,何况他是代表东印度公司,真要是弄得一拍两散,他也不好交代。贪,又有所顾忌,何愁不入我觳中。” “你不做官真是可惜。”乔鹤年听过,颇有感慨地来了句离题万里的话。 古平原一愕,随即失笑:“士农工商,僧优娼丐,一字之差而已,其实换身衣服,谁能认得出谁?就说我吧,当初借了官服去见程学启,他不一样认我是个官儿。在街上寻个乞丐,绫罗绸缎穿起来,不也是财主?” “照你这么说,衣服比人还重要?”乔鹤年也是哑然而笑。 “要不怎么说‘衣冠禽兽’呢。”古平原顺口答了一句,乔鹤年却一下子想到了当初在匪寨被逼当师爷,派了个人去暗通官兵,后来狠下心不认账害死人命的事儿。这事儿只有古平原知道,对乔鹤年来说却是块心病,有时午夜梦回,还常常梦到当时的场景。古平原无心的一句话,他却觉得十分刺心,脸色变了变,这才勉强笑道,“看来你是真没有做官的心思。” “我连捐官的念头都没有动过。”古平原却没留意乔鹤年的表情,他的心思眼下只在茶叶生意上。 他二人商议已毕,按着计划行事。乔鹤年要先回休宁天寿园,把这些事原原本本地告诉胡老太爷,请他以徽商耆老的身份从中安排一切。而古平原则通过许通事,去见洋商汤姆逊,事情成败就在此一举了。两人在客栈别过,随即分头行事。 古平原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去和那东印度公司的汤姆逊打交道,临出门时他灵机一动,提笔写了一封信,交给客栈伙计,塞了一角银子,请他送到信局,按着上面的地址递出去。 伙计接了银子十分巴结,又替古平原叫了一辆人力车,吩咐车夫要又快又稳,这才哈着腰赶去送信。 “洋泾浜的英商会馆。”古平原说了句,他眼望着两旁不断闪过的洋楼,陷入了沉思之中。 不管是谁,面对京城李家这个对手,就算是算无余策,心里还是难以踏实,就像是走夜路的人明知道脚下是一条坦途,可是四周黑暗笼罩中,不知何时便会扑出一只噬人的巨兽。 “李万堂……李钦……”古平原喃喃自语,原本敞亮的心情,忽又变得有些沉重,仿佛是预见到了不妙的事情等在前面。 几日之后,古平原返回了古家村,一踏进家门他便是一呆,就见原本有些破落的三进宅院,如今已经粉刷一新。院墙边上种了菊花,庭前铺了青砖,上面光滑如镜,院中还搭了花架,架下新打了一眼井,红漆的井栏显得格外喜庆。 此时正值举炊,一向下厨的母亲却悠闲地坐在安乐椅上,手里编着一幅织锦。灶下传来引人垂涎的阵阵香气,古雨婷跑出来一眼看见大哥,喜得叫出来。 “你可真是有口福,大嫂今日试做凤炖牡丹,真是神仙闻了也要咽唾沫。我正要去请刘大哥来,想不到大哥你也回来了。” 古母也站起身,笑着对古平原说:“你娶回的这个媳妇,可是要把我闲出病来了。什么都不许我做,就连扫床的掸子我稍拿一拿,她也说怕我扭了腰,我哪里是闲得下来的人,一天到晚就只好编几幅织锦来打发时间。” “娘。”身后有人轻叫了一声,常玉儿红着脸站在房檐下,想来是听到了古母的夸赞,不好意思地望了一眼自己的丈夫。她却先没和古平原说话,而是走过来捻起古母的织锦赞道,“媳妇只能做些粗活计,像这织锦我笨手笨脚的就做不来,改天娘倒要好好教教我。” “不教,不教。”古母故作生气,连连摆手,“教会了,我这织锦又织不成了。”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古平原见家中婆媳融洽,常玉儿又实在是理家好手,心下大慰,温柔地看了一眼妻子。当夜小别胜新婚,二人自然有一番温存蜜意,这也不必细表。 此后接连三天,古平原就在家中,却有官府的驿差每隔半日便往古家送一封信,古家人这才知道,别看古平原闭门家中坐,几百里外的杭州城发生的事情,他无不知晓,这当然也是多亏了乔鹤年的关系,不然动用四百里加紧的驿马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大哥,我听闵老先生说,这一次徽茶能不能卖上价,关乎今后徽商的成败,也关系我古家茶园的存亡,可是你每日除了陪着娘聊聊天,便是到茶园里转转,像是一点都不急。”古平文看了几日,终于忍不住问道。 古平原笑道:“前日你嫂子做的凤炖牡丹尝过了?” 古平文一呆:“尝过了。” “滋味如何?” “猪肚的腥气都被老鸡汤化解了,鸡肉绵软酥烂,当然好吃。” “炖了几个时辰呢?” “三个时辰总是有的吧,嫂子一根根添的柴,这菜最看的就是火功。” “那不就得了。其实我心里也着急,可是火候不到,这菜是入不得口的。”古平原看了弟弟一眼,扬了扬手上接到的信,“此刻杭州城里比过年还热闹,理查德的客栈几乎被踩破了门槛,这群茶商就快挺不住了。” “我回古家村之前,已经与胡老太爷通了气。昨儿他便运了一船徽茶沿新安江到杭州,止泊便直接去找理查德。你看着吧,这船茶就像一枚炮弹,非把这群茶商炸晕了不可,不出五日,天寿园必定车水马龙。” “大哥,我可真服了你了。这伙子茶商持银观望,与咱们徽商打擂台已经好几个月了,如今可算是被你给治了。”古雨婷笑眯眯地说。 “你们记着一句话,若要别人等,其实自己也在等,除非真的等得起,不然最后反受其害。” 古平原一口气说到这儿,常玉儿过来,轻轻端走了那杯已经半凉的茶水,续了一杯热水,也不言声静静在一旁听着。 “就拿这一次的事情来说,徽商一开始处于不利的境地,天下茶商对付徽商,明显是他们占优势嘛,可是等到后来,徽商的团结一致就远胜于各路茶商的一盘散沙,李万堂就是再有本事,也挡不住这群人唯恐别人占了便宜,自己落了后的心思。就如同洪水溃坝,只要崩塌一角,那就大势去矣。” “所以你常说,做生意不是赚钱的买卖,而是赚人心的买卖。人心归了李万堂,徽商便无路可走,人心转到徽商这边,李万堂也无计可施。”常玉儿知道丈夫是在趁机点拨弟弟学做生意的道理,见古平文依旧懵懂地一知半解,便索性把话说透,古平文这才恍然地连连点头。 古平原望了常玉儿一眼,眼里充满了笑意,刚要说话时,就听得门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门前戛然而止。 “今天的‘邸报’来了。”古雨婷抢着几步过去打开院门,却是一怔,回过头来看向大哥。 门外不是驿差,而是乔鹤年的长随康七,山行一路已是气喘如牛。常玉儿连忙端来水,让二弟送上前,康七贪婪地几口喝光,抹了抹嘴抱拳道:“古老板,我从府城带来知府大人口信,请你务必前去一晤,越快越好。” “我知道了。”古平原惊疑地点了点头,事情如非有大变化,乔鹤年不会这时分找自己去商议。 “事情怕是要坏在侯二这小子手里。”郝师爷吐出一口烟,敲着烟锅子把水盂敲得叮当响。 “他联络了多少小户?”古平原面色凝重。 “不少。他打着胡家的旗号,至少弄到了十万斤茶叶,单是从胡家茶库里就运出了五万斤茶,其中至少有一半是兰雪茶。现在这些茶叶正在打包装车,就等着运到李钦那儿了。” 郝师爷的话说完,古平原就觉得像三九天一盆凉水浇头,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 “难为他做得如此机密,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与李钦签了契约。”他喃喃道。 “这事儿一出,就如洪水溃坝,只怕各家大户也会涌去与李钦签约卖茶,毕竟是胡家先毁了约,到时候拿什么说辞来挡人家?”乔鹤年也是面色阴沉,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把他们事先的计划全盘打乱。 “他娘的,这侯二本来就不是好人,上次到古家茶园放火要不是我在,非一把火把兰雪茶烧光了。亏得妹夫还和他称兄道弟,依着我,一鞭子抽死他!”刘黑塔恶狠狠道,常玉儿怕古平原这边有事无人照应,让她大哥也跟了来。 “胡老太爷知道吗?”古平原心里打着主意问。 郝师爷摇摇头:“侯二把他瞒得死死的,我和乔大人一商议,暂时没告诉他,等你来了再做道理。” “对,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老太爷年岁大了,真要是气出个好歹来,侯二立时就是泰来茶庄的主人,到时候就没人压制得住他了。”古平原脸上忽然现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古大哥,你是不是有好主意了?” 古平原缓缓坐直身子:“对待君子有对待君子的方法,对付小人也有对付小人的手段。他不是偷偷从茶库里运出这么多茶么?咱们就来个扮黑吃黑。”他望向乔鹤年,“乔大人,借我一队衙役如何?” “妙,妙啊。”郝师爷最先明白过来,“假冒强盗抢了这小子的茶,谅他也不敢报官。” “对,他不是泰来茶庄的主人,要是报官就要惊动胡老太爷,他不敢,只能背地里托关系来查,等他查明白了,事情也早就了结了。”古平原嘿声笑道,“黑塔兄弟,这就看你的手段了,可千万不能伤人。” “省得。几个车夫茶农,抡几下鞭子就吓跑了。”刘黑塔听说要抢侯二的茶,兴奋得迫不及待。 “还有那些小户怎么办?他们也与李钦签了约,口子一开,不可收拾。” “这个嘛。乔大人,我想借重府库的库银。” “不成!”古平原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乔鹤年挡了回去,“不是我不肯担这个责任,实在是担不起。没有藩库的指令,擅动库银,布赫万一知道了,就可以请旨将我立斩。” 古平原笑了:“大人没听清楚,我是说‘借重’而非‘借’。” “这……”乔鹤年倒真听糊涂了。 “用库银作保,把他们手里的这一纸契约买下来,只要茶不落到李钦手里,一切都好说。将来自然也不会让乔大人填还这笔银子。”古平原眨了眨眼睛。 “李钦想在徽商的地盘翻江倒海,只怕道行还浅了点。”话说到这儿,屋中几个人齐齐露出会心的笑意。 “李少东,请这边坐,胡老太爷身子微恙,今日不能出来见客,一切由我代为做主。” 古平原抬手请李钦在左面一幅巨大的楠木屏风下落座,自己在右边的屏风下打横相陪。此处是天寿园最为宽敞华丽的正厅,平素胡老太爷见客只在花厅,正厅这几年其实只在办寿的那几日才用,用来招待各地来拜寿的徽商同行。眼下厅中只有古平原和李钦两个人,仆人奉上香茗茶点之后也退了出去,厅中四面皆空,说话略带回音,竟有种进了天王殿的感觉。 这两个人自打关外一见,再到山西彼此角力,最后京城万茶大会拼个输赢,已是解不开的冤家对头。李钦始终瞧不起这个“乡下穷小子”,却又一次次输给他,这一次他觉得自己已经稳操胜券了,脸上挂着猫戏老鼠的笑容。 “古平原,你大老远把我从府城请到天寿园来,有事儿就说嘛,咱们也是老交情了,用不着上茶说客套话。”他大剌剌地坐在椅子中,一脸的轻蔑。 “想必李少东也知道了,如今胡家与我古家是联号生意,承蒙胡老太爷不弃,让我代他在外主持大局。我今天请你来,就是为了再询一询价。俗话说‘一好百好,一拍两散’,大家既然是做生意,那不妨彼此各让一步。” “依着你,怎么个让法?”李钦稍欠欠身,饶有兴致地问。 “在京商的报价上提两成半,你也有得赚,咱们也不至于血本无归。” “哦,原来是这样。”李钦坐回身子,转了转甜白釉的茶杯,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连眼泪都淌了出来。 “古平原,你这人好有趣。”他笑过之后抬起头,盯着古平原,“要么是你疯,要么是当我傻。你见过猎人打猎时,给老虎松了半边绑的吗?” “可这不是打猎,是做生意。”古平原也瞧着他,静静地说。 “商场就是战场,咱们两个要么你死,要么我亡。”李钦冷酷地笑笑,“当然,你贱命一条凭什么来跟我比!我问你,你是不是知道了?”他忽然降低声音,一眨不眨地看着古平原。 “知道什么?”古平原脸色不变。 “你也算是个角色,这时候还能脸不变色心不跳。知道什么?当然是你们徽商已经把茶叶卖给了我,这里面就有你古家的兰雪茶。你知道扛不住了,才主动把我找来,想商量价钱。” 李钦站起身:“告诉你,晚了!这茶价不仅不抬,而且还要再降半成,当初我要你把兰雪茶卖给我,你硬扛着不卖,如今巴巴地找到我,哼,那说好的二成半也没了。” 古平原道:“看来上赶着不是买卖。我倒要问一句,你买了多少徽茶?” “十万斤。”李钦有恃无恐地说。 “那不算多。” “可是口子一开,别说你,就是那个姓胡的老头也拦不住了。” “那倒是。”古平原面上始终淡淡的,像是并没有被李钦的作为惊到气到。 李钦最为愤怒的就是这一点,他每每以为自己可以给古平原最狠的一击,古平原却仿佛并不放在心上,自己想稳坐钓鱼台,看着古平原惊慌失措,却反而被他气得心浮气躁。 “你以为就这些吗?这次京城李家要把所有的徽茶收购一空,从今往后徽茶的价儿就由不得你们徽商了,而是李家做主。” 古平原这才撩起眼皮看了李钦一眼,轻轻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那此刻等在杭州的各路茶商呢?他们可是听了京商的话,同声共气来对付徽商,事成之时自然要利益均分。再说,离了他们,李家自己就想把这么多的茶叶分销到大清国的东南西北?只怕你们还没有这个本事。” 李钦高傲地扬起头:“那群土乡巴佬,让他们等去吧,李家吃剩下的残羹冷饭或许会给他们留一点,至于想和京商平起平坐,那是做梦。”他从怀中掏出一纸契约,冲着古平原扬了扬,“等我拿到了全部徽茶,自然有方法去销,至于是哪儿,你这个徽州乡下的穷小子,只怕做梦也想不到。” “汤姆逊!”古平原从唇中吐出三个字,瞬间就让李钦的笑容凝固。 古平原学着洋人的手势摊了摊手,又耸了耸肩,微微一笑:“你看,我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你从哪儿知道这名字的?”李钦像看到一只活鬼,怔怔地看着古平原。 古平原起身示意李钦和他来到屏风后面,那后面除了一把椅子空空如也。 “李少东,你请宽坐。我还要招待一位客人,你若想看场好戏,那就不妨静悄悄地什么话也不要说。” 古平原说完也不等李钦答话,径直走出来,他安排好的仆从正引了一人来到了正厅中。 “汤姆逊先生,几日小别,甚是想念,咱们这可又见面了。”古平原的声音很是亲热。 屏风后面的李钦心里怦然一跳,他在天津的洋行学过生意,会说英吉利的语言,听到外面那人一开口,眼前便是一黑,没错,正是与李家联络生意的东印度公司协办汤姆逊。 陪着汤姆逊的还是许通事,古平原舍得花钱,付了五百两的酬劳,专请他陪汤姆逊来走这一趟。 “古老板,上一次我们谈的事情,你说要与徽商的各家老板商量,如今怎么样了?”汤姆逊一脸的笑容可掬。 “很抱歉,他们听了我的转述,觉得这条件不够好,并不想和你进行交易。”古平原瞥了一眼许通事,示意他把原话译给汤姆逊听,自己则好整以暇地用两根手指拈起一块梅花泥馅的小点心放在口中,看上去对这笔交易全不在意。 汤姆逊立时急了:“你要知道,当初京商的李万堂与我谈了多久,我才肯让步到如此条件。如今你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到这份本来属于京商的合同,而且顺便还可以打击你们的敌人,这难道还不够好?” 古平原马上回道:“你要知道,一旦我们把兰雪茶,也就是这个已经被你们在英吉利国大肆宣扬的‘大清第一茶’全数卖给东印度公司,那么京商就要赔付给你们八十万两白银,你们等于是赚到几倍的利润。” “而且……”古平原止住急于开口的汤姆逊,“你是东印度公司的协办,专办大清茶叶的采买,你要是不说,你的公司不会知道这些茶叶不是由京商,而是由徽商卖给你的,这样一来,那八十万两银子就等于是落入了你的口袋。” “这……”汤姆逊被他一口道破心思,立时露出尴尬的神色。 许通事赞赏地看了一眼古平原,东印度公司的一些事情是他告诉古平原的,想不到这个年轻人居然如此机敏,立时就想到了汤姆逊想要黑了那笔赔付,并借此与汤姆逊针锋相对。与洋商做生意的大清商人,许通事见得多了,不是低声下气就是傲慢无知,还是头一次见到古平原这样不卑不亢,抓住洋人的弱点寸步不让,反过来让洋人急于成交,许通事心里也觉得异常痛快。 “这样吧,我们并不着急做成这笔生意。请汤姆逊先生就在天寿园住上几日,生意不妨慢慢谈。”古平原不待汤姆逊再次说话,便已端茶送客。有着八十万两银子保底,汤姆逊这条大鱼是绝跑不了的。 目送汤姆逊的背影消失,古平原这才转回屏风后面,看了一眼呆坐在椅上的李钦。 “现在你就不必再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了。” “你……”李钦“噌”地一下站起身,恨不得把古平原一把抓过来撕个粉碎,他忽然又冷静下来。 “我差点被你唬住了。你就是找到汤姆逊也没有用,我已经买到了兰雪茶和徽茶。如今胜负已分,你晚了一步。”李钦咯咯一笑,“你想让我李家赔银子,做梦去吧。” “只怕是你的黄粱美梦还没醒吧。”古平原讥讽地一笑,“你没听过‘赊三不如见二’吗,你手上除了一纸契约还有什么?你见到一两兰雪茶入了李家的仓房吗?” 这句话像一棒子敲在李钦的头上,他激灵打了一个冷战,半张着嘴望向古平原。 “你想在徽商的地盘上撒野哪有那么容易,真当这些徽商大佬都是吃素的?不怕告诉你,他们已经拿了银子,把你手上的那一纸契约买了下来,该赔多少赔给你,只不过你一两徽茶都别想买到手。” 李钦捏着那纸契约的手已经沁出了冷汗,只觉得口中又苦又涩,一颗心缩成了一团,听着古平原的话竟是不知痛痒。 “对付君子我有对付君子的办法,对付小人我有对付小人的手段。你当初能利诱理查德,让他撕毁合同,硬夺了我的洋枪,如今我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买下你的契约。钦少爷,你的梦该醒了!”古平原声音不大却是字字清晰。 李钦的脸色灰中见白,早已不是方才进入天寿园时意气风发的模样,他知道再待下去只有自取其辱,恨恨地一跺脚,转身便想离开。 “且慢。”古平原忽然放缓了语气,“汤姆逊的这笔生意我可以让给京商。” 李钦瞪着眼睛转回头:“你当我是三岁娃娃?” “我确实想把这笔生意让给京商。”古平原语气中不带丝毫火气,“我想过了,就算徽商抢了京商的合同,把兰雪茶卖给汤姆逊,也不过是让他私吞了八十万两银子。甭管这笔银子是京商的,还是徽商的,说到底儿,是大清的银子被洋商占了去。” 古平原背着手在房间里走了几步,站在李钦面前。 “兰雪茶我可以交给你,不过所赚的利润要全归徽商所有,你们从东印度公司那儿得到的五成茶叶市场份额,要分给徽商四成。这就是我的条件。” “那岂不是京商给徽商白当差!” “白当差?省下八十万两银子的赔付,又得了一成的茶叶市场份额,本来我可以连个渣都不给你们李家剩下,但我不想看着洋商占大清的便宜!”古平原愤懑地说。 “你要是同意,现在咱们就按照方才我说的那几条签一份契约。我成婚之日你送来了一对玉瓶,大概值三万多两银子,就算是咱们这笔买卖的定钱。” 古平原本以为李钦无论如何也不会拒绝如此优厚的条件,没想到他却忽然冷笑一声:“你想这么着就把那玉瓶还回来?哼,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我李钦的礼不是好拿的。告辞!” 李钦说完转身就走,倒把古平原弄得一愣,回过神来急走几步追出门去。李钦步履匆匆,等到古平原来到天寿园的大门口,李钦已经从仆人手里接过马鞭,气咻咻准备上马。 “李钦。”古平原很少直截了当地叫这个人的名字,这次却冲口而出,“你要是就这么走了,我真替李万堂感到不值。上次我在这儿对你说过,京商的银子,也是掌柜伙计一个铜子儿一个铜子儿赚回来的。八十万两啊,你只为赌一口气就不要了?那你真不配做个生意人。” 李钦勃然变色,横眉立目像斗鸡一样盯着古平原,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这辈子最不想当的就是生意人!” 古平原怔怔地望着李钦,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也别太得意了,别忘了,各路茶商还听我们李家的话,你把茶都卖给了汤姆逊,今后就别想再与天下商帮做生意,我看你是得不偿失。”李钦狠狠地唾了一口。 古平原轻轻摇头:“徽商怎么会把茶都卖给汤姆逊呢,万一将来洋人翻脸,我们在大清又没了主顾,岂不是死路一条。至于你说的各路茶商么……”他转回头看了一眼天寿园的大门口。 李钦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顿时呆若木鸡,就见从大门口一个接一个的商人鱼贯而出,正是那些本应该等在杭州的各地茶商。就见他们都阴沉着脸,用轻蔑愤怒的眼神瞪着李钦,也不过来搭话,各自坐轿骑马而去。 “这……这是……”李钦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方才没看到么,大厅里有两扇屏风。”古平原声音不大,却让李钦如坠冰窟,“是敌是友,他们方才听得很明白了,这一次恐怕是你李家要头疼了吧。” “古平原,你敢阴我!”李钦痛悔之下狂吼一声。 “我再说一遍。”古平原丝毫也没有回避李钦瞪得血红的眼珠,“对付君子我有对付君子的方法,对付小人也有对付小人的手段。” 八、谋国,才是真正的大生意 古平原返回天寿园花厅,里面聚了十几位徽商大佬,个个笑容满面,最先迎上来的却是洞庭商帮总执事陈七台。古平原着人送信请他来天寿园一晤,陈七台受了他一次偌大的好处,正想有所表示,便二话不说兼程而来。自从险些被清军连人带枪一窝端,陈七台事后反复回想,已是认定了李钦从中捣鬼,还没想出该如何报复,就在天寿园看着这么一出好戏,见古平原把李钦收拾得一败涂地,陈七台只觉得出了胸中一口恶气。 还没等他说话,古平原抢先道:“京商不肯领我的好意,陈总执事总不会不肯给面子吧。汤姆逊那五成茶叶的路子,咱们徽商与洞庭商帮对半分了如何?” 陈七台一时懵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儿,他看看古平原,又看看众位徽商,这时从人群后响起一个声音:“陈主事,你不必怀疑,这事儿古平原和我商量过,我也赞同。” 众人一闪,便见胡老太爷正站在后面,身旁还站着乔鹤年。 “原本是想和洞庭商帮还有京商三分天下,现在京商不肯,那就咱们两家做个大联号,陈主事意下如何?”胡老太爷捻髯笑问。 在此之前,古平原与胡老太爷反复议过,这一次徽商被各路茶商孤立,看起来是树大招风,实则是因为外无援手,今后要想避免此事,就不能“好饭一家吃”,将洞庭商帮乃至更多的商帮拉进徽商的生意里,彼此利益相关,休戚与共,那任谁也别想再故技重施,孤立徽商。 胡老太爷想到这儿,看了一眼古平原,心中不住嗟叹:这真是一个奇才,商界中的苏秦、张仪。徽商后继有人,自己就是现在便死,也能闭上眼了。 陈七台想不到事情会是这样,自家的碧螺春落选“十大名茶”,正是生意每况愈下之际,没想到天降横财,古平原会把这么一大笔生意拱手让出,这哪里是冤家对头,分明是洞庭商帮的贵人。 “古老弟,我从前真是误会你了,想不到你是如此一个君子,我陈七台从前得罪了。”陈七台也是直性子,拱手一揖到地,古平原连忙将他扶住。 “陈主事,怎么一家人说起两家话来了。” “说得对,从今往后,洞庭商帮和徽商就是一家人。”陈七台转而诚挚地对古平原道,“古老弟,我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你可否答应?” “陈主事请讲。” “倘不嫌弃,陈某人想和你换过庚帖,结为拜把兄弟。” “陈主事是商界翘楚,我不过区区小辈,这如何敢当?”古平原惶恐地说。 “呵呵,你当得起。”胡老太爷笑容满面,“陈主事,难得你慧眼识珍,古平原是我徽商中不世出的人才。我老了,今后抛头露面的事儿都要交给他们年轻一辈儿来做,既然徽商与洞庭商帮做了大联号,那你二人结成通家至好,更是锦上添花,今后往来彼此更是亲切。”说着冲古平原点了点头。 古平原激动不已,庄容道:“既然陈主事抬爱,那我只有恭敬不如从命。” 胡老太爷虽然没有明说,可方才一番话明明是直承今后要归隐幕后,将自己在徽商会馆的位子交给古平原,今后徽商与洞庭商帮乃至东印度公司的一切往来也都交由古平原处置。在场都是人尖子,胡老太爷如此抬举古平原,再加上他确实为徽商此番脱厄出了大力,等于是一手扭转乾坤,把徽商的面子里子都保住了,众人无不心服口服。 汪存义和宁老板带着大家纷纷上前致贺,汪存义握着古平原的胳膊,深深点头:“当初胡老太爷让你代胡家出面谈生意,我还没把你放在眼里,想不到古老弟真是英才,解了徽商大厄不说,还让徽茶起死回生卖了好价钱,我汪存义说话算数,从今往后服了你。” 宁老板与其他茶商大老板都在一旁点头称是,古平原这一次真是让他们心服口服,连带着对胡老太爷的识人眼光佩服得五体投地。 大家彼此兴高采烈地谈着今后的生意,只有侯二爷在一旁形单影只,阴着脸不出声。胡老太爷瞥了他一眼,趁大家不注意将古平原召至身边,当头一句就问道:“方才乔大人一直陪我在后院吃茶,可是我过来时也听了只言片语,那姓李的怎么说有人卖了兰雪茶给他,此话可当真?” 侯二爷乍听此问,吓得心胆俱裂,仿佛被人抽走了浑身的血液,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他恐惧地盯着古平原,不知从那张嘴里会说出什么可怕的话来。 古平原就是怕胡老太爷听见侯二私下卖茶的事儿气到了身子,这才请乔鹤年借故绊住了他。谁曾想老太爷还是听到了,他怔了一下,没事人似的笑了笑:“老太爷,您多心了,李钦不过虚张声势罢了,不信您去泰来茶庄的茶库验看一下,兰雪茶斤两不少,都在库里。” 胡老太爷看了看一旁身子微微发抖的侯二爷,心里叹了一声,嘴上道:“那就好,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汤姆逊买下徽茶,价格在古平原的力争之下比往年还要多出一成,徽商无不皆大欢喜。如此一来,军捐的事儿迎刃而解,胡老太爷与几个徽商大佬商议过后,准备给徽州知府乔鹤年做面子,酬谢他的相助之德,于是又额外多捐了二十万两银子来为官军添饷。 得此喜讯,乔鹤年要连夜赶到省城去向袁甲三禀报,古平原作为徽商的代表也与他一同前去,胡老太爷命侯二爷出府相送。 趁着乔鹤年登轿之际,古平原转身对侯二爷道:“侯世兄,老太爷他心思清明,什么事儿都心中有数,我看老人家还是很爱重你的,还望你不要辜负了他一辈子的心血。” 古平原的话说得很隐晦,点到即止,侯二爷却不领这个清,心一横索性把话说透:“我看舅舅他就是糊涂了!同样是做生意,你要和京商做联号,他就忙不迭地答应,我不过是卖些茶给李家,就要冒被徽商除名的危险。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话不能这么说。”古平原脸上平静如水,“你卖茶盯的是自家银子,我与京商做联号顾的是徽商今后的路子,所以我说老太爷心思清明,半点也不糊涂,他把事情的轻重分得很清楚。” 侯二爷一时无言以对,古平原帮他瞒着此事,按理说无论如何应该道个谢,他却十分不愿开这个口,憋了半天才吐出一句:“兰雪茶高价卖给洋商,咱们两家三七开,你这回可发了大财了!” “不,这里面还有安德海的二成,帮过我的人我绝不负他。我已经交代给账房了,要按月把银子给他汇到京城。”古平原纠正道。 侯二爷的脸色立时变了,古平原这句话太出乎他的意料了。安德海人在深宫,说句实话,古平原给他多少全凭一句话,却能如此诚信不欺,侯二爷与他打了这么长时间交道,才真真正正见识了此人的风骨,再想想舅舅堂上挂的那块“二诚堂”的匾额,一时不禁呆住了。 古平原见他无话,拱手一揖,举步便走。走了十来步,身后侯二爷忽然喊了一声:“古兄!” 古平原诧异回头,就见侯二爷脸上阵青阵白,但终于还是说出了一句话。 “后天是徽商会馆每月议事之时,还请古兄早着些到,很多事情还要请你拿主意。” 李钦心里像揣了一把火,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烧焦了,却愤恨得无处发泄。他回到徽州府城的客栈,刚一进院便发现自己的房间里亮着油灯,映出一个人影正坐在窗边。 李钦一推房门,便诧异地道:“你怎么来了?” 那人短脸狭目一字眉,穿着靛青棉布袍,腰间系一条土黄色带子,一条辫子梳得一丝不乱,显得十分精干。 他见李钦进屋,离座微微躬身:“给少爷见礼。” 来的人李钦太熟悉了,是父亲李万堂的贴身长随李安,这个李安是李万堂最为信任的家仆,论起可供机密的程度还在张广发之上。虽然是以仆人身份出入李万堂的书房,但做的事情却与师爷相仿。李钦从小上私塾,李万堂无暇顾及,都是派李安监堂,有个错处,拿过李万堂给的戒尺打手板,李安从不留情,所以李钦对张广发可以使性子摆少爷谱儿,却见了李安就心里一噤。 “是我父亲派你来的?”李钦心里直犯嘀咕,难不成李万堂得到了信儿,知道自己出师不利败在古平原手上?就是耳报神也没这么快啊,何况李安要从扬州赶到徽州,也需几日的行程。 “少爷您说笑了,当然是老爷派我来的,不然我哪有那么大胆子私自从扬州来见你。”李安说话向来滴水不漏,他又趋了趋身子,“老爷听说有洋商在杭州大肆抬价收茶,担心事情有变。恐您孤掌难鸣对付不了这帮徽商,派我来看看可有效劳之处。” 李钦深深叹了口气,回到椅上,只觉得浑身筋骨都被抽了出来,软瘫得不想说一句话:“可惜你来晚了。” 听完李钦说的前后经过,李安一时也怔住了,原想着与徽商胶着难解,李万堂担心这个儿子知进不知退,派他来就是想做个让步,好及早从茶叶生意中抽身,没想到已经弄成了个一败涂地的局面,这可怎么回话。 “你也不用替我藏着掖着,该怎么回就怎么回。”李钦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气忿忿地道。 “少爷,不是我不分上下尊卑说您。”李安一边思虑一边道,“徽州的事儿其实是十拿九稳,老爷派您来,不过是让您立这么一个大功,在京商里树起威望,这样再派您去管盐场,谁也说不出什么。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可是眼下……” “眼下十拿九稳的事儿被我办砸了,我是个饭桶窝囊废!你不就是想说这个。”李钦那脆弱的自尊心被李安两句话刺出血来,闷声吼着。 李安并不理会,自顾自往下说着:“如今老爷在扬州与官府交接盐场,那王天贵寸步不离地看着,别看是联号做生意,其实他与咱们京商是面和心不合。再说句明白话,彼此都揣着刀,只是手腕拴在一起漂在河中,暂且不能做两败俱伤的事儿罢了。还有扬州盐商,先前祖传的盐场归了官府他们也只能忍气吞声,现如今盐场发回私办,却落在京商手里,他们恨不得咬李家一块肉下来。” “他们已经出手了,而且用的是釜底抽薪的法子。如今李家已经孤注一掷,全部的银子都投到了盐场上,一个应对不慎,可就再也翻不过身来了。”李安的话如一阵从门缝里吹过来的冷风,听得李钦毛骨悚然。 “釜底抽薪?” “对。两淮七十二家盐场虽尽归我们经营,可这不是说办就能办下来的事儿,京商虽可派人管理,但是盐丁呢,没人采盐晒盐,盐场就和荒地无异。” “那、那原先的盐丁呢?” “官府管了二十多年,那些官吏本就无心经营,盐丁也因此少了许多,这一次扬州盐商存心不良,在京商还没有接手之前,就已经煽动盐丁逃跑,结果十停中去了八九停,七十二家中能如常开工的盐场还不到十家。” “没有伙计就花钱雇嘛。”李钦不以为然道。 李安望了望这个大少爷,摇摇头:“您不知道,盐丁历来就不是雇来的。而是官府对于罪余之人及其家属编为盐户,专事采盐。一旦编为盐丁,身不出产盐之区,手不离煮盐之业,终一身,终后人,如牛如马。” “我最近跟着老爷,也看了些论盐法的书。前任两江总督陶澍于盐法最精,他有一段话我记得清楚,背给少爷听听。” 说着李安仰面背诵道:“盐丁者,无月无日不在火中。最可怜者,三伏之时,前一片大灶接连而去,后一片大灶亦复如是。居其中熬盐,直如入丹灶内,炼丹换骨矣。其身为火气所逼,始或白,继而红,继而黑。皮色成铁,肉如干脯。其地罕树木,为火逼极,跳出至烈日中暂乘凉。我辈望之如焚、畏之如火者,乃彼所谓极清凉世界也……一日所得,仅十余枚铜钱而已。一家妻子衣食均需此,故所食不过芜菁、薯芋、菜根。我辈常餐之白米,彼则终岁终身、终子终孙,未尝过也……其鸠形鹄面,真同禽兽一类,故极世间贫苦之难状者,无过于盐丁也。” 李钦自幼生在富贵窝,哪里想到世间还有如此贫难度日之人,陶澍这段话描绘得如在眼前,他听得不禁呆住了。 “话说回来,要不是雇佣盐丁几无成本,贩盐又怎么会成了天下第一大利薮。眼下两淮七十二家盐场共缺盐丁七八万人,老爷一辈子没发过愁,这一次真是着急了,他动用关系,想从直隶各官厅调罪犯来,可是一时哪里凑的这么多人,再说天津长芦盐场也还指着这些罪犯充当盐丁。” 李钦吓了一跳:“要这么多人?” “当然。”李安向窗外望了望,低声道,“一同接收的还有过去扬州盐商的账本。我帮着老爷算过这笔账,真是惊人。这盐场要是干好了,每个盐丁每天能帮李家赚一两多银子。” “一人一天一两,那十万人一天就是十万两,一个月下来岂不是三百万两的纯利白银。”李钦咋舌不已。 “所以啊,都说扬州盐商富甲天下,能一夜建白塔,咱们京商也瞠乎其后,敢情是这银子来得比流水都容易。相比起来,什么茶叶,票号都不值一提了。只是苦于现在没有盐丁,说什么也没用。偏偏祸不单行,东印度公司的那纸合同也落了空,还要赔上八十万两银子,这真是雪上加霜。”李安摇了摇头,满脸都是忧色。 李钦却没注意他在说什么,背着手在屋中踱来踱去,神情苦思,久久不言。 李安知道这位少爷只是性子纨绔,论起聪明不在乃父之下,他此刻想必是有了什么主意,当下也不出声,只静静候着。 过了好半天,李钦渐渐面有得色,喃喃自语道:“一石二鸟。你想保她,我就偏让你保不成,让你知道跟我作对有什么下场!” 他瞄了一眼李安道:“八十万两银子不算什么,要是盐场全数开工,几天就赚回来了。李安,我知道你一向是我父亲的参谋智囊,有件事你帮我谋划谋划。要是做成了,这几万盐丁也就有了着落。” 这次轮到李安心中一跳,不置信地仔细打量着李钦:“少爷,我为这事儿已经忙了两个多月了,别说几万,就是千八百人都不好找,这事儿连老爷都没个主意,你有把握?” 李钦嘴角牵动一下,眼里闪着鬼火一般的光芒:“有!” 古平原帮着乔鹤年解决了军饷一事,袁甲三大喜过望,不仅温言抚慰,而且听了乔鹤年讲述经过之后,视古平原为徽商的总领,在安徽当官,笼络好了徽商,这巡抚位子就坐稳了一半。于是袁甲三命令门上,今后古平原求见,可以不必经签押房,直接回禀。古平原心下大慰,如此一来不仅自家的官司几可无事,就是将来力争陈玉成投降官军,自己在袁甲三面前也好进言。 至于乔鹤年,得到的好处更多,徽商额外报效的二十万两,他只拨了十万两到军营,另有五万两秘密地交给了袁甲三的心腹师爷,剩余的银子他以帮办军务的名义给省城大小衙门发了饭食银子,按着规例,不在衙门吃饭的,可以把这笔饭食银子领走,这样一来等于通省城的官员都受了他的好处,一时口碑如潮,人人称颂。 袁甲三原本要给乔鹤年请功,但与乔鹤年在书房一番密谈之后,居然出人意料地将这一功记在了布赫藩台的头上。有人说这是乔鹤年要向布赫示好,也有人说是袁甲三趁机笼络布赫,但总之有一点毫无疑义,那就是袁甲三与布赫的这场对局,借着古、乔二人的大力相助,袁甲三已然重夺优势。 官场最势利,人人都会见风使舵,从前见袁甲三势微,都向布赫藩台那边靠,如今袁甲三要枪有枪,要饷有饷,眼看巡抚之位不可撼动,官员们又都向巡抚衙门一窝蜂地涌来。这时大家都知道乔鹤年是全省上下第一有办法的能员干吏,袁甲三的亲信,所以在乔鹤年身边也自然而然围了一群人。乔鹤年是个有心计的,暗自留心分辨哪些人有用,哪些人则只会拍马,身边渐渐也有了几个能干的手下。 古平原则一时顾不到官场变化。胡老太爷把会馆里的位置让给他,连带也是一个大大的担子压下来。古平原整日带着弟弟,会同刘黑塔和侯二爷等人,打理整个徽商的卖茶事宜,几乎忙得脚打后脑勺,一个月下来人累瘦了一圈。 好在他后顾无忧,常玉儿温柔体贴,与古平原成亲之后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古平原也很是喜爱妻子,夫妇新婚宴尔,彼此如胶似漆,敦伦和睦。古平原每次回家都能看见常玉儿与婆婆、小姑之间相处和睦,古母逢人便夸这个媳妇贤惠懂事,操持家务更是一把好手,已在憧憬着来年抱上一个白胖孙子,那就真是此生无憾了。 就连一向不大服人的古雨婷,也出人意料地对常玉儿百依百顺,凡事都搭把手帮个忙,平素更是有说有笑,简直比对古母还亲,看得古平原兄弟俩大跌眼镜。 好不容易忙完这一阵子,接下来古家还有一件大事,那就是给古母办寿。虽说不是整寿,可是算起来自从古平原离家,古母已经快十年没有给自己过生日了。眼下一切顺顺当当,一家人总算聚在一起,古平原又成了亲,三兄妹决心这一次要大大地操办一场,以慰老母多年来的苦心操持,尽心抚养。 这个话一说,常玉儿十分赞成,古母却有些不同意,她一是怕树大招风,二来这家里的钱都是古平原辛辛苦苦赚来的,她也真是舍不得就如此靡费了。 三兄妹轮番上阵地劝说也没用,最后还是常玉儿出马,一句“相公赚钱就是为了给您老人家尽孝,你要是不答应,不但可惜了他这片心,而且将来在外劳累,连个盼头都没有,岂不是心里更苦。”一句话说得古母回心转意,古平文和古雨婷更是佩服得直挑大拇指。 操办寿宴自然是长房长媳抓总,开出一张单子,古平原按图索骥,采购各种寿宴所需之物。有些东西自家的铺子里就有,有些则要向货郎订货,古平原把这件事看得很重,不愿让母亲有一丝一毫的不如意,于是派弟弟去茶园,自己整日在镇上铺子里,说是看生意,其实是等着货郎来交货,好当场验看。 等了几日,三三两两已有不少东西买了回来,古平原正在等一批上好的银丝京挂,以做寿面之用。忽听铺子外有人说道:“我说先来镇上吧,差点白跑一趟古家村。” 话音极熟,古平原抬头向外望去,正是郝师爷,边上还跟着一个陈永清。这两个人一个是古平原的旧交,另一个则是新识,却都是莫逆之交,郝师爷和陈永清彼此都是爱诙谐的人,经古平原介绍相识,如今也是好朋友。 这二人相偕而来,古平原就知道一定有事,连忙让进来奉茶请坐,几句寒暄之后,他也不多客套,直截了当地开口相问。 郝师爷与陈永清互相看看,面上忽现难色,你让我,我让你,看得古平原好生奇怪,最后还是郝师爷没办法,咳嗽一声开了口。 “古老弟,我说一件事,你可千万别着急。” “郝大哥,你就说吧,这般吞吞吐吐,我岂不更是着急。” “那好,我就说了。”郝师爷还是有些犹豫,打着纸媒点起一袋烟,呼呼吸了几大口,烟雾缭绕中开口第一句话就让古平原跳了起来。 “官军已经收复了三河镇。” “什……什么!”古平原真是大吃一惊,“我怎么不知道?” “别说你了,就连抚台袁大人事先也被蒙在鼓里。” 事情起在两日前,原本风平浪静的合肥城,半夜里却忽然响了三声震耳欲聋的炮声。袁甲三是惊弓之鸟,深恐是陈玉成再派长毛来袭,立时派出衙差打探,结果发觉居然是程学启动员了手下全数的官军,动用全部火器,夜袭三河镇,事先连个招呼都没和袁甲三打。 “程学启疯了不成!” 古平原最有把握的就是猜准了袁甲三的心理,知道他不愿意打这没有把握的一仗,宁可拖下去,最好是拖到曾国藩收复南京,到时候要么陈玉成投降朝廷,要么湘军从江苏打过来,形成合围之势,那就是有赢无输之仗。古平原几次试探,发觉袁甲三与自己的心思不谋而合,都是以拖待变,而他是一省巡抚,上马管军,下马治民,他不发话谁也不能出兵攻打长毛。 想不到程学启居然就有这么大的胆子,敢绕过巡抚直接发兵,要是打输了那非掉脑袋不可。 陈永清叹道:“我问过了,那天午后,有人给程学启的大营里送了两口棺材,他打开一看顿时怒发如狂,谁也劝不住,到底是弄出了这么一桩大事来。” “棺材,谁的棺材?” “还能有谁,说是被长毛弃尸荒野的程夫人和他的儿子。” 古平原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就难怪了。 “陈玉成莫非就这么不经打,两天就把三河镇丢了?” 眼前都是好朋友,他可以直言无忌。 “说来这还是拜你所赐。”郝师爷苦笑地摇摇头,“你那六千支洋枪和许多洋炮如今都在程学启手里,加上军饷充足,他发令时有言在先,凡是长毛的私财谁抢到了归谁所有,割一个长毛人头赏五两银子。就这么着生生把一群贪生怕死的官兵鼓动成了虎狼之师。” “那她呢?” 郝师爷知道他问的是谁,依旧摇头:“兵荒马乱,谁也不知道,不过依我想来,她必定是跟着陈玉成的中军,陈玉成队伍没散,她就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陈玉成的队伍如今在什么地方?”古平原急急问。 “唉,我们着急来镇上就是想劝你别管这档子事儿了。”陈永清从郝师爷那儿知道了古平原与“陈王妃”的纠葛,“与长毛逆属搅到一块儿还有好?” “陈老哥这话我赞成,今时不同往日,她已经嫁了人,你也娶了亲,这段过去的事儿就干脆抹了吧,你总不能一次次为她拼了命吧,别忘了你也有一堆家人指望你呢。” 古平原就觉得心里像堵了什么东西:“今天我也当着你们二位坦明我的心。你们别以为我想保白依梅,就是还想和她在一起。成婚当日,我已经和妻子赌咒发誓,今生绝了这个念头。可是就算忘了当初青梅竹马的情分,总不能把老师嘱咐我的话抛在脑后,郝大哥,我老师怎么死的你也亲眼看见了,要不是为了保住我,老人家能一头撞死吗?” 古平原一提起这件事,两眼就发红,声音也哽咽起来:“我对白家,对白依梅没什么别的想头,只想让她能平平安安过日子,甭管是布衣荆钗,还是锦衣玉食,只要能远避刀兵,得享太平,我就算把这份心尽到了,我一辈子都可以不再见她!” 一番话说得郝师爷和陈永清各自沉默,都看得出来古平原说的是实话,可就是这么一个最平常的愿望,因为白依梅身陷长毛,而且是朝廷欲得之而后快的“英王妃”,偏偏就不能实现,这也真是天意弄人。 “陈玉成是不是拉着队伍奔南京去了?”古平原再次急急发问。 “陈玉成要是个庸将,也许会不管不顾回南京。”郝师爷用桌上的茶杯摆了个地图,“他要是绕过巢湖直奔南京,就得与身后追击的程学启部一边纠缠一边行军,他带着一帮老弱妇孺,没法急行军,就只能边战边撤。浙江巡抚李鸿章是好惹的?一看这个形势必定发兵来攻陈玉成的侧翼,就算陈玉成统兵得当,勉强撤到南京附近,可是南京被江南大营围得铁桶样,里外消息隔绝,没有人接应,曾氏弟兄又深谙用兵之道,自然要派兵迎头痛击。” 郝师爷用三个茶杯摆成三角状,中间夹着一把茶壶,指了指:“后有杀红了眼的程学启,中有神速飘忽的李鸿章,前有坚如磐石的曾国藩,陈玉成天大的能耐也没用,他是多年的统兵大将,熟知兵法,所以他不会也不敢回援南京。这是乔大人与我们商议之后的见识,想来错不了。” 古平原也通兵法,细想来就知道郝师爷说得没错,赞成地点点头:“北面是直隶门户,朝廷重兵把守,他更不会往北去。如此一来那就只剩下西和南了。” “西边是寿州的苗沛霖,这个人与长毛和官军都是时敌时友,也许就落井下石砍上一刀,这么危急的时候,陈玉成不见得敢冒险往西。”陈永清沉吟道。 “这么说难道他往徽州来了?”古平原心中一动。 “恐怕是池州。虽然陈玉成用了疑兵之计,可是几万人的队伍行动起来难免有蛛丝马迹,看样子像是奔着池州去,探马这两日就有回报。乔大人说,陈玉成大概是看中了九华山的地利,想凭山据守。” 池州与徽州密迩,快马半日可到,古平原一想到白依梅可能就在不远的大山中正在挨饿受冻,立时坐立不安起来。 郝师爷看出他的心思,再次劝道:“我听乔大人说,其实袁巡抚也有招降陈玉成之意,不然你再等等,先别急往这趟浑水里趟。” “等不得,那程学启一门心思要杀陈玉成报仇,白依梅落到他手上还有个好?再说他已经把袁巡抚抛诸脑后,就算是袁甲三下令招降,他也不见得能听,将在外君命尚且不受,何况巡抚之命,他既然一不做,想必就能二不休。” “唉。”郝师爷深深叹了口气,又问道,“两军交战,双方还是解不开的血仇,你又能怎么办呢?” “我还是老办法,劝陈玉成投降朝廷,他只要直接向袁甲三投诚,就成了被收编的官军。到了那时程学启也只能罢手,他手下的营兵也不敢做出攻打官军的事儿来,那岂不是造反了。” “你试过一次了,不是没成嘛,这次就有把握?”陈永清问道。 “稍等。”古平原抽身进了内屋,不一会儿拿出一个满是尘土的布包,像是从砖缝地角刚刚挖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张纸笺。 古平原拿出其中一张,递给郝师爷:“这是当日从程学启那儿拿到的,洪秀全写给他的亲笔文书,许诺攻下合肥封他为王。” 郝师爷接过一看果然不假,这信他在程学启大营也见过:“那另一封呢?” 古平原微微一笑:“这个嘛,可费了我不少心血,足足弄了上百张,这张是最像的,其余的都烧了。” 陈永清好奇心起,略一过目便吃了一惊:“这、这也是洪秀全的亲笔信。” 古平原笑而不语。郝师爷与陈永清拿着两张文书对照,见笔迹毫无矫揉造作之感,确出自一人之手。过了许久,两人才抬起头,疑惑地看向古平原。 “你二位是整日与笔墨打交道的人,连你们都看不出,陈玉成军营里那帮老粗想必更是看不出来。” “真是你伪造的?” 古平原点了点头,徐徐说道:“程学启这封文书,我临摹了不下上千遍,又反复琢磨一遍遍试着仿出其中笔意,你们手里拿的这封是仿得最好的。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能用上,所以没写日期,补上也就是了。”忽又笑着自嘲道,“总算我在山西当铺里没白当一次朝奉。” 郝师爷与陈永清对视一眼,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许久,郝师爷才叹了口气:“看来你处心积虑已经谋划好久了,既然这样我也就不劝你了。总之一切要当心,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他们又刚打了败仗,心里正憋着一股邪火,你这一趟去,着实危险得很。” 古平原动身之前,先回了一趟家,把已经买回的办寿之物一并带回。这一次古平原是下了血本,买的都是各地特产好物,一多半是古家人从没见过的,稀罕得捧起这个,拿起那个,眼睛都放在这堆货上,就连古母都没注意大儿子眉间那隐隐的忧色。 只有常玉儿看到丈夫神思不属,心中便也带了担忧,却怕婆婆看出来,面上却不敢露出来。吃过晚饭,夫妻回房,古平原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这几天我要出趟远门,你在家照顾好娘,自己也保重身子。” 常玉儿背对着他,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你是不是不会告诉我要去哪儿?” 古平原还以一阵沉默。 “你不说,我便不问。”常玉儿回身面对着古平原,“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古平原抬眼望着妻子,这才惊讶地发现她眼中竟然蕴了泪水。 “七天之后,是娘办寿的正日子,你一定要赶回来。” 古平原一阵愧疚,轻轻把她搂在怀里,在耳边道:“你放心,我一定回来。” “袁大人,卑职有重要军情禀报。”乔鹤年步履匆匆走进巡抚衙门内堂,他已经是袁甲三的亲信,不必通禀可以直进二堂。 袁甲三知道乔鹤年为人一向沉稳,见他神情中有一丝掩不住的兴奋,知道事情必定不小,不由自主也站起身来。 “洪秀全半个月之前已经病亡了。”乔鹤年趋前说道。 “此话当真!”袁甲三大惊复又大喜,定定神问道,“此事你从何而知?” 这么重大的消息,连巡抚都无从得知,乔鹤年居然知道,袁甲三不由得怀疑起来,从前也传过几次洪秀全的死讯,这次可别又是道听途说。 “错不了。消息是从江南大营得来的,曾国藩已经用六百里加紧向朝廷出奏了,以他的老成持重,若非万无一失的把握,岂肯将此事上报朝廷。” 这么说的确没错了,洪秀全是死了。袁甲三看了一眼乔鹤年,这样机密的军情大事,他居然都能从江南大营打听出来,足见精明能干。袁甲三连日来也听人说了,乔鹤年在身边拢了一拨人,从候补官员到书办小吏,人人都有点路子,汇集到乔鹤年这儿,他又善加利用,路连路,桥通桥,如今别说在省里吃得开,就是临近几个省的衙门口,也都给这个新晋的四品道员几分面子。 “确实是个能干大事的,不过也不可不防。”袁甲三心中既赞赏又警觉。 乔鹤年便有些觉着了,忙又躬身道:“卑职知道消息,半刻也不敢耽搁,直报抚台大人,眼下通省上下,想必还没有人知道此事。” “唔。”袁甲三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双掌一击,“既然这样,程学启还去攻打陈玉成做什么,白白损耗安徽的兵力。” “大人见得是。”乔鹤年立时赞同,“依卑职所见,只要这个消息传到陈玉成的大营,他军心必溃,到时候就算他不降,他的部下也要来降。明明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再要硬拼殊为不智。” “就是这样,你去告知程学启按兵不动,同时尽快把这个消息让长毛知道。” “卑职遵命!” “不行!”乔鹤年答应声还没落地,从二堂外的台阶上传来一声猛喝,震得二堂中回声不断,把两个人同时吓了一跳。 袁甲三急抬头,就见一个高大的人影从外面疾步而进,这人身高步长,几步就到了近前,粗壮的身躯挡住了堂外的太阳,以至于一时看不清他的面目。 “你是谁?大胆,竟敢不经通禀,擅闯巡抚衙门。”袁甲三一时惊慌失措,向后退了两步,慌乱间竟想到是不是陈玉成突出奇兵攻了进来。 乔鹤年却比他冷静得多,就算是擅闯,亲兵营应该拦截厮杀,不会一丝动静都没听见就把人放进来,他眯起眼睛细一打量,第一眼就看见来人的帽子上缀着十二颗东珠。 袁甲三还在惊慌,边上的乔鹤年已经撩官服跪倒在地:“四品道衔,徽州知府乔鹤年给王爷请安。” 这才算是把袁甲三的魂儿给叫回来,他定睛一看,急忙也跪倒相迎:“安徽巡抚袁甲三参见僧格林沁王爷。” 来人正是僧王! 他二话不说,坐在厅中太师椅上,许久都没有言声。袁甲三低头跪着,就觉得心里怦怦直跳,不多时头上汗珠子落下来滴在水磨青砖上。 这位王爷是举朝出了名的难伺候,手握重兵,素来不讲道理,瞪眼就杀人,偏他还是天潢贵胄,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又在咸丰四年,京师脚下挡住了林凤翔、李开芳的北伐军,立了擎天保驾之功,越发骄矜得两眼朝天。连恭亲王都惹不起他,更别提外省的督抚了,谁见到僧格林沁王爷,都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样。 这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不是正在邻省打捻子吗?连个前路滚单都没有,忽然跑来安徽做什么?袁甲三心里直犯嘀咕,就是不敢开口问一声。 “我听人说,你想招降陈玉成,我原本还不信,方才在二堂外正好听见你的话,这才知道,敢情你真想让这个大长毛归顺朝廷。我问你,是谁给你这个权,给你这个胆子,居然敢如此轻慢军务!” 僧格林沁上来就是劈头盖脸一顿诘责,袁甲三诺诺连声,心中却不以为然。巡抚都挂着兵部侍郎衔,历来对本省军务有便宜处置之权,自从军兴以来,招降的事儿层出不穷,朝廷只有表彰的,还没听说哪家巡抚因为招降了敌军被处分问罪,敢情这位王爷是专门来找麻烦的。 僧格林沁见他不言声,鼻子哼了一声:“你不服气是不是?陈玉成真要降了朝廷,军机处那几个混账,就能撺掇太后和皇上封他一个爵位。将来朝廷有什么大典仪式,这杀了官军无数的长毛就要和本王站在一列共同观礼,而你们这些朝廷命官还要位列其后,这不是岂有此理吗?” 僧格林沁这话听起来像是冠冕堂皇,实则他心中另有打算。就在十几日前,他的军营里来了一名京商的年轻东家,说是打安徽来,见袁甲三处置军务乖张,有意放纵朝廷大敌,特来向王爷禀报。 僧王最近倚重在陕西相识,于近日来投的谋士苏紫轩,一来这苏紫轩有蒙古血统,二来此人计谋百出,往往料敌机先。僧王在山东所剿的“捻子”,与蒙古骑兵一样,全仗马队奔驰,往往一昼夜能奔袭千里,隔省突击。所以剿捻的第一要务是判断其行踪,自从苏紫轩来到僧王大营,只凭一张地图和几个探报,就能断出捻子下一次攻打的目标,以至于僧王以逸待劳,很是打了几个漂亮的胜仗。不出两个月,苏紫轩就已经成为僧格林沁不可稍离的参谋,如今这件事,僧王也问了他的意见,苏紫轩见识高人一等,为他分析眼下形势,结论如下— 曾氏弟兄眼看要破天京,立下不世奇功,而左宗棠与李鸿章已然收复闽浙,麾下将领如云,兵强马壮,自从国朝建立以来,汉人头一次掌了这么大的军权,倘若袁甲三再招降或是击溃了陈玉成,那么汉人的声势就再也无法压制,对于满蒙贵族而言,这是一件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事情。 “如今有句话,说是‘满人的朝廷,汉人的江山’。王爷是朝中亲贵,满蒙第一名将,咸丰爷御赐的‘巴图鲁’,眼下能力挽狂澜的就只有您了。陈玉成是长毛的立国大将,洪秀全的左膀右臂,王爷将他一举击溃,则汉人督抚声势必然减色不少,至少无法夸耀其覆灭长毛的全功。” 苏紫轩一番话把僧格林沁说动了心,当即点起五万铁骑精兵,沿官路南下,直抵合肥。 “本王奉朝旨节制三省兵马剿捻,如今陈玉成从三河镇逃离,我担心他与捻匪兵合一处,故此请旨,连同安徽兵马一同节制,从今往后,一切关于长毛的军务都要向我请示。”僧格林沁把大手一挥,“有违令者军法处置!” “下官遵命。”袁甲三擦擦头上的汗,这才敢起身回话。 “本王第一条命令就是,决不能将洪逆酋的死讯泄露出去,不然以资敌论处!明白吗?” 袁甲三嘴上连连答应,心里其实稀里糊涂,可是有一点他懂,这个王爷千万得罪不得,河南藩台就是因为办差不力,被他当众砍了,藩台与巡抚差着不过一级而已,藩台砍得,抚台自然也砍得,自己的脖子不是铁铸的,还是少说话多从命的好。 “第二条,我的五万骑兵人吃马嚼,要派个精干的给我办粮台,此事要快。” 袁甲三登时做了难,谁敢给这魔王办粮办饷,出了丁点差错就是掉脑袋的罪。他正犹豫,忽听后面乔鹤年轻咳一声,他稍侧身看去,乔鹤年正冲自己诡秘一笑。 袁甲三恍然大悟,前几天才跟乔鹤年在书房密议之事,想不到今日便派上用场。 他精神一振,回道:“禀王爷,本省藩台布赫吏务娴熟,为人通达,刚刚为安徽驻军筹得大笔军饷,可谓是经济之才。下官已然向朝廷保举了他,也许吏部近日便另有重任,王爷既然急需人才,何不再向朝廷请旨,便将布赫调入王爷所部,军功上最易升迁,于公于私,想来他都会愿意为王爷效劳。” 见僧格林沁点头答应,袁甲三喜心翻倒,本想给布赫记个筹饷之功,将其保举到别省为官,没想到僧王这一来,竟然让自己如此痛快地甩掉了这张狗皮膏药,想到布赫得知之后那张欲哭无泪的脸,袁甲三差点笑出声来。 乔鹤年更是心中暗喜,当初布赫使计,先升他的官儿,然后送他去阎敬铭那儿领死,乔鹤年记在心里,于是向袁甲三献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想不到朝廷还没下旨,僧王先却把布赫挑了去,真是天遂人愿,这口气总算出得痛快。 见没自己什么事了,乔鹤年告退而出。到了二堂外面,向仪门走去的时候。长随康七犹豫着问了一句。 “老爷,您看这洪秀全死了的事儿用不用派人到徽州告诉古老板。” “哦?” “上次分手之时,古老板不是特意叮嘱您,要是有事关长毛的重大军报,希望您能即刻告知。” 乔鹤年沉思了一会儿,果决地摇摇头:“不,这事儿尤其要瞒着他。我知道他想做什么,无非就还是为了那个女人。我眼下要借重他的地方很多,不能让他再与发匪搅到一起。至于那女人,最好是死在乱军之中,一了百了。” “老爷怕是多虑了,眼下陈玉成兵败如山倒,谁有那个胆子去帮长毛啊。” 乔鹤年眼睛望向徽州的方向,缓缓道:“这个人连十八反的药材都敢往肚子里吞,世上就没什么他不敢干的事儿。” “我不是清军奸细,我特来见英王,有话要和他讲。”两把雪亮锋利的钢刀架在脖子上,古平原只有这么一句话。 他为了找陈玉成的兵马,真是吃了大苦头。号称“东南第一山”的九华山有九十九座山峰,古平原从九华十景的“天台晓日”找起,几乎日夜不眠,连找了三天三夜,因为心急的缘故,中间几次差点失足跌落山涧,后来又两次遇上搜山的清军,头一次用银票打发了,第二次的士兵更加凶蛮,打算行凶抢掠,意图杀人灭口,古平原见势不妙,滚下山坡这才逃了一条性命。 他不敢再这么漫无目的地找下去,索性寻了个僻静地方静静思索陈玉成可能去的藏身之地,当想到兵法上“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古平原忽有所悟,带着几万人的兵马,无论怎么藏一定要找水源。而且水少了还不济事。 想明白这一条,古平原便向当地采药的药农打听了九华山几条主要水脉,寻迹而去,终于在碧桃涧的桃岩瀑布附近遇上了太平军。 眼下他被人押入一片连营,满目所见触目惊心。营盘中的这些长毛几乎个个身上带伤,横七竖八地躺倒一地,不住呻吟。另有大群的老弱妇孺听天由命般或坐或倚在山岩下,目光中除了惊恐便是麻木。大营的石砌火灶上正在用大锅熬着军粮,古平原被推着从旁走过,快速地看了一眼,里面哪有粮食,全都是树根草叶,还有几块不知从哪儿打来的野兽肉块,散发着腥臭的味道。 古平原一想到白依梅也在吃这样的饭菜,受着同样的苦,心中登时一酸。 “进去!”身后头扎黄巾的长毛兵往前一推,古平原这才惊觉已进了大帐。 “怎么又是你!”帐中大将黄文金一眼就认出了古平原,“好哇,上次老子想杀你,王爷却放了,这次看你往哪儿跑!”说着大踏步过来就往古平原肚腹上狠狠击了一拳。古平原猝不及防,猛地挨了一下,黄文金是个壮汉,这一拳含忿打出使了全力,古平原就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打裂开来,疼得不由自主弯腰蜷身,眼前一片模糊。 “你这清狗,还敢来做奸细,老子零碎割了你。”黄文金拔出一把长匕,却又回头看了看。 帐中无座,一块大石上铺了虎皮,上面端坐的正是英王陈玉成。他冷冷地看着古平原,此时方才徐徐开口道:“古平原,要不是王妃求情,你早已是天国的刀下鬼,我恩出格外饶你不死,你为何又找了过来。” “王爷,和他多说什么。上次的事儿就是坏在他手上,要不是他劝降程学启,如今在合肥发号施令的就是咱们了,这次又是程学启带着清妖攻下了三河,归根到底,都是这姓古的捣鬼,他是天国不共戴天的仇人,请让末将屠了他,以谢死去的弟兄。” 陈玉成没言语,用一双漆黑晶莹的眼睛静静地盯着古平原,许久才道:“你该不会是又来找她的吧。” 古平原用力摇着头,忍着痛艰难地说:“我是来找你的。” 他接着说道:“如今胜负已分,你这支军队已经走到了绝路。从古至今没听过带着一大帮老人小孩还能在深山中与官军周旋,别看你手下还有几万兵马,可是在山中打仗,人越多越难藏匿踪迹,也越没有回旋的余地。何况你内无粮饷,外无强援,这么撑下去,每打一仗就要损失一成人马,不到一个月,你手下的这些人就死光了。” “放屁!”黄文金暴怒地拎起古平原,一口唾在他脸上,帐中众将也无不怒目大骂。 只有陈玉成一言不发,眼下的情势他看得比谁都清楚,确实是已经到了绝境。如果说手下只带千余勇猛的战士,他倒是有信心出其不意杀出一条路来逃之夭夭。可是剩下的几万人怎么办,这些老人孩子该如何处置,难道就任由清妖找到他们残杀殆尽?这可都是天国的弟兄,其中有些人从金田起义就跟着洪天王,如今我要把他们抛下,怎么对得起良心,真要那样,还不如堂堂正正带兵出山,与清妖决一死战,死也死得轰轰烈烈。 他无声地叹息着,随后道:“我知道你来做什么,你是为清妖做说客,想让我降清,告诉你,我宁死不做对不起天王的事情。” “只可惜你那位天王不这么想。”古平原说完之后,不出意料地看见陈玉成射来两道凌厉的目光。 “我身上有封信,你拿去看了就知道了。” 陈玉成让亲兵从古平原身上搜出那封信,展开一读,身子便是一颤。 “这是假的!”他抖了抖手上的信,斩钉截铁地说。 “你跟了洪秀全这么久,真的假的分不清吗?告诉你,这封文书洪秀全已经传遍了各地,但凡有太平军驻守的地方都接到了。海宁刚刚被官军收复,这就是从那儿搜出来的,由浙江巡抚李鸿章派人送来安徽,交给了袁甲三。” “那怎么又落在你手里?” “其实是落在程学启手里,他是先见了这文书,料定你必无后援,这才放心攻打三河镇。我是劝降他的人,自然有些交情,趁他军务繁忙把文书偷了来。”古平原这番话早就在心里说过十几遍了,丝丝入扣,听来天衣无缝。 陈玉成被他说得犹豫起来,又仔细辨了辨文书上的字迹,喃喃道:“我不信,天王不会这样对我!我要到天京去,面见天王自明心迹。” “陈玉成!”古平原忽然大喊一声,“你别做梦了。洪秀全连杨秀清和韦昌辉都能杀,何况是你。他在文书中写得明明白白,说你违命怠令,不肯回援天京,与清妖通同一气,让出三河镇,已然背叛天国,要各地太平军见你及部下立斩不赦。就这个罪名,你辩有何用,回去也是死路一条。” 营中诸将这才听明白,原来天王文书上写的是这样的话,顿时大声喧哗起来。古平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伪造这封书信,就是从白依梅一句“除非洪天王要他降,他才会降”中得了灵感,要洪秀全命陈玉成投降那是痴人说梦,可是古平原却由此触机,反其道而行之,要陈玉成断了回援天京的念头,既然无路可走,那就只剩下投降一道了。 黄文金一蹦三尺高,眼睛瞪得比牛都大:“英王,这王八蛋说的是不是真的,难道老天王真不要咱们了?” 陈玉成就是再有决断,此时也乱了心神,看着帐中吵成一团的众将士,眼神中一片茫然。 古平原扬声道:“你看看外面那些老人孩子,还有这些跟着你出生入死的人,你难道一定要把他们推上绝路?你降了朝廷,他们自然也能跟着赦免,从今往后又是安善平民,岂不比在大山里挨饿受冻,甚至被官军斩杀强上百倍?” 黄文金久不见陈玉成答言,古平原又絮絮不休,惹得他躁怒无比,回手一推,将古平原狠狠推倒在地,大吼道:“再多嘴,老子割了你的舌头!” 古平原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喊着:“眼下胜负既分,大丈夫就应该拿得起放得下,你一人负荆请罪,能救几万条性命。陈玉成,你当真一意孤行,要他们陪着你去死吗?” “他娘的!”黄文金气极了,扑过来一举匕首就要下手。 “慢!”陈玉成忽然一摆手,黄文金扭头看向这位深得军心的主将,就听他一向激昂的声音中忽然带了疲态,“把他带下去押起来,此事我要从长计议。” “方才在大营外,逮到一个清妖的奸细。”陈玉成缓慢地说。此刻他在后帐,白依梅就坐在桌子对面,她虽然卸去了王妃的服饰,穿着普通妇人的衣服,却难掩容颜秀丽。 “哦。”白依梅只是应了一声,她从来也不过问丈夫的军事。 “这个人你也认识,就是古平原。” “他……”白依梅愕然抬头。 “很奇怪他怎么会到这儿吧。他送来了一封信,希望我看了之后能投降清妖。”说着,陈玉成把信交给妻子。 白依梅每读一行,脸色便白上一分,看过全信之后,她惊惧地望了一眼陈玉成:“清妖要杀咱们,天王也要杀咱们,那岂不是没了生路吗?” 陈玉成默然不语,过了好一阵子才道:“依梅,我要送你走很容易,可是你一走了,军心就乱了,大家都会说我处事不公,再也不会有人信我的话,听我的令,到时候这支军队就成了一盘散沙。” “王爷,你以为我是怕死吗?”白依梅打断他的话,“既然嫁给你,我生死都与你在一起。只是……”她咬了咬嘴唇,轻轻说了一句话。 陈玉成面对枪林箭雨都不曾动容的脸一下子变了颜色,又惊又喜地起身:“是吗,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不早告诉我。”说着将手伸向妻子的小腹。 白依梅羞涩地红了脸,轻声道:“哪里就摸得出来,我也是这几日才发觉。现在这时分也不敢告诉你,怕乱了你的心。” 陈玉成一下静下来,怔怔地看着妻子。 “我们两人死在一起也没什么,我只是可怜他。”白依梅将手按在丈夫的手上,两个人仿佛一起在轻抚着那个还没有知觉的孩子,“可怜他还没见过一天日头,要是就……”白依梅的泪珠止不住落了下来。 陈玉成不是个儿女情长的人,此刻却如百爪挠心,紧咬牙关,终于洒下两滴英雄泪。冰凉的泪水落在白依梅的手上,她身子一颤,抬起头望着自己的丈夫。“放心,我一定让咱们的孩子活下去!”陈玉成双目炯炯,笃定地说。 古平原只听耳边山风呼啸,蒙眼的罩布被身后人一把扯掉。他双膀依旧被缚,身子晃了晃,惊觉面对着百尺高崖,两脚距离悬崖边只有方寸之地。 他糊里糊涂随着陈玉成的军队行了两日,眼睛始终都被蒙着,也辨不清东南西北,转过身茫然地看了看四周,这才发现陈玉成带着两个亲兵,就站在自己身前不远处。 陈玉成目光中不带丝毫感情,举手向山下一指:“那里就是通往天京的官道,不管你怎么说,我都要带兵回援,哪怕天王将我处死,我也心甘情愿。” 古平原立时面色惨变,嗫嚅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深深地叹了口气:“你执意要为洪秀全尽愚忠,我也拦不了你。只是你若真爱白依梅,就放她一条生路,别让她跟你走。” “除此之外,你还想说什么?”陈玉成不动声色地问。 古平原摇摇头:“我和你本就无话可说。我不恨你,可也并不敬重你,你虽然有勇气,却不明大势,只不过是匹夫之勇罢了。” “说得痛快。”陈玉成冷哼一声,“既然无话,悬崖之下就是你的葬身之地,我看在白依梅的面上,给你留给个全尸。” 古平原盯着陈玉成良久不语,继而冷冷道:“好,我在黄泉下备一杯酒等你来喝。”说着转身便要纵身一跃。 “慢着!”陈玉成断喝一声,随即听到钢刀出鞘之声。 “刀砍坠崖都是个死,也没什么不同。”古平原索性不回头,就听刀风响过,臂膀一松,缚住自己的绳子被割断坠地。 古平原正自愕然,陈玉成已然与他并肩而立,再次抬手向山下不远处指去。 “我方才没说真话,那里是寿州。” 寿州与南京隔着安徽省城东西两立,而且是匪王苗沛霖的老巢,陈玉成带着队伍来这儿做什么?古平原疑惑地看着他。 陈玉成苦笑一声:“你说得对,我不能把这一干老兄弟往火坑里带。所以我决定降了。” 古平原乍听之下惊喜交加,刚要插言,陈玉成一摆手止住了他。 “可我不能降清妖。打了这么多年仗,手上都沾满了彼此的血,至亲好友死在清妖手中的比比皆是。我要是降了清妖,心里无论如何也过不去这个坎,对不起死去的天国弟兄,这班部下也不见得能跟从我。” 他无声地透了口气,呼吸着山间凛冽的空气,脸上现出一丝悲色。 “所以我只能降苗沛霖,我已经派人投书给他,愿意听从他的号令。至于今后他要降谁,便与我无干了。” 古平原顿时明白了,陈玉成这是行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法子,说是降苗沛霖,其实还是降清廷。因为苗沛霖早有投向朝廷之心,只是他手下人马不足,投了朝廷顶多封个三品武职,所以才迟迟不肯行动。如今并入陈玉成的几万兵马,大可与朝廷讲讲斤头,弄个一品将军来过过瘾。 “那将来呢?”古平原情不自禁地问道。 陈玉成听了,面上忽有春风拂过,脸色也柔和了下来:“等老兄弟们都有了好结果,我便解甲归田,过男耕女织的日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岂不是好?” “一家三口?”古平原一怔,随即便懂了,心中似悲似喜,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但终于还是笑着拱了拱手:“恭喜王爷。” 陈玉成也笑了,拍了拍古平原的肩膀,再没说什么,便带着两个亲兵与队伍会合去了。 山崖上只留下古平原。烈烈山风吹起他的袍角,他立在山巅许久,嘴里一直默念着陈玉成留下的那句话:“等老兄弟们有了好结果,我便解甲归田……”他注视着远方太平军的蜿蜒长队,像是要从中找出一个人,过了好一阵,他才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喃喃道:“等你有了好结果,我也可以安心了。” “再往前不远就是寿州,只怕要遇上苗沛霖的探马了。你在山窝的这小村里等,过了一日若无事,我再派人或者亲自到这儿来接你进城。” 白依梅紧紧抓住陈玉成的手,声音颤抖着:“不,要去我们一起去。就算有什么危险……” 陈玉成摇头道:“不会有事,我是谨慎一些罢了。”他伸手把古平原送来的那封文书交给白依梅,“可要是万一……你一定把孩子养大,把这封文书给他看,告诉他,他的爹爹不是贪生怕死之徒,这都是迫不得已,迫不得已……” 白依梅还没听完,已是珠泪滚滚而下,泪眼模糊中看着丈夫带了兵马离去。黄文金和三个亲兵被留下照顾白依梅。约好了次日辰时在此相候。 陈玉成为示诚意,只带了手下几员大将和几百人的亲兵进了寿州。甫一进城他先就是一怔,但见满城张灯结彩,沿街商铺都用红纸贴门,黄土垫道,宛如过年一般热闹。又见苗沛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上未着披挂,鞍桥上也没有兵刃,笑容可掬地冲着陈玉成连连拱手。 “英王爷,大驾光临敝处,鄙人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陈玉成翻身下马,单膝跪倒:“败军之将怎敢当此礼节。我已在书信中说了,从今往后唯苗大哥马首是瞻,此心不诚,人神共弃。” 苗沛霖也赶紧从马上下来,一把扶起陈玉成,惶恐道:“英王爷,您是天国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我哪敢在你面前托大。你肯来寿州,就是给我苗某面子,今后寿州人马皆是你的麾下,我苗某人俯首听命。” “这万万不可。”陈玉成连连摇手,“从前种种再也休提,我如今就是苗大哥的马前卒而已,若不答应,我便将这几万人托付于你,自己一走了之的好。” “这话不急,今后都是兄弟,亲如一家人,谁听谁的还不一样,我们慢慢再商量。英王爷远来辛苦,我已经在聚义厅大排筵宴,专为你接风。”苗沛霖伸手抓住马缰绳,竟是为陈玉成牵马坠镫。 陈玉成哪肯,百般推辞,最后苗沛霖甩开缰绳,哈哈一笑:“我这寿州也不大,既然如此,咱们兄弟把臂而行。”说着挽起陈玉成,并肩向寿州城里走去。 二人沿路走来,街边百姓多有向苗沛霖鞠躬请安者,苗沛霖则一一大声介绍,告诉百姓们自己身边的便是太平天国英雄了得的英王陈玉成。陈玉成原听人说,苗沛霖阴鹜狡诈,诡计多端,想不到却是极其豪爽的性子,看来人言不可轻信。他悬着的一颗心也慢慢放下了。 苗沛霖的聚义厅设在城中一座小山丘上,里面早已是灯火通明,烛光满照。“义结同心”金晃晃的四个大字挂在中堂,左边刀山,右边剑海,都已蒙了红布,一面悬旗扬在交椅之后,上书斗大的“义”字。 苗沛霖手下众头领足有一百多人,一见首领与陈玉成相偕而来,都离座请安。苗沛霖大声招呼着,与陈玉成来到众人面前,请陈玉成坐第一桌的首席。 陈玉成谦辞不受,苗沛霖冲着自己弟兄道:“各位兄弟,今天是咱们寿州的大日子,英王陛下来了,从今往后寿州就有了主心骨,今后大家都要听英王的话,如果哪个敢不从,休怪苗某人心狠刀快。” 陈玉成赶紧站前一步,双手抱拳,正色道:“各位,苗头领这话说得差了,远来是客岂能以客压主,能得苗头领和各位大度接纳,陈某已然感激不尽,安敢窥首领之座,今后我陈玉成愿保苗头领,只愿大家安心相处,能善待我这帮弟兄,便于心足矣。” 他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在场众人无不动容,苗沛霖低头沉思片刻,笑道:“我还是那句话,大家既然是兄弟,那就无事不可商量,也无所谓谁先谁后,此事我们慢慢再议不迟。来人,摆酒!” 随着一声令下,聚义厅里顿时热闹起来,大坛酒,大碗肉,各种菜色流水不断线地摆上来,寿州城里最有名的几个妓院的红牌子姑娘都被叫了来,席间痴言浪语,媚态百出,引得众人哈哈狂笑,推杯换盏划拳斗拇,宛如群魔乱舞。 陈玉成一向军纪严明,平素别说飞笺召妓,就是饮酒作乐也要吃军法,如今置身群匪中,自然是看不惯这一套,又见自己的十几个心腹大将被几个衣衫轻薄的女子围着劝酒,有人面露厌恶之色,有人却也带了纸醉金迷之态,心中不觉谓然一叹。 事到如今,陈玉成索性什么都不去想,干脆谋得一醉,酒入愁肠最易醺然,不过半个时辰,陈玉成就已经觉得酒意上头,眼神迷离起来。 就在此时,苗沛霖在陈玉成耳边道:“英王爷请随我来,有事情与你商议。” 陈玉成也不暇细思,就觉得苗沛霖拽着自己的胳膊往后厅走去,有几个部下看见了想跟着,却被一群人拦着敬酒,哪里过得来。 陈玉成脚步踉跄,随着苗沛霖经过一处院落,来到后堂。他进了屋中尚未站稳,就听苗沛霖笑道:“英王爷,今天寿州也不知冒了什么地气,接连有贵客到,来,我给你介绍一位好朋友。” 陈玉成只觉眼前忽然一暗,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椅中起身,遮住了背后的烛光,随着沉重的脚步声,这人已经来到面前。 陈玉成强打精神,聚拢目力望去,只见到一双鹰隼般的厉目正牢牢盯着自己。苗沛霖在旁道:“英王爷,巧得很,你面前也是位王爷,这是大清的铁帽子王,僧格林沁王爷。” 这话一入耳,陈玉成如同一脚蹬空,坠入无底深渊,心像被巨掌死死攥住一样,他不置信地看了一眼苗沛霖,下意识地去拔腰袢的佩刀,却惊觉苗沛霖的手还拽着自己的胳膊。 就这一错愕间,陈玉成忽然觉得身子猛一抽搐,肚腹间随即传来一阵剧痛,像是有把烧红的铁锤重重击在身上。 苗沛霖这才松了手,推开两步,望着陈玉成惊怒的眼睛轻声道:“你这个王爷是落了架的凤凰不如鸡,僧王才是真贵人,不拿你的血来染,我哪里戴得上王爷许下的红顶子。” 说时迟那时快,苗沛霖话音还未落,陈玉成只听得身后急促的弓弦声响,两支狼牙利箭已经从左右两侧穿肩而过,箭上系着绳子,有力士将绳子甩过房梁,用力拉扯着,陈玉成就觉得身子好像被劈开两半,人已经被扯到了半空中,大摊的血洒落在一大毡雪白的羊毛毯上,直是触目惊心。 陈玉成垂下头,目光下落这才看到,自己的腹间插着一根钩镰枪,二寸长的枪头已经全都攮了进去。 僧格林沁见陈玉成疼得浑身颤抖,却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心知他是为了保全在外面的那些部下,如果他喊了出来,那些部下自然要反抗,最后自然也难免一死。 果然,陈玉成开口只说了一句话:“杀我一个,饶他们一条命。” 僧格林沁心中一动,他杀陈玉成,是为了抢在汉人督抚之前立一大功,可是同为带兵之人,眼前这人尽管英雄末路却还惦记着一干部将,僧格林沁不由得起了爱才之心。 他这边一沉吟,就已有人看出了他的心思,苏紫轩从后面无声无息走了两步,来到僧王身边,提醒道:“王爷,您可还记得国朝之初的闯逆李自成。” 李自成天下闻名,别看二百年过去,依然是众口相传的人物,僧格林沁当然知道,却不明白苏紫轩此时提起的用意。 “那李自成与明军大战于车厢峡,被围困得眼看就要束手就擒。他假意投降,一出车厢峡立时又反。有人说明亡于流寇,有人说明亡于八旗,要我说明朝就断送在那个受降的总兵手里。”苏紫轩说完这句,便紧紧闭上了嘴,她知道,就这一句话分量已经够了。 果然,僧格林沁目中凶光大作,他冲着苗沛霖点点头,苗沛霖疾步而出,不一会儿工夫就听到前厅惨呼声不绝于耳。 陈玉成闭上双眼,又猛地张开,用尽全身力气狂吼一声:“僧格林沁!” 僧王不言声地看了身边的悍将铁哈齐一眼。铁哈齐拎着一把长柄马刀,狞笑着大步走来。他生性残忍,先握住那杆钩镰枪的枪杆,在陈玉成肚子里搅了搅,随后猛地一抽,厅中的血腥气骤然加倍,陈玉成的肠子被倒钩扯出四五尺长,铁哈齐每一扽那枪,陈玉成疼痛得如同五脏六腑放在沸腾的热油里烹,却依旧强忍着,他知道自己已经难免一死,但是死前决不在仇人面前示弱。 铁哈齐将陈玉成的肠子尽数扯了出来,这才哈哈一笑,举起手中马刀,手起刀落,将陈玉成的人头砍下。 苗沛霖正回来复命,冷不防从房中滚出一颗人头,他看着陈玉成怒目圆睁的双眼,啐了一口,抬脚将那人头踢回房中,正落在一堆血肉模糊的盘肠上。 苏紫轩身后的四喜已经忍了半天了,这时候终于张口吐了出来。苏紫轩拍了拍她的肩膀:“屋里味道真是难闻,我们出去走走。” 僧格林沁回头对角落里一直一言不发的年轻人道:“本王说话算数,陈玉成的那几万手下,明日就用铁环穿了琵琶骨,十人一队以铁链系之,发遣到两淮盐场,做苦工赎罪。” “多谢王爷厚赐!”那年轻人立时跪倒称谢,起身后又躬身道,“尚有一事禀明王爷,这些人中有些受了重伤,与其浪费医药,不如请王爷就地处置。” “唔……铁哈齐,让没受伤的俘虏就地挖个坑,把那些受伤的一并埋了!” “末将遵令!” 这时苏紫轩主仆已经走到了院中,却还是清晰地听见了房中的对答。四喜浑身发抖,悄声说:“想不到那个李家少爷竟然这么狠毒。” “人长大了,总是要变的,不是变成山中猛虎,就是变成林间毒蛇。”苏紫轩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小姐,你怎么了。”四喜很少见苏紫轩叹气。 “陈玉成确是一员大将,如果生在秦汉或是三国,功业不会在韩信或张辽之下,可惜了。”苏紫轩淡淡地说。 “那小姐你还……” “我还一定要置他于死地,是吗?”苏紫轩漠然一笑,回头瞥了一眼那越来越远却依旧亮如白昼的聚义厅,“要让僧格林沁下地狱,就不能容陈玉成做他的手下。你看着吧,捻子原本只求避过僧格林沁的锋芒,可是这一次不同了,张宗禹、张乐行、赖文光还有任柱他们知道僧格林沁杀了英王,惊怒之下,非誓死为陈玉成报仇不可。” 四喜听着苏紫轩不动声色地布着以万千人命做赌注的局,不由得呻吟一声:“小姐,我的头好疼啊。” “今夜这座城里四处都是冤魂,还是走得远一些吧。满城都是血腥,去山中透透气也好。”苏紫轩命四喜牵过两匹马,辨了辨方向,两骑向南方山岭而去。 黄文金性子急躁,等不到第二日,夜里就派出三个亲兵去打探消息,却是久久不归。这下子不但黄文金,连白依梅都坐立不安起来,不时起身走出屋外向寿州的方向望着。 屋外已飘起丝丝细雨,山里凉风一卷,直是沁凉入骨。黄文金知道王妃如今已有身孕,怕冻坏了身子,再三请白依梅入屋中等候,怎奈她却执意不肯,黄文金无奈,只得向老农借了一把油纸伞,自己淋着雨,在王妃身边为她打伞。 又等了足足一个时辰,眼看天边露出鱼肚白,那三个亲兵才打马归来。不等黄文金开口,白依梅已然急急问道:“王爷怎样了。” “王妃请放心,一切都平安无事。我们在城外遇上了王爷,他亲自来接您了,因为车辇行慢。要我们先回来报信儿。请王妃动身吧,迎上几里就能相遇了。”其中一个叫潘卞的亲兵回道。 “好,黄军帅,我们走吧。”白依梅这才放下心来。 黄文金护在白依梅左右,沿着山间蜿蜒小路行出二里地,走在前面的亲兵潘卞忽然往山路回折的尽头一指:“那不是王爷到了嘛。” 此时正是晨间,山中薄雾如纱,黄文金凝目望去,却看不到有人马的影子。正探头间,忽听身后极近处响起一道急促的刀风,他下意识地侧头一避,原本砍向脖颈的长刀落在颈肩之间,刀身一半嵌了进去,鲜血一下子喷涌而出。 陡然间变起仓促,黄文金久历战阵,虽然骤然遇袭,发觉敌人来自身后,下意识地一踹蹬,战马往前一蹿,想要冲出个回旋的余地。 谁知道战马向前,一把刀却无声无息地从对面刺了过来,黄文金眼睁睁看着这把刀扎入自己的腰腹,借着战马前冲的力量,从前至后透了出去。 这两处都是极重的伤,黄文金再骁勇毕竟也是凡人,耳边听到白依梅失声惊呼,身不由己晃了晃,“咕咚”栽落马下。 他瞪大眼睛望去,就见那三个亲兵面带狰狞,手里握着兵刃,站在面前。 “你们……”黄文金抬手指着潘卞,刚怒喝半声,潘卞把脸一沉,扬起手中刀猛力一挥,血光暴现,将黄文金的手砍了下来。 黄文金惨叫一声,潘卞用脚踏住他,将滴血的刀尖指在他的咽喉,嘴角扬起不屑地道:“这回不说‘你们’了?哼,实话告诉你,‘你们’已经完了,苗沛霖与僧格林沁早有勾结,昨晚咱们几个在寿州城外听了一晚上的鬼哭狼嚎。陈玉成八成是已经被人宰了,他自己送上门,如今全军覆没也怪不得别人。” “什么?!”身后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呼。 潘卞转回头,向左右两个同伴使了个眼色,几个人慢慢向白依梅逼过去。 “王妃娘娘,小的们得罪了。”潘卞皮笑肉不笑地道。 “你、你们……竟敢背叛王爷。”白依梅咬着牙,含泪望向目光已然涣散的黄文金,又痛恨地看着面前这几个叛逆。 潘卞阴阴一笑:“王爷?那是天国封的,如今陈玉成叛了天国,哪里还有什么王爷?咱们弟兄商量过了,投朝廷是死路一条,跟着天国也没什么好下场,不如做个富家翁,倒还逍遥自在。” 另一个亲兵道:“昨天我亲眼看见,陈玉成交给你一个信封,里面是银票吧,乖乖交出来,可以饶你一条命。” 白依梅下意识地摸了摸腰袢的荷包,潘卞冷不防伸手一把抢去,扯开荷包从中拿出那信封便要拆开。白依梅也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狠命一推将潘卞推倒在地,自己抢了那封信性命似的护在胸前。 几个亲兵虎狼一样上来抢,白依梅死也不肯松手,拉扯间衣衫被撕开一条口子,露出雪白的肌肤。潘卞眼中露出淫邪之色:“都说你比洪天王的妹子洪宣娇还漂亮,想必床上功夫也是极好的,不然为什么别的王爷三妻四妾,陈玉成却只娶你这一个老婆,今天咱们几个也来尝尝王妃的滋味。” 他一声令下,两个帮凶死死按住白依梅,潘卞下了狠手,没一会儿工夫将白依梅身上的衣服撕得条絮破碎,身上大片的肌肤裸露在外。 黄文金已是有出气没进气,眼角瞥见这一幕,目眦欲裂,猛然虎吼一声,用剩下的那只左手拔下嵌在脖颈的钢刀,一把掷了过去,只可惜他已然脱了力,那刀只掷出一丈远便落在地上,连潘卞的一根毛都没碰到。 正在动手的几人吃了一惊,再看到黄文金已然歪头不语,潘卞恶狠狠地掐住白依梅的脖子:“你再挣扎也没用,那头死老虎救不了你,谁也救不了你。” 白依梅被他掐得喘不上气,想到肚子里的孩子,想到陈玉成临别之际那句“你一定要把孩子养大。”她的眼角滚出两滴豆大的泪珠,放弃了挣扎,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任由潘卞施为。 潘卞得意地一笑,双手揪住白依梅的衣领,使力两边一分,白依梅晶莹洁白的身体便彻底露在这几个男人眼前,他们不约而同地咽了一口唾沫,眼里放出光来。潘卞伸出手去用力捏着,揉搓着,看着白依梅的肌肤上现出红红的指印,他心里感到极度的兴奋:这可是英王妃,一天前还是自己可望而不可即的女人,如今却在身下可以为所欲为。 他只想到这里,随着一声突如其来的枪响,潘卞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便已从白依梅身上栽倒在地,胸前一朵血花扩散开来,身子扭曲了一下不动了。 另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回头一看,就见一个白衣胜雪的青年公子手里拿着一把短柄洋枪,正指向他们。 有个较为凶悍的亲兵挥刀就要往上扑,那公子冷冷地看着他,待到近前又发一枪,正中天灵盖,把脑盖子掀了半边,死尸栽倒在地。 另一人吓呆了,动也不敢动,等到那公子带着小厮走到面前,这才磕头如捣蒜地祈命。 苏紫轩和四喜在山间找了处背风的地方,大氅铺地赏了一晚冷月,天明鸡鸣本待回城,却不防遇上这等事。苏紫轩最厌恶男人以力欺负女人,她这小巧精致的洋枪是自从京城逃出醇亲王府后,便重金从宫里太监那儿买来的防身利器,外国巧手匠人所制,打的是镀铜铁弹,可以连发六击,比起那打一发便要填一发的火枪,不知好用了多少倍。等苏紫轩问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微一皱眉,又是一枪将那亲兵打死。 这时白依梅已经顾不得衣衫褴褛,跪爬着来到黄文金面前,仔细一看才发觉,这员虎将已经双目圆睁,气绝身亡。 白依梅还在垂泪,四喜捡起地上的一份文书交给苏紫轩,苏紫轩略一过目,哑然失笑道:“原来如此,想不到陈玉成竟被这份假文书诳了,真是死得冤枉。” “你说英王他怎么了,怎么了?”白依梅忽然扭头连声问,神情有些痴狂。 “死了!先受酷刑,后被断头,死得很惨。”苏紫轩语气淡漠地说道。 “你骗我,你怎么知道的,这不可能是真的,王爷他明明说今天要来接我一起入城……”白依梅先是独自喃喃,忽然又厉吼一声,“你骗我。” “我没骗你。”苏紫轩虽然是第一次见到白依梅,可是也听过英王妃的名字,知道是太平天国里少有的美人,一见之下果然不差,她心中一动,忽然起了一个主意,“你知道我是谁吗?” 白依梅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是僧王帐下的参议,也就是他的随军师爷。”苏紫轩不意外地看到白依梅的眼里射出仇恨的目光,“我还没说完。我同时也是捻军里梁王张宗禹派到僧格林沁军中的坐探,专为取得僧格林沁的信任,刺探他的军情而来。” 四喜吃惊地捂住嘴,这个身份只有张宗禹本人和苏紫轩主仆知道,是密中之密,一旦泄露出去,苏紫轩就是有一百条命都保不住,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小姐要说予这个初次谋面的女人听。 白依梅在大变之中也听得愣住,见苏紫轩神色冷峭,不像是在开玩笑,何况也不会有人用这种事情来玩笑,她已是信了,张口问道:“王爷真的死了?” 苏紫轩点点头:“他的二十八将除了黄文金之外被全数斩杀,七万多兵卒和家属也都成了俘虏,只怕是生不如死。” 白依梅痛苦地闭上眼,许久才张开:“你怎么说那文书是假的,王爷说是真的,是洪天王的笔迹无疑。” “笔迹可以假造。”苏紫轩笑了笑,将文书交给白依梅,又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蘸着潘卞的血在地上写了一行字,“你瞧,我虽然没临摹过洪秀全的字,看上几眼也能仿个七八分,要是个聪明的读书人,学上些时日还愁不仿得天衣无缝?” 白依梅定定地看那地上的字,又望望那文书上的字,果然几可乱真。她喃喃地说:“不会的,他不会这样来骗王爷,更不会这样来骗我。” “你看清楚!”苏紫轩大声道,“看看那文书上的日期。在那之前,洪秀全已经死了,他又怎么会亲笔写下文书声讨陈玉成呢?” “死了?”白依梅惊得一悸,瞠目结舌地望着苏紫轩。 “对,我从捻军和僧格林沁那里分别得知,洪秀全已于半个月之前病亡于南京。反倒是陈玉成被驱离三河镇,孤军在外无从得知。” 白依梅半坐在地上,仰头呆呆地望着苏紫轩的眼睛,半晌从牙缝中迸出一个名字:“古平原!” 她疯了一样将那文书撕碎,也不顾衣不蔽体,踉踉跄跄往来时的方向走去,边走边撕心裂肺地喊着:“古平原,古平原!你在哪儿,你出来见我!” 事出突然,连苏紫轩都愣住了,四喜走到近前惶惑地问:“小姐,她喊的是不是古平原?她怎么会认识古平原呢?” 苏紫轩摇摇头:“不管怎样,这个女人于我大有用处,快跟着她。” 苏紫轩与四喜只撵出不远,四喜眼尖,向前遥遥一指:“小姐,你看!” 苏紫轩凝目望去,错愕道:“那是……古平原?” 苏紫轩看的不错,前面与白依梅面对面站着的正是古平原。他自从被陈玉成释放,心中还是放心不下,反正不远,便决定一路跟过去,看见白依梅进了寿州,便彻底了了心事。陈玉成将白依梅留在村中,古平原也在村外徘徊一夜。他一时想与白依梅见上一面,一时又想起那句终身不见的话,反复再三终于没有露面。等到天明之时,他眼看着亲兵引着白依梅往寿州去,便决定不再跟去。古平原坐在她昨夜暂居的那座草屋前,慢慢平复着心绪,告诉自己这已是最好的结局,自己没有辜负对老师的承诺,白依梅也有了好的归宿,从此之后彼此安心,他渐渐地微笑了起来,站起身吁了口气:“总算老天爷保佑。” 古平原刚想转身离去,耳边忽然隐约听见前面有人在厉声叫着自己的名字,他的心不由自主地一缩,起初还以为是错觉,可是不一会儿那声音竟已清晰可闻,而且他听出来了。 是白依梅! 古平原快步上前,就在山坳处遇上了白依梅,一见面便惊得目瞪口呆。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古平原急急问,白依梅钗横发乱,身上满是血迹泥印,身上衣服几乎被撕碎,特别是她那恨到极处的眼神,把古平原彻底震住了。 “怎么了?”白依梅狠狠地瞪着古平原,忽然扑过来扬手就是一巴掌,然后又是一记耳光,接二连三砸在打在古平原的脸上。 古平原被打得口角出血,可是不闪不避,他已经完全懵了,失去了一切的反应,只是怔怔地看着白依梅。 白依梅连着打了古平原十几个耳光,终于没了力气,一掌打出用力过猛,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古平原也忘了去扶,嘴里还是不停地自语着:“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告诉你吧。”从后赶来的苏紫轩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她已经什么都明白了,“苗沛霖投了僧格林沁,陈玉成已经死在他们手里,你那封伪造的文书正好成了他的催命符,把他和手下送进了鬼门关。” “你又在耍什么诡计,这不会是真的!”古平原一时难以置信,冲着苏紫轩闷声吼着。 “你看看她。”苏紫轩指了指白依梅,“陈玉成一死,他的亲兵都叛了,要不是我救下她,如今已被先奸后杀,这你还不信吗?” 古平原呆望着白依梅,眼神渐渐从迷茫变为痛苦:“依梅,我不知道会这样,我真的没想到,我只是……” “你没想到?”白依梅打断他的话,语气如腊月冰雪寒彻入骨,“爹在世时,说你是他见过最聪明的弟子,你会有什么事情想不到?你根本就是设局来杀他,你是想杀了王爷,然后就能得到我,对不对?” 古平原像被人在心口重重捣了一拳,身子晃了两晃,垂下头痛苦地闭上眼。白依梅如此误解,又提到恩师,他真是心如刀绞,恨不得一死以明心迹。 “古平原。”白依梅一声唤,古平原抬起头,却惊得呆了,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白依梅脱去了身上本已不能蔽体的衣物,像个初生婴儿般不着寸缕地站在古平原面前,丝毫也不回避古平原的目光。 “你费了这么多心思,动了这许多手脚,不就是为了我吗?你要什么,我全都给你。我只求你去一趟寿州,王爷但有一线生机,求你把他救下来,哪怕是要我当牛做马我也愿意。”白依梅的眼神里带了一丝癫狂之意。 古平原怔怔地望着她的眼睛,两人的目中都满是绝望,就这样一眨不眨地对视着。 古平原忽然想起当年与白依梅谈笑交谈,互赠表记,昨夜不眠时还觉得那些事恍如昨日,可是现在却觉得像是隔了一辈子。他长长地叹息一声,仿佛要将心中的郁郁之气一吐而尽,他抬头看了看天,想着方才还在谢谢老天爷保佑,嘴里像嚼了黄连一样又苦又涩。 他看着眼前青梅竹马的女人,万般怜惜心疼却无可奈何,只有解下自己的长衫,走前两步轻轻地给白依梅披上,白依梅动也不动,仿佛浑然不觉。古平原刚要退开,忽然心口一疼,他一低头,看见白依梅手中的那枚曾经断成两截,又用黄金镶续上的白玉簪子已经深深插进了自己的胸口。 “古平原,你好啊。”白依梅眼中如同喷出火来,下唇咬得血肉模糊,“你骗我丈夫,你骗他自投罗网,你骗他自己把人头送到清妖的刀口!你骗他去死!!!” 白依梅悲愤交加地喊着。 古平原惊怔地望着白依梅,他本就心力交瘁,迭遭大变之际再受了这一记重击,终于支撑不住,踉跄退后两步,背靠一根老树干,慢慢滑倒坐在地上,谁也没想到白依梅会突施辣手,苏紫轩吃了一惊,忙命四喜过去将白依梅扶开。 古平原就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一颗心突突地跳,仿佛像被重锤擂着,眼前视野难辨,却还是勉力大张着眼睛,寻找着白依梅。 好半天他才缓过一口气,视线逐渐清晰起来,这才看到白依梅就站在不远处,脸上一片漠然,听着苏紫轩的话。 古平原想要听清,却只听到苏紫轩说了句:“既然这样,我也给你一句准话,时间我不敢保,但早晚有一天让你如愿以偿。” 白依梅木然地点了点头,苏紫轩吩咐一句:“四喜,把你的马让给她骑,先带她回我住处。我……留下来一会儿。” 四喜答应一声,扶着白依梅上马,手牵缰绳向前走着,毕竟不放心回头望一望,不禁暗自骇然。 就见苏紫轩蹲伏下身子,将她的月白绸实地缎袍的衣角用短刀割开,一点点为古平原擦拭着血迹。 四喜跟了苏紫轩这么久,深知小姐洁癖,从不碰污垢之物,住在客栈里哪怕一宿,若要沐浴,连浴桶在内都买的全新东西。这么个连马蹄踩上脏东西都直皱眉的洁净人儿,如今居然不避腌臜,为古平原清理伤口。四喜呆了好一阵儿才回过神,心里若明若暗地觉出了小姐前些日子远赴徽州给古家送银票的心思,吐了吐舌头,这才牵马而去。 古平原一直眨也不眨地望着白依梅的背影,她却再也没有回头,古平原双手紧紧攥着,身体在不由自主地发着抖,痛苦、灰心、悔恨交织在一起,他恨不得就和身后这棵老树化为一体,虽然无知无觉,却也好过要受这般折磨。 “你忍着点。”苏紫轩一声低唤,古平原这才发觉她在自己身边,随即胸口猛地一痛,玉簪被苏紫轩拔除,血溅到两个人的衣服上。 苏紫轩用早就准备好的棉袍里子为古平原止血,再割了布条将伤口缠住。古平原想到男女有别,本不让她动手,苏紫轩却一声也不言语,只是像没听到古平原的话一样,一边为他包扎,一边面无表情地说:“最毒妇人心,你可算是领教了吧。你心里都是她,她却恨不得把你的心剜出来。幸好偏了半寸,又隔着衣物,不然岂不是要了你一条命。” “我宁可把命给她,也不想看到她这样。”古平原像是在自言自语。 苏紫轩嗤地一笑:“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娶了别人?她虽然嫁了人,你也可以守身如玉地等着,或者几十年后报皇上旌表,也能立块贞节牌坊。” 古平原见她脸上露出嘲弄之色,悻悻地闭上眼,忽又睁大眼睛问道:“你和她说什么了,要带她去哪儿?” 苏紫轩笑一笑,见古平原已经止了血,便站起身来,微微皱眉地看着自己沾了血迹的衣服,却没太多想,只是抖了抖长衫,将尘土枝叶拂去。 “我要带她去见僧王。” 一句话几乎让古平原跳起来,牵动伤口疼得他紧皱眉头,双目直直地望着苏紫轩,只盼这是一句玩笑话。 然而他失望了,苏紫轩像是聊家常一样娓娓道来:“你放心,她性命无忧的。蒙古人不会对一个女人怎样,更何况是自投罗网的女人,僧王这点面子还是要的。” “她应该逃得越远越好,你怎么让她自投罗网!” “不是自投罗网,而是自荐枕席。”苏紫轩望着古平原猝然瞪大的眼睛。 “绕指柔化作杀人刀,最是无双利器,我要借来用用。”苏紫轩知道古平原不明白,接着道,“我要她主动去乞命,愿意做僧王的侍妾。蒙古人一向有夺取敌人妻子为妾的习惯,敌人越强大,夺取他的妻子便越是荣耀,我有把握让僧王笑纳这个很好的‘战利品’。” 古平原像野兽一样嘶吼一声,从地上跳了起来直扑苏紫轩,双手狠狠地箍住了她的脖颈。 苏紫轩连挣扎都没挣扎一下,只是冷冷地望着古平原,费力地吐出几个字:“她自己愿意的。” 古平原如被雷击,嗒然若丧地松开手,身子晃了两晃忽然跪在地上,一只手死命地掐着自己的脖子,将头压得低低的,无声地泪水如开了闸,将地面打湿了一片。 苏紫轩用怜悯的目光看了看他,从马上解下清水干粮,想了想干脆又将马拴在树上。 她向着寿州城的方向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对着古平原道:“自从相识以来,你做成了好几笔大生意,可你知道真正的大生意是什么吗?” 古平原抬起头,怔怔地望着面前这个始终让他看不透的女人。 “谋国!”苏紫轩轻轻却又坚定地说出两个字。 “大哥怎么还不回来?真是急煞人了。”古平文和古雨婷一遍遍到门口去看,焦躁不安地看着长街尽头,只盼能望见古平原的身影,却是一次次满脸沮丧地回来。 天色已晚,普通人家的饭时都已经过了,何况今日是古母的寿辰。白天里喜乐的拜寿之礼让整个古家村热闹了一整天,古母穿着一身苏绣的桃红袄袍,打早晨起便笑得合不拢嘴,美中不足就是大儿子出门在外,这就不仅是古母心存遗憾,连古平文和古雨婷也对大哥有些不满,什么重要的事情连一天都耽搁不得。好在常玉儿说古平原今天一定赶回来,一家人这才耐着性子等下去,谁知一等就到了日头偏西。 晚上是家宴,天南海北的珍馐美味摆了满满一大桌,院子里却只有六个人,除了古家人之外,便只有刘黑塔和闵老子被邀来做客。此刻人人心中等得发慌,特别是古母,面上的笑容早已不见,心里揪着,她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生性纯孝,不是十万火急断不会这会儿还不回来,可别是遇上什么事儿了。 只有常玉儿镇静自若,也不去门边看,甚至连望都不望一眼,只是专心侍候着婆婆,刘黑塔忍不住问她,她也只是笃定地说:“放心,平原他说今天一定赶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的。” 她这么有把握,神态丝毫不见慌乱,几个人也渐渐稳住了神。古母对这个大儿媳如今是疼爱中加着倚重,家事交给她几个月,事事办得有条不紊,把家里打理得焕然一新,村中人人称羡,都说古家从山西娶回的这个媳妇贤良淑德,是难得的人才。常玉儿疼惜弟妹,操劳家务,从不出半点差错,古平文与古雨婷更是对大嫂敬重有加,打心眼里佩服。 所以常玉儿说一句话,古家人都听得入耳,也听得入心,她说古平原一定会回来,古母便也回过颜色,笑着叹了口气说:“唉,生意哪有那么好做,徽商人家的孩子啊,个个苦命,不是有那么句话‘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我心疼儿子,不想让他经商,谁知最后还是走了这条路。这钱哪,赚多少是个头,差不多就得了。”说着目视常玉儿。 常玉儿一笑:“娘这话我一定给他说到,只是生意场上丝连蔓节,彼此利益相通,就算不顾自己也要顾别人,有时候实在是身不由己。” “这就是命。他那么好学问,却连个小官儿都当不上,不然岂会这么辛苦。” “娘,当官有当官的苦处,岂不闻‘官身不自由’,皇帝一声令下,派到天南海北,您老人家想念儿子又该怎么办?”常玉儿劝道。 “还是你这孩子会说话。”古母被她说得一笑。 “这菜都凉了,古大哥怎么还不回来?”刘黑塔眼睁睁看着一桌子的美食不能动箸,肚子叽里咕噜直叫唤,不自觉就冒出一句,让在座人都敛了笑容。 常玉儿好不容易逗得古母分神,却被刘黑塔给搅了,气得趁人不注意,狠狠剜了他一眼。 正在这时,寂静的街上响起了马蹄声,古雨婷第一个就叫出来:“大哥回来了!”古平文却比她快一步,上前拉开院门,探头一望也是欢喜地喊了出来:“是大哥。” 院子里的人顿时放下心来,古母脸上也重又泛起笑容。 等把古平原接进来,闵老子笑道:“令堂的寿席你也来迟,不可不罚。来来来,先满饮上一杯。” 古平原笑容满面,对古母道:“有个外地商人缠夹不清,儿子被他拖到现在才回来,让母亲久等了,实在是不孝。” “什么久等不久等,回来就好。”古母一颗心放下,容颜霁和地笑道。 古平原在寿州城外受了伤,他知道,如今白依梅只怕最恨的就是自己,她是为了刺虎而舍身饲虎,就算是自己硬闯寿州城也没用,谈不到一个“救”字,根本就是无能为力。他无可奈何之际,想到母亲的寿宴,掐指算了算日子悚然而惊,急忙骑上苏紫轩留给他的马赶了回来。 好在那马神骏,古平原赶到潜口镇上才是当日中午,他身上不仅有伤,还沾着不少血迹,长衫也给了白依梅,自然不能就这么回家惊吓母亲。于是重又置办衣服,找跌打郎中上了金创药,这才骑马返回古家村,一番折腾延误时辰,所以直到黄昏之后才到了家中。 别看他笑容满面,实则是强打精神,胸口的伤再加上一肚子沮丧,不过是强颜欢笑罢了。 家门长子回来,大家重新入席,常玉儿坐在古母身边,不停地为她伸筷子夹着远一点的菜,古母目中满是笑意:“你这孩子,我年纪大了胃气弱,吃不下这么多。” “一样尝一点也好。这湖北神农架的燕耳最是补气益寿,娘你一定要多吃几块。”常玉儿也笑着回道。 “好、好。”古母看着一大家子都聚齐了,回想起往日的那些风风雨雨,感慨之下更是珍惜,不住地点着头。 酒过三巡,古平原忽然觉得身旁的二弟用胳膊肘碰了碰自己。古平文低声道:“大哥,你该和嫂子去敬酒的,然后我和雨婷才好去。” 古平原心神不宁,只顾呆坐,竟然把敬酒祝寿这事儿给忘了,他暗骂自己一声糊涂。冲着常玉儿点头示意,两人一起来到古母身前。 二人各捧酒杯,来到古母面前,双双跪倒在地:“请娘先宽饮一杯,儿子还有祝寿词献上。”古平原笑道。 古母喝的是果儿酒,入口极绵,一杯喝下笑眯眯地看着儿子儿媳:“还有祝寿词么,那为娘一定好好听听。” 古平原曼声吟哦道:“王母长生,福海寿山,北堂萱茂,慈竹风和,星辉宝婺,萱庭集庆,蟠桃献颂,璇阁长春,眉寿颜堂,萱花挺秀,婺宿腾辉……瑶池仙子,福寿双全。”吟罢,他举杯一饮而尽,常玉儿也随着喝干了杯中酒。 “好、好。”古母高兴得直拭眼泪,“儿啊,你这些善颂善祷的词儿都是好的,为娘听着心里别提多煲贴。做娘的看着你们在眼前,比吃什么山珍美味都高兴,天大的福也比不上你们个个平安,我瞧着欢喜。”她犹豫了一下道,“要说为娘还有什么心愿,那就是最好明年今日,你们能抱一个小人儿一起来给我祝寿,那就尽善尽美了。” 一语既出,常玉儿脸颊飞红,忙不迭地偏过头去,古雨婷手捂着嘴吃吃直笑,别人都是想笑而不敢放声。古平原想想这话不好接,只好含笑点了点头。 就在起身之际,古平原才觉出方才这一跪拜又扯开了胸前的伤口,加上他昼夜未眠,不由得一阵眩晕,幸好常玉儿在身边,他一把拉住了妻子的手,这才没一头栽倒在地。 常玉儿吓了一大跳,就觉得丈夫的手又湿又冷,再一看他嘴角牵动,显然是在忍着痛苦。她正要开口问,古平原马上用眼神制止了她,常玉儿也立时惊觉寿宴上不能扫了古母的兴,只得暗暗扶着古平原回到座位上,这一次她没有再坐到古母身边,而是陪在了丈夫身旁。 幸好接下来古雨婷去祝寿,一篇祝寿词儿故意念得上下不搭,又冲母亲讨赏钱,逗得古母哈哈大笑,旁人也就没留神古平原神色有异。 不知道自然没什么好担心,可是常玉儿在古平原身边却是心惊不已,只觉得丈夫的脸色越来越灰白,身子不自主地发着抖,虚弱地慢慢倚着自己。 常玉儿情知有事,正在惶急得无计可施之时,门外忽又响起一阵爆豆般的马蹄声,就听有人沿街一路大喊:“给古老太太祝寿,祝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一边喊叫还一边敲着一面大铜锣,咣咣作响,声传十里。 此时已经夜深,山中人家睡得早,颇有些人已经卧下,这大铜锣的声音于古家村万籁寂静时,不亚于雷鸣炮响。古家这些人无不变色,这早晚不会再有人来贺寿,就是贺寿也不是这个贺法。 到底是谁? 常玉儿见丈夫要勉力起身,轻轻一扯他的袖子,没让古平原动。她冲着刘黑塔叫了一声:“大哥,你快去看看怎么回事儿。” “好嘞。”刘黑塔最好事儿,巴不得这一声,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院门口,一把拽开大门,正好那匹马沿街飞奔而来,刘黑塔一步跨出去,他身高臂长,伸手一拦,那马乍然受惊,一个蹶子差点把马上的人掀下来。 那人一身灰衣短打,足蹬千层底的棉靴,长得黑黑瘦瘦,见拦马的是个黑大个子,身子如半截铁塔般高,也不敢招惹,就在马上拱拱手:“这位大爷,打听个道,请问古平原古大爷家在何处?” 这时古家周边的街坊邻里早就被吵醒了,不少人跑出来看稀罕,就有人插嘴道:“这就是古平原家。” “是吗。”那人眼前一亮,立时满面堆欢翻身下马,对着刘黑塔直作揖,“那您就是古大爷?” 刘黑塔皱皱眉,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来惹是生非,一时摸不透路数,不答反问:“我说你这人,哪有大半夜的敲锣打鼓来贺寿的,是不是失心疯了。” “大爷恕罪。”那人一点不生气,反倒笑嘻嘻道,“小人是府城信局的信客,前两天有人找到我,给了五十两银子,专门指定这个时候来给古老太太贺寿,讲明进了古家村就要敲锣,喊得越大声越好。这五十两银子抵得过小人半年的营生,可不是人家怎么吩咐咱们就怎么办嘛。” “哦?”这倒真是咄咄怪事,斗米三钱,五十两银子买米可以供五口之家吃上整整一年,只送个信儿就肯给这么多银子,谁有这么大的手面?围拢过来的古家村人都是啧啧称奇。 这时古雨婷也赶了过来,就站在刘黑塔身边,见他直挠头,便代他问道:“是什么人出手这么大方?” “小人不知。”那信客满脸赔笑,“是个不知哪儿来的穷汉来传的话递的银子,据小人看,他也是拿了别人的钱帮着跑个腿。” 这就问不出了。古雨婷道:“那你话传到了,锣也敲了,还有什么事?” 信客从怀中拿出一份打着火漆的信:“还要将这封信送给古老太太。” “那好办,你给我就行,我去拿给我娘。”说着古雨婷就要伸手取信。 信客把手一缩:“原来是古小姐。不怕您怪罪,这信我必须亲手交给古老太太,那穷汉讲明了的,必须古老太太亲接亲启亲阅才行。” 刘黑塔不耐烦道:“真多事儿,快把信拿来。”说着竖起眼眉踏前一步。 信客吓了一跳,立时把信又揣好:“我们信局子是有名的老字号,老把式,堂上挂着百年老匾‘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从不失误挂漏,要是不把信送到人手上,那就宁可撕了毁了也不能落到旁人手里。” 常玉儿这时也出了门,眼见村里人越围越多,事情僵下去不是个了局,左右这人没恶意,只不过是个送信的,让他进去把信递了打发走就是,于是说道:“让他进来吧,没干系的。” 当家的长房长媳发了话,别人自然也就没二话。那信客掸了掸身上的土,进了院一眼就看见了古母,这是不需问的,别说院子里只有一个老妇人,就是身上那身红色贺服也能认得出来。信客先单膝跪下给古母道了喜,古母糊里糊涂受了一拜,又见这人拿出一封信,说是只能给自己看,尽管摸不着头脑也还是接了过来。 这时候院子来的人都好奇得不得了,不知道这信上写的什么,又为何指定一个几十年足迹不出村落的老妇人来看。大家都眼巴巴地看着古母,等着她拆信一阅,就连精神委顿的古平原也瞪大了眼睛。 古母心里也七上八下,望着手里这封信不知是吉是凶,可总拿在手里也不是个事儿。她用小刀裁开信封边,从中抽出信纸,在院中灯笼的映照下展开。 古母当初课子读书,不是目不识丁的妇人,她看了还不到两行,脸色就唰地一变,狐疑地瞥了一眼那个信客,又望了望院中站着的常玉儿。 等她把信都看完了,脸色已经涨得通红,手也在直哆嗦。古平文离母亲最近,想凑过去看看信中写的什么,古母却一把把信纸捏在手心里。 这时大家都看出情形不对,眼睁睁地望着古母,就见古母冲着古雨婷招了招手,眼睛却一直在盯着常玉儿。古雨婷也被凝重的气氛压得有些害怕,走到母亲身边,古母又往后走了几步,退到堂屋的壁角处,压低声音与古雨婷说了些什么。 古雨婷听后一下子瞪圆了眼睛,看看母亲,又回头看看大嫂,古母又急促地说了一句话,古雨婷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微微点了点头。 就见古母身子一震,抬眼狠狠地看着常玉儿,目中满是愤怒与仇恨。 这时古平原和古平文两兄弟都已起身,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到底是怎么了。常玉儿更是莫名其妙,她慢慢走前几步,来到古母面前:“娘……” 古母看她的眼神丝毫也没有变化,咬着牙一声不吭。 “娘,您这是……” “住口!”古母忽然暴怒地一扬手,一巴掌重重打在常玉儿脸上。 常玉儿猝不及防,被打得倒退了两步,她捂着脸惊呆了,怔怔地看着古母。 谁能不吃惊?这真是万万想不到的一巴掌,古母为人一向坚忍明理,可是脾气极好,从不与人争执,更别提动手打人。谁都没想到古母会在这个好日子打人,打的还是一向疼爱无比的大儿媳。院子里的人全都愣住了,连挤进来看热闹的古家村人也都傻眼了,一时寂静无声,落根针都能听见。 “方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闵老子喃喃自语。 古母打了一个冷战,仿佛这时才注意到满院子都是人,她嗫嚅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喉间咯咯响了两声,忽然两眼一翻,竟是昏了过去。 院中顿时又是大哗,常玉儿立时跪下,连委屈带惊恐,泪珠如雨而下。古家三兄妹赶过去照料母亲,为她捶胸抹背。古平原想看那信,可是古母在昏迷中手也紧紧攥着,那封信根本拿不出来。 刘黑塔早就急了,自己的妹妹被打了,偏偏打人的是亲家母,自己这个娘家人连句话都说不上。他只觉得窝囊万分,一抬眼看见那个信客也傻傻地站在当场,顿时找到了出气筒,上前一把薅住他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 “那信里写的什么,你今儿不说明白,我拧了你的脑袋!”刘黑塔铜铃一样的眼睛瞪圆了,气咻咻如怒虎一般,可把那信客吓坏了,差点一泡尿在裤子里。 “大爷,大爷您不能不讲理,那信上打着火漆,小人岂能知道里面写的什么……” 刘黑塔急红了眼,压根不理会他说什么,伸手连连摇晃,把信客一身骨头都要摇散了架,古家村人有解劝的,有看热闹的,还有小孩不懂事,连声吆喝的,院子里乱成一团。 就在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古雨婷忽然惊喜地喊了一声:“娘醒了。”众人顿时静了下来。 “呃……”古母长长吐了口气,眼睛慢慢睁开,看了看身边的几个儿女,又勉强半撑起身,看见了跪在院中的常玉儿。她慢慢闭上眼,眼里滚出两滴泪来。 “娘,你怎么样了,我扶您屋中躺躺,大夫马上就到。”古平原哪怕心中有一万个疑问,这时候也要以母亲的身体为重。 古母摇了摇手:“平原哪。” “哎,儿子在这儿,娘您有话就说。” 古母再次睁开眼,只说了一句话,然而却让古平原如遭雷殛,僵立在当场。 “把你这个媳妇给我休了!” 第五册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